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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女尊】金華風(fēng)月(古言后宮NP)在線閱讀 - 先生,沒有了

先生,沒有了

    五月初二,晴。

    說是如此,其實京城周邊五月間全是晴日,四月里好歹有幾場暮春之雨,過了這最后幾場春雨便要等到五月末才有夏日暴雨的。

    七八個月沒回得京來,好容易大勝了一場回京,城中金吾衛(wèi)專騰出了皇城北郊空地給大軍駐扎,只待得了圣旨入城去。

    “殷哥家中夫人是不是要生了?”太子打趣道,想緩和一下中帳氣氛,“可起了名兒?”

    “殿下少言?!壁w殷無奈得很,“臣同夫人正想要個女娘,可惜夫人前頭兩個是小子,連外聘來的女侍誕下也是兩個小子。臣怕這胎又是個小子,還不敢起名?!?/br>
    他前兩年自其父手中承了梁國公的爵位,如今主事久了,很有些他父親的樣子。

    皇女聽了不由大笑,“先起個女娘名字如何?民間頗有此習(xí)俗,不論求男求女,均先給腹中胎兒起了對應(yīng)名字,便求不成也能助下一胎求成的。殷哥且說說,前頭四個都起了什么名兒?”

    “老大那時候臣同父親大敗了來犯云州的蠻子,起作定云;老二生時剛好是個豐年,父親便起了竟寧;老三老四是女侍起的名字,分別喚作逢恩、逢春的。老四之名已頗合女娘,只盼老五能如愿是個女娘了。比不得殿下,已有長女。”

    “我倒沒想過男女,只剛好生下來是個女娘罷了。若殷哥想要女娘,不若我替這孩子起個女娘名字,盼他落地真能如了殷哥索女的心愿?!?/br>
    “殿下賜名是這孩子的福氣。臣只盼這下能真是個閨女,小子頑劣,哪有女娘乖巧的。還請殿下賜一女名給臣,沾沾殿下的光?!彼蠹s是求女心切,已趕緊地遞了紙筆來。

    還不僅是紙筆,皇女不過是頓了一會兒沒接,這個青梅竹馬的哥哥已然是連墨都研上了,殷勤得很。

    皇女同他自幼相識,如此無可奈何的樣子倒是極少見的,一時忍俊不禁:“殷哥你也太急了,且讓我想想啊……”

    “臣是真怕又是個小子,雖說母親一直有些遺憾臣是獨生,但臣這下四個小子也著實頭痛得很。還請殿下快賜了名字吧?!闭f來說去都不離題,看來他是真怕第五個又是兒子。

    皇女沒怎么給孩子起過名字,親女的名兒還是尤里想的。他想了七八個月,名兒寫了幾大張紙才最后敲定現(xiàn)在這個。隨口一說被人當(dāng)了真,反倒不知所措起來。一時間目光四處逡巡想尋些神助,一下瞟到趙殷腰上的玉堂富貴紋帶鉤來。

    “不若以海棠為名?海棠比佳人,有花中貴妃之稱。不過直作海棠有些俗氣……”皇女沉吟了片刻,“前朝蘇大學(xué)士有‘東風(fēng)裊裊泛崇光’一語言海棠嬌艷多姿,不若便喚作崇光吧?!彼粫r也頗覺滿意,在紙上落下“崇光”二字,“華光彩霞之意,若來日又是個小子,也勉強配得上?!?/br>
    趙殷折了紙條收入懷中去,“多謝殿下賜名。來日不論男女都必以此為名。臣只盼此番得女,再來個小子臣便真受不住了。”他無奈地連連嘆氣,“您是不知道,小子們有多鬧騰……”

    “女娘可未必就乖巧,殷哥可別這么想,安娜三四歲時嚷著要娶先生做夫郎,絮絮叨叨數(shù)日,讓先生陪她睡了好幾日才肯作罷的?!被逝?dāng)[擺手,“幼子都是一般的難纏,哪分什么男女。只是如今大了才乖些?!?/br>
    “馮大人生得好,殿下當(dāng)年得了賜婚也嚷了兩日呢?!壁w殷微笑,“此番述職殿下也好見見馮大人。說來小郡主也約莫到相看年紀(jì)了,殿下一直不叫她出入宴飲怕也不好?!?/br>
    太子面上于是閃過幾分猶疑:“相看還是不了,我是沒想讓她做宗室的,這樣也過得隨心些。日后真要世子再生就是了。”她端起茶杯啜飲一口潤喉才接著道:“陛下也不太喜歡她們父女兩個。”

