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
正殿大門“砰”地一聲被人踹開,裹著一陣深秋的冷風(fēng): “景漱瑤!這人找你!” 妖精不是個曉得規(guī)矩的。夜叩宮門視同謀反,他竟也將人帶進來?;实勖懔熘嫔系男?,只問道:“誰???” “阿瑤……陛下……!”這人發(fā)髻散亂,冠子吊了一半在外頭搖搖欲墜,衣裳也沒穿得周正,一身家常的夾衣,連鞋子也跑落了一只,見著皇帝便撲到她腳邊,“我爹……我爹聯(lián)合皇城司和幾個縣君縣主要反……!” 總算來了,皇帝不自覺笑起來。 自夏秋來暴雨連綿,河水泛濫,前幾月才令崔平并許留仙幾個督辦了賑災(zāi)修堤,爾后又冒出檄文稱皇帝弒母弒君,矯詔奪位,得國不正故而天降災(zāi)禍懲治人君云云。事后雖將寫這檄文的書生下獄斬首了,卻反遭王氏、盧氏一干門生上書,攪得人不得安寧。 這么個尋常書生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寫什么檄文廣傳叁道兩府十叁州,只是這謀劃的只放出這么一束狼煙,貿(mào)然大動干戈反顯得皇帝心虛故而按兵不動了幾月。 倒沒想著是今日。 “好了……好了,阿碧……”皇帝輕聲緩拍世子后背,又是叫來銀朱為她綰發(fā)戴冠,又是叫內(nèi)侍去拿衣裳來伺候更衣,“來得這么急怕沒用晚膳吧——貝紫,給世子閣下布菜——阿碧,你用些湯水壓壓驚?!?/br> 她瞧著不見多少慌亂,叫法蘭切斯卡出宮一趟傳令后便照舊用膳,半點張皇也不見得。倒是一邊的側(cè)君端著碗的手有幾分抖:“陛下……” 皇帝瞥了他一眼道:“你且去暖閣里歇著吧?!蹦且馑急闶遣槐卦诖藦姄?。她恐怕瞧不上深閨里頭沒見識沒膽氣的男人。側(cè)君一時又羞又愧,咬著嘴唇跪下來:“臣侍不敢……臣侍與陛下共進退?!?/br> 要他共進退什么。皇帝心下一哂,卻另尋問道:“門已關(guān)了么?” “是,回陛下,日精、月華、清越叁門均已閉鎖?!?/br> 回話的是定安侯朱瓊。她方奉召延兵入宮而來,自東西角門宮人行走路徑混入宮里,陳兵清越門外,虎視前朝叁殿。若要宮變時,當(dāng)先須得搶入宮中,討伐天子無道,則須讓天子死無對證——自然便是要往棲梧宮而來。 若自北門而入,要穿過北值守廡房、御花園、連理池、上陽宮、步蟾宮、和合殿、東西六宮,小路錯雜兵力分散,不若自東華門西華門及南門而入,一鼓作氣順著分隔前朝后宮的游鳳街直逼日精、月華二門——只要這舅舅不是個傻子。 “嗯,”皇帝頷首,“銀朱,貝紫,你們帶人將朕晚膳分下去,天色不早,教眾將士用些吃食暖暖身子?!?/br> 話雖如此,到底今日阿碧入宮報信,假若襄王舅舅是個清醒的,便不是要今日也得今日起事險中求進,待到明日……只怕皇帝叫人一搜,便什么都落不著了。 于是朱瓊也笑:“陛下體恤,臣先替小的們謝過陛下,也謝過兩位姑姑?!彼笆忠欢Y,正要提劍往清越門去,卻聽見外頭腳步雜亂,還有宮人們一聲高過一聲的喊叫: “走水了!走水了!北苑走水了!” 西華門外緊鄰鸞鳳閣,乃是皇帝私宴之所,正值入夜時分,此處空無一人,連灑掃宮人也不見,只幾盞零星宮燈點染宮道。 天子居所還在宮道盡頭。 皇城司使吐出一口氣,今日事要么成,要不死,絕無第叁種可能。若果真世子入夜出府已至宮內(nèi),則天子只怕已有預(yù)備,他與襄王絕無勝算——不過而今,若天子已得消息,就此偃旗息鼓便更近俎上魚rou,舉事反倒尚有一線生機,倒也別無選擇。 距襄王殿下發(fā)覺世子失蹤已有一個半時辰。兩個時辰前他在襄王處密談時聽見外頭竹叢里有響動;一個半時辰前襄王殺入世子院落發(fā)現(xiàn)堂屋里只有世子夫一人,痛罵親女,將那沒用的男人投入秘獄;一個時辰前襄王帶人與她分頭行動。 而今。 宮墻另一側(cè)驟起人聲,高呼“走水”,他一抬首,見皇城北苑果然已燃起熊熊火光,煌煌照夜如白晝。 信號已起。 北苑無人居住,又多怪木奇石與亭臺樓閣,而今深秋時節(jié)天干物燥,既便于數(shù)人潛入縱火燒宮,更易調(diào)虎離山,引走宮人侍衛(wèi)一干人等。她抬手,打了個手勢令手下不要妄動。還要等一會,等城門上的侍衛(wèi)也分去人力往北苑,這白虎門才不會固若金湯。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聽見血脈震動聲響。 再吸一口氣,血氣翻涌,直沖上腦。 最后調(diào)整一次呼吸——她終于一揮手:“攻城!” 合抱巨木自宮城墻根下沖出——原是十?dāng)?shù)人抬著那攻城木直沖宮門。 “轟!” “轟!” “轟!” 久未修葺的宮門沒幾下便被撞