    “是為了正君的婚事?”趙殷朝帳外招了招手示意搭火準(zhǔn)備晚飯,“說來此番總該讓殿下完婚了,這些年殿下也沒回京的機會,怕那崔公子也等急了。”

    “是啊?!被逝畤@氣,“原本是拖著不想完婚,沒成想如今反倒沒得閑暇完婚了。只怕辜負(fù)了那崔大公子十多年。說來那沒見過的崔大公子今年也差不多二十七了,究竟是我誤他年華,對他不住?!彼龘沃α诵Γ耙运哪昙o(jì),怕家中姐妹兄弟都早已成家了?!?/br>
    茶湯教鼻息吹得皺起,緩緩映出一張少女面容來,襯得那臉上有了幾分苦相。

    “是得早些。家父上回還同臣說,殿下也是他看著長大,膝下卻只有一個獨苗,要上書陛下調(diào)人回京歇歇?!?/br>
    “這可不是我不想?!碧涌嘈?,“不知怎的一直沒喜信罷了。我本想著有個小的也好轉(zhuǎn)移陛下的心思,不然總盯著安娜。只可惜一直不成。先生也問了太醫(yī),他身子雖一直有些積勞但也不影響子嗣,看來只能是我福薄了。”

    “也是聚少離多。”趙殷不曉得該怎么安慰,他雖一直視這個太子如親妹子一般,在這等家事上卻不好多言,“日后團圓日子多了總會有的。殿下還年輕著?!?/br>
    “但愿——”太子手上微微用力,捏得袖口皺起,“但愿一切順利吧?!?/br>
    宓秀宮有點小。正到了端陽時節(jié),宮中要籌備大宴,女皇又信奉道法,早召了京中三處道觀的住持同真人入宮侍奉講經(jīng)參禪,行禮供奉,是以這東西兩宮外這幾日也嘈雜得很,王瑯吩咐關(guān)了宮門不理也實在清凈不下來。

    少君照舊在殿前小院子里侍弄花草。他為投女皇喜好,殿前遍植菊花,夏日并非菊花信期,目下所及不過花枝罷了。

    要說起來他還是更喜歡海棠些,明媚嬌艷的一處,既不流于俗氣,又不至于太過寡淡。

    “公子,殿下已到北郊了?!?/br>
    “瑤娘回京,總是好的?!绷钌倬稚蟻y了幾分,便剪壞了一枝花,“后日大宴,穿那套新裁的吉服去,你替我拿出來理好?!?/br>
    “是?!毙∈滩桓叶嗾f,只照著自家主子的意思去開箱籠。自家主子入侍宮中兩年,眼見著笑面比從前是越發(fā)少了。宋常侍逼得緊,謝貴君雖表面和氣,背地里也沒少使絆子,主子這般熬出來,日后也最多是個太妃位去守皇陵。

    才十八的公子哥兒,放在外頭正是放浪年月,沒想著這年華困守禁內(nèi),死氣沉沉的,連笑也少許多。

    “陛下身邊今天還是宋常侍陪著?”王瑯又?jǐn)[回笑面來,理了理袍服,“只怕我到不得近前,他又說些瑤娘的壞話?!?/br>
    “是,陛下今日召了宋常侍?!?/br>
    年輕的少君聽著便放了剪子,避過漸高的日頭往里間去了,“往日里我總盼著陛下別來召我,總覺對不起瑤娘,可陛下真忌諱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又怕陛下聽了讒言要廢了瑤娘……只盼平安到端陽,慶過了這遭吧?!?/br>
    “公子……”小侍替自家主子拿了剪子水壺,跟著往里間去伺候著,又是趕緊地放了東西招呼底下人奉茶,“公子太憂心了,還是該放寬些才好,您都沒從前在龍城時候松快了?!?/br>
    到底王瑯還是二八的少年人,聞言回頭打了一下貼身侍子的頭:“你主子我何處不松快了?不過是……不過是……身處宮中,不得不小心些罷了?!?/br>
    太子率軍直抵城下的消息仿佛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前頭沒有地方官吏的請示,后頭沒有軍費,一夜之間城北便多了一座大營,同皇城衛(wèi)混在一起。

    宮中宋常侍乍聽得來報,忽而心頭一緊,連手上打扇的動作都亂了拍子,惹得女皇發(fā)笑:“臨清,凡做下的,都要當(dāng)?shù)谩L硬贿^班師回朝,你便如此憂懼了?”

    “陛下,太子殿下聲勢日大,臣侍總有些莫名的擔(dān)憂?!彼纬J虛沃γ妫霸S是前朝舊事聽得多了,難免多心?!?/br>
    天子反倒是一派閑適散漫之意,“還吩咐著身側(cè)侍奉的中官去棲梧宮傳召了馮側(cè)君來。

    流芳宮里青煙繚繞,日頭底下曬得久了,太湖石間隙藏的小爐騰煙起霧,很有些置身仙都之意。

    為著女皇詔令,馮玉京在宮內(nèi)也是一身白袍。紈素為里,中襯綾錦,外罩紗羅。層層迭迭,衣擺飄飛,配以峨冠博帶,珮環(huán)玉飾,行走宮中才如謫仙人般,好進青詞經(jīng)文,博三清上君之樂。

    “陛下。”

    “都華到了?!迸拾醋∷纬J唐鹕硇卸Y的動作,喚了馮玉京平身,“日前的南華經(jīng)可抄畢了?”

    “回陛下,南華經(jīng)抄錄已畢,俱在此筒內(nèi)了,隨時可供奉入殿?!眰?cè)君行禮如儀,一面叫侍子呈上經(jīng)文去。他書道亦頗有名氣,小楷端方柔潤卻不失筋骨,同太子鐵畫銀鉤的文墨很是迥異。

    女皇展了卷軸來看,輕笑道,“果然不錯。臨清,你拿去供了吧?!?/br>
    “諾?!彼纬J坦ЧЬ淳葱辛硕Y來,接了軸子卻不下堂去。

    “怎么,朕發(fā)話也叫不動了?”

    “臣侍不敢。不過是馮側(cè)君風(fēng)度翩翩,臣侍想多看幾眼,忍不住學(xué)著些,也好討陛下的喜歡?!泵骼锇道镏敝杆c天子有染,名節(jié)敗壞。

    側(cè)君被刺了這么一下,面上下不去,只好恭維道,“宋常侍仙風(fēng)道骨,自是在下所不及的?!?/br>
    “臨清,你多話了,下去吧?!迸拾氩[著眼,懶散地半躺在羅漢床上,“太子班師,都華不去迎么?”

    “臣身處禁中,當(dāng)以陛下旨意為先,不敢獨斷專行,以朝臣身份私會太子?!眰?cè)君躬著身子不敢直起來,“待來日開城閱兵,自有相聚之時?!?/br>
    “來日里為外臣內(nèi)爵,不過是妻君一句話。此時該去討她的好才是。”女皇懶懶地笑,“免得又叫旁人奪了先機?!?/br>
    側(cè)君沒敢接話。

    初夏日子,暑氣已漸漸濃了,卻叫天子殿前水簾擋了去,無謂地游蕩在院中,同青煙滾在一路。

    沒個結(jié)處。

    前幾日外頭又鬧起來。察院的夏御史回京來便遞了個參奏宮中怪力亂神太過引起民間也紛紛效仿,游民大多棄了本業(yè)投身道觀的彈劾折子。只是這折子才遞入禁中,馮玉京也不過趁隙瞟到一眼,沒兩日便聽著消息說這個夏御史被下了詔獄,再聽見消息,便是死在獄中了。

    這下連御史中丞都坐不住,在宮門外連著跪了數(shù)日請?zhí)熳映瘯瑓s反因年事已高倒在宮門前。還是恒陽王慣例進宮看見了,讓府上馬車將人送了回去。

    朝政怠惰,宮中便只有能面圣的幾人說得上話,是以不少年輕士子上表無門,在弘文館求謁馮側(cè)君,愿聯(lián)名上諫剪除妖妃。他又主持過一次科舉,不少翰林視為座師,也聚在弘文館求馮學(xué)士上書。外頭亂得厲害,里頭女皇卻照舊摟著宋常侍聽經(jīng)修道,直言再上書便殺無赦。玉京沒得法子,他身份尷尬,妄動怕女皇猜忌太子,只有好聲好氣將人緩緩勸回家宅去,免得惹了中官注意。

    京中不穩(wěn),宮中的太平便如空中樓閣,總覺顫顫巍巍,怕什么時候便要坍塌下來。

    “罷了,這麻煩朕已替你解決了,你只管顧好太子就是?!迸瘦p笑了一聲,照舊讓中官去叫了令少君來侍奉,“你這柔仁性子,朕若不出手怕是要縱了太子翻天去。下去吧?!?/br>
    “是?!瘪T玉京只覺女皇這番話十分詭異,既不知她是指什么,亦不知她為何忽然要這么說,只能應(yīng)了聲先回弘文館處理公務(wù)。

    夜里沁涼。城外風(fēng)大,大軍便早早生火燒飯了,自回帳中休整。

    燈火漸熄了大半,只留下必要的照明火。

    皇城北門輕輕開了一道縫。城中最近不太平,左右金吾衛(wèi)又為了兩個大將軍成日縮在府邸飲酒作樂,懈怠得厲害,故而百姓也都早早關(guān)門閉戶,不管外間事。

    兩個兵士抬了一頂閨閣小轎往城中快步跑去,沒過多久,后頭便是小股人馬跟隨而來,往玄武門方向去。

    趙殷在梁國公府門口醒過來時還暈暈乎乎。前夜里同太子弈棋到晚間,正說著回帳中歇息去,太子還玩笑道回府后多看看夫人孩子,沒想到還沒走出帳子便被人從后一個手刀劈下來,自此便兩眼一黑不省人事了。再睜眼時,便見著自己家門口偌大的“梁國公府”四個大金字。他手腳給捆得結(jié)實,嘴上綁了布條,困在小轎里,只有太子身側(cè)銀朱貝紫兩侍婢隨著。見他醒了,她兩個才上去敲了梁國公府的門。

    看來將人當(dāng)親妹子還是太天真了些。

    拂曉時分,玄武門大開,朱瓊帶右金吾衛(wèi)封鎖金烏城,定遠(yuǎn)軍中帳左右親衛(wèi)約七八百人,在定遠(yuǎn)軍老將秦青松帶領(lǐng)下包圍持械包圍流芳宮。凡有抵抗侍子盡皆馬前斬首示眾。宮人不敢做亂,只有困守殿中。

    外宮雖鎖得嚴(yán)實,卻驚不到內(nèi)宮來。這頭恒陽王帶了兩個貼身親衛(wèi)直入內(nèi)宮,終于在承露臺階下走廊找到宋常侍。他仍舊照著道觀里修行習(xí)慣。每日一早要至承露臺取明水煎茶當(dāng)作早課。年輕侍子這會子剛?cè)×嗣魉聛?,見著恒陽王,只笑了一聲:“大殿下這是進宮拜謁來了?今日才初四呢?!?/br>
    “孝親原不在日子,總是要晨省了才是,陛下怕還要我奏琴。”

    “說來世人都稱贊您樂律好,琴瑟琵琶都是一絕,在外間填的閨閣艷詞更是傳唱頗多,可每次給本侍彈琴都心不在焉得很,還不如宮中樂師。”

    恒陽王仍舊是一副桃花笑面,看去雙十樣子,眉眼盈盈,溫聲回道:“實在是宋父君姿儀端雅,看得失神罷了?!彼幻嫘χ?,手上毫不猶豫拔出劍來便刺入宋常侍下腹,“想著宋父君何時薨逝比較好呢?!?/br>
    他只著了一身軟銀鎖子甲在里頭,外頭仍舊是一身緋紅公服,是以這兵刃也藏在袍子底下,乍一抽出來,縱然他武藝本不精也打了個措手不及。

    可憐宋常侍還沒來得及說兩句話便沒了氣息,只有眼珠子瞪大望著皇長子,兀自倒在地上抽搐。

    “拖了隨我去棲梧宮,清了君側(cè),總該讓陛下也見著這蛀蟲下場?!彼@才收了笑面,吩咐后頭親衛(wèi)道,“可不能讓幾位大人白白搭上性命?!?/br>
    待女皇醒轉(zhuǎn)已是卯正,棲梧宮外嘈雜吵嚷,宮內(nèi)人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惹得天子不快。

    宋常侍要做早課,拂曉時分便上承露臺取明水回來,此時便該回了棲梧宮侍奉起身才是。女皇皺眉,見外間幾個身著道裝的影子便喚了一聲:

    “臨清?”

    “陛下……陛下!”原來是提早入宮的流云觀道人,像是被嚇破了膽子一般,“太子……太子……”他見了女皇醒轉(zhuǎn)才爬著躲入內(nèi)殿來,“外頭……”

    “太子反了?”女皇倒并不如何驚訝,只起了身笑道,“想來外頭是定遠(yuǎn)軍了。趙豐實陪著她?”

    道人哪見過趙小公爺,一時也不知如何回話,只好道:“是太子親自領(lǐng)人,跟了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妖孽。馮大人……馮大人也在側(cè)……!”

    天子輕笑一聲:“看來臨清已被斬了。斬便斬了,不過是少了個臨清,道長繼續(xù)主持法事便是?!?/br>
    “還請陛下收回成命?!?/br>
    一時間帷帳拉起,太子一身戎裝步入,“妖道禍國,內(nèi)宮靡費,還請陛下莫再行此事?!鄙砗蟾膫?cè)君。

    她看起來憔悴了許多。側(cè)君略略抬著眼去瞧他的妻君,原本鴉青的鬢發(fā)沒了光澤,只有幾綹支棱著從兜鍪中滑落下來,連臉色也顯得微黃枯干,顯出顴骨的形狀來。只從前盈盈如水的杏眼里多了許多堅毅與英氣,看人時不怒自威,長眉挑起,像是染血的杜鵑,漫山遍野的紅,攝人心魄。

    塞外風(fēng)雪磨人,她瘦了許多,沒了從前嬌養(yǎng)的潤澤,卻更見了風(fēng)致。

    “諫言已畢,jian佞伏誅,太子可以回重華宮去了?!迸蕬袘械?fù)沃^道,“帶上你的側(cè)君,明日端午大宴,為太子接風(fēng)洗塵?!?/br>
    “臣請陛下恩賞各位匡正朝綱的功臣。”太子一動不動,軍中用的斬馬刀被雙手握持著,寒刃朝下,看去恭敬有禮。

    前提是忽略她的全套甲胄。

    內(nèi)殿門只被太子一人擋著,便再無出路。宮人們早被挨個拿下了,看守在偏殿里。

    女皇起身,也不叫宮人來扶,只從博古架子上取了一只螺鈿匣子來,丟去太子腳邊,“賞不賞的由不得朕了,是不?朕看你還要叫朕一聲太上皇。”她年近古稀,動作頗有些遲滯,可那匣子還是砸在太子腳邊,發(fā)出一聲悶響,“都替你掃清了。”

    太子不敢便接了,只警戒地環(huán)視四周,還是馮側(cè)君邁過一步,彎腰開了匣子。

    里頭只有兩枚戒指。其一是個整塊藍寶石切成的環(huán)形切面戒指,另一卻顯得十分特別,是一只透色頗黎戒指,頗黎匣子里還有三綹不同色的頭發(fā)。

    側(cè)君一時臉色大變,只敢收了匣子放去一旁,不敢走遠(yuǎn)了,生怕妻君一時沖動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來。

    “……陛下是在要挾臣?!碧拥穆曇舻蛦×藥追?,“江山美人,臣愿舍江山。陛下廢了臣吧?!?/br>
    “嗤——”女皇輕蔑地發(fā)出一段鼻音,“朕什么時候要你選,不過是替你掃清了舍不得的東西,給你留點兒念想。造反逼宮,你以為廢黜就能了事?”

    “……”

    太子沉默了片刻,陡然舉起雙手劍往生身母親劈砍過去。

    “殿下!”

    戰(zhàn)場上用的重劍裁紙一般將人體斜斜切開,一時刀刃入rou,血柱噴涌,往日里華貴逼人的棲梧宮宛如修羅地獄。

    “殿下……殿下……”

    卻是馮玉京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撲上來攔住了太子的兵刃,那劍橫斜里一刀砍下來,原來切裂的是馮玉京的身子。

    往日里清雋風(fēng)流的白衣書生倒在地上,因為失血顫抖著身體,被皇女愛撫過的手還握著皇女的劍身,原本皙白如玉的手上盈滿了他自己的血,淋淋漓漓聚成滴,一如舊日里他贈予的南紅瑪瑙串子。

    他的白衣不過片刻便被染得沒了原本顏色。

    只有赤紅,赤紅,漫無邊際的赤紅。

    甜膩粘稠的腥氣混著晨光熹微時剛要蒸騰而起的暑熱游蕩在周身,充盈七竅,脹得人辨不清方向。

    耳鳴。

    清晨時候便響起了蟬鳴,分明還不是盛夏,便有嗡嗡的轟鳴聲響在殿前,攪得人心煩意亂。

    哐當(dāng)一聲,兇器落地,砸在地毯上同樣是一聲悶響。

    “殿下……不可……”側(cè)君漂亮的榛色眸子失了焦點,只空洞地望著皇女的方向,“殿下……”他拼命睜大眼睛,抓上妻君的皮靴,“不可……”

    又是一聲悶響。

    這次是太子的身子,頹然地倒在地毯上,直直將恩師抱在懷里,“阿瑤在,先生,阿瑤在?!?/br>
    “殿下……臣明白殿下的心情,只是……咳咳……”馮玉京大口嘔出血來,更顯得面色蒼白如紙,原本如烏云青黛一般的墨發(fā)也粘在臉上身上,失卻了皇女愛慕的風(fēng)流形狀,“若此劍揮下,殿下他日即位難免名不正言不順,負(fù)上不忠不孝的惡名,遭天下人唾罵……”

    書生伸出手來,在虛空里確認(rèn)皇女的臉頰。

    “好……先生,我都答應(yīng),先生你別再說話了,我、我叫太醫(yī)好不好……”皇女抓住書生的手腕,他便順著力道撫摸上去,抹花了少女面上的粘稠的血痕。

    他并不理會妻君,只絮絮道,“是臣疏忽……沒能護住相公和郡主,臣辜負(fù)殿下所托……”側(cè)君的指尖順著顴骨而下,輕輕摩挲過皇女的耳鬢下頜,便帶著一手的血痕給她添上濃郁的胭脂色,“是臣的錯,殿下……就當(dāng)作臣是折罪……”

    他的聲音已細(xì)若游絲,教皇女不得不貼近了耳去分辨。

    太醫(yī),他等不到了。

    “我怎么會怪先生……又何須先生抵罪……你怎么……”怎么會這么傻?。?/br>
    “殿下……晏如……”他已經(jīng)微涼的手指最后一次搭上皇女的手,指尖上只剩下血還有點溫?zé)幔痴澈丛诨逝稚希骸俺歼€想……再看看……”

    那手就此落了下去。

    “先生……先生……別走先生……”皇女抓著馮玉京那一截腕子不叫落到地上去,卻終究只是白費了力氣?!皠e丟下阿瑤……”

    皇女無故地想起第一次到棲梧宮的時候。

    斜穿而入的日光透過花窗在金磚上留下各色吉祥圖樣。分明是華麗富貴的天家氣派,卻似乎處處透著不可接近的傲慢與冷漠,連同周圍行走的宮人也都是泥胎木偶一般,幽靈似的游蕩在朱墻之下。

    國朝的女皇陛下說著是自己的生身母親,以一種奇妙的,似乎帶著溫情卻又如同唱戲一般的神色說道“這是朕的長女”,她說,“像朕”。

    卻在她因為本能表現(xiàn)出疏離后驟然收了那點溫情的面具,轉(zhuǎn)頭便叫了謝貴君來。

    深切的疲乏瞬間涌入四肢百骸,如同水中暈散的墨汁,不消多時便融入了骨血,推著人放空了,只想也隨著這疲乏與土地融為一體,拋去存在的意義。

    轟鳴聲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內(nèi)宮中又恢復(fù)了應(yīng)有的清晨時分的靜寂。

    沉默壓在殿中。

    女皇似乎是有些不耐了,撇了撇嘴角罵道:““只曉得情愛的沒用東西!不就是死了兩個男人,你還想陪著去?你們兄妹三個,全都和張桐光一個德行,早知道朕就不該生下來!我還以為你多大能耐,連造反逼宮都做出來了,結(jié)果就只是為了那個西洋蠻子和他那個串子?死個馮玉京就丟了魂兒,你怎么不陪你那早死的爹去呢,???!”

    啊……太子恍惚回過神來,眼光輕輕掃過面前的老人。

    她將指腹劃過劍刃,滴下幾滴鮮血來。

    “法蘭切斯卡……”這聲音喑啞干澀,幾乎不成音節(jié),從她喉嚨里爬出來,“法蘭切斯卡……”

    疾風(fēng)刮過。

    “我……你這是怎么……”沒等他問完,他的主人便輕聲道,“你來啦,喏,先生,沒有了?!彼坪跏瞧@垡褬O,沙著嗓子吩咐道,“我累了,先生叫我不要弒君弒母,你去替我做了?!彼穆曇羰制届o,怒氣也好傷懷也好全都沒有了行跡,“答應(yīng)了先生,總不好食言?!?/br>
    皇女的臉上涂滿了血痕,早看不出從前的嬌美了,只有眼睛亮得教人恐懼。

    法蘭切斯卡深深看了他的主人一眼,身形飄動,只聽一聲輕響,女皇的脖頸便叫劃開了一道口子,汩汩淌出血來,甚至還噴了許多到法蘭切斯卡臉上身上,給他的美貌染上幾分戾氣。

    女皇看著他嗬嗬地笑,卻又什么都沒說,只是笑,看得妖精也不由得發(fā)毛。

    人類是脆弱的。

    這一擊毫無疑問是致命傷。他跟從了許多人類,也跟從著那些人類又屠戮過許多人類,他十分清楚這一擊的力道,也知道面前這個老人活不了太久了。

    并且回天乏術(shù)。

    過了好一會兒,太子才放開了懷里已經(jīng)冰冷的側(cè)君,朝妖精伸出手去,“扶我一把。”

    她就著妖精的手爬起來,從偏殿里抓了已經(jīng)被嚇得沒了人色的道人來,丟在了后殿里,輕輕給了妖精一個眼色便走了出去。

    里頭女皇早沒了氣息。

    等恒陽王趕到時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太子帶著半身血,悲痛至極地宣布大行皇帝被妖道所傷,回天無力,已然駕崩;太子側(cè)君馮玉京舍命護駕,也不幸仙去;幸而反擊及時,妖道也已伏誅,君側(cè)jian佞已清,命人封鎖內(nèi)宮避免混亂,又叫人往宮外傳信去。

    長久以來壓在頭上的烏云沒了,驟見著端陽的日頭,還有些不習(xí)慣。

    燕王半瞇著眼睛,低聲問道:“大行皇帝駕崩得突然,我猜是你做的吧?”

    妖精微微愣了愣。

    “是你做的,也就是……”他沒說下去,“我原本想著我來擔(dān)的?!遍L兄微微嘆出氣來,“我連替罪羊都提來了,沒想著變數(shù)太多了,太多了啊……”這個慣來笑面的皇子難得露出了幾分悵色,頗有些疲憊地歪在榻上,“到底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

    “你們?nèi)耍朗来鏌o窮,哪有什么頭。”法蘭切斯卡輕哼一聲,“活著愁,死了有后人繼續(xù)愁,難怪你們命短?!?/br>
    “所以你沒心沒肺的命長?!辈恢裁磿r候,嗣皇帝已經(jīng)站在他身后了,“你出宮一趟,親自把批好的折子發(fā)去尚書省,讓文武百官認(rèn)認(rèn)你的臉?!?/br>
    妖精正要應(yīng)了下來,卻被燕王阻住了動作:“阿瑤,還有治喪折子沒批完?!边@個是最重要的,“不僅是馮太師和尤里,你還有個沒過門的正君,他的規(guī)制要獨一份,沒有先例。”

    “他么……生死兩皇后又不是沒有前朝先例,我要追死了的和冊封活著的不沖突,況且他都沒過門?!碧宇^也不抬,只一徑地整理批復(fù)重要的公文,“尤里正好和先生的一起辦,省得文臣來鬧無媒無聘的不合禮法。至于崔簡……再議吧,沒過門,就當(dāng)作是尋常官家公子就是了。”

    燕王這才補全了治喪折子,遞給妖精。法蘭切斯卡理了要發(fā)還的折子,捆作一卷提了便躍了出去,留著兄妹三個繼續(xù)在殿中處理公務(wù)。

    看來他還有幾趟要跑。

    “阿姐,工部報流芳宮新殿修葺花費太多,內(nèi)帑不足,請求撥款?!惫鬟f來一份文書,“流芳宮建新殿是大行皇帝年前下的旨了。”

    “流芳宮?”嗣皇帝一挑眉毛,“里頭住了多少人?”她瞥了自己哥哥一眼,燕王識相地馬上叫人拿來內(nèi)起居注翻了半天,“流芳宮有適齡良家侍子十七人,道童二十八人?!?/br>
    這么個新修的宮殿,不知道耗費了多少內(nèi)帑,外頭都稱作北苑的。規(guī)制快有半個西六宮大小了,工部折子上來竟然還是要接著現(xiàn)有宮室再修一殿,顯然還是大行皇帝下旨的。

    “全送下去陪先帝?!碧映亮四樕?,“殉葬。一個也不用留,打發(fā)些銀錢送去家里就是,也不用修新殿了。”

    本朝并無殉葬制度。太祖的妃嬪都是一應(yīng)遷去西苑里住著,待天命盡了再葬入妃園寢。大行皇帝不過本朝第二位皇帝,又是頭一個女主,要從頭建那殉葬制也并非不可,只是……

    “阿姐,還是仁德為上的好……”親妹拉了拉太子的袖角微微搖頭,“他們也沒做錯什么,年紀(jì)還輕著呢……”公主面色仍有幾分蒼白,想是在西宮里軟禁久了,驚悸不定,這兩日又忙著處理國喪政務(wù)一系列事情,總是沒能養(yǎng)好。

    “……好,聽你的。那就丟去給大行皇帝守陵?!碧訐沃α诵?,“這個新殿必然是要停工的。”

    燕王趁著兩個meimei說話,輕聲吩咐了竹白幾句。內(nèi)侍聽了便退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才又帶人抬了箱篋回來,“主子,這是禁中這兩年的賬冊,原是孝端鳳君管著,后頭移給了……謝貴君……”

    “謝父君?他倒投誠很快。”太子冷哼一聲,“這賬冊從宮正司搬來的?”

    “是謝貴君一早差人提了來,這里是他另起的折子?!敝癜琢磉f了文書來,“謝貴君說,宋常侍已除,妖道伏誅,主子是太子,自然也是名正言順的新帝,交了給主子是份內(nèi)之事?!?/br>
    “孤還以為他要說什么呢。”太子隨口道,“怎么,沒提兩句撫育孤的舊事?”

    謝長風(fēng)雖年逾六十,理事還是清楚明白。折子上一一記了各宮住人、宮里幾項大花銷、每年戶部撥款收支盈余。

    全是赤字,甚至透支了一年的撥款?;实鬯綆焖恢斍?,便只寫了戶部皇莊每年的財政撥款,實在是近幾年大行皇帝內(nèi)寵繁多,宮侍中官的俸祿都支出了許多,更不提宮中的奢靡攀比之風(fēng),還有那大興土木的花銷。

    看得人頭疼。

    “他不敢在主子面前邀功?!敝癜纵p聲道,“現(xiàn)下謝貴君已召了后宮諸侍君在瀛海宮,只等主子發(fā)落。”

    大行皇帝駕崩才一日不到,謝長風(fēng)便如此動作,也不知大行皇帝若真有在天之靈會怎么想。

    “令少君呢?”

    “令少君也在瀛海宮,見了奴,說是想見主子一面。”

    “待喪期過了我再去見他?!被逝帕酥x貴君的文書,又另拿了旁的奏章來看,“讓他好好呆著,別太憂心了?!?/br>
    “諾?!敝癜走@才應(yīng)了喏退出去,自尋去瀛海宮找王瑯復(fù)命去了。

    待法蘭切斯卡送了一趟折子回來時,正巧燕王同公主都不在,許是被趕去歇著了。

    只有他的主子斜倚在桌案邊上,左手邊堆了一摞奏章,手里還拿了一份,看著都是不同人上的。

    “喏,你看看?!币娝麃砹耍没实郾汶S手從左手邊那一摞里拿了一份,丟到妖精胸前,面上還帶著夸張的笑意。

    他接過來看,讀了一小半才發(fā)現(xiàn)這內(nèi)容他早上也看過了。

    無非就是彈劾太子家風(fēng)不正,當(dāng)不起皇權(quán)正統(tǒng)。

    可是早上的《論正統(tǒng)表》還在他懷里藏著。

    怎么會……

    “這一摞,唔,還有這一本,都是八九不離十?!彼没实坌Φ瞄_懷,“都是一般內(nèi)容,枉他們換著人反反復(fù)復(fù)上這么多次?!彼龆凰な掷锏淖嗾?,面上卻還是一副笑面,“這就是士族之首啊……”

    妖精猛然發(fā)現(xiàn)這笑面和她哥哥的笑很有些近似,陰郁得很。

    “那你……要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嗣皇帝露出一副端莊典雅的溫和笑意來,“當(dāng)然是迎崔大公子入宮了,畢竟他們都等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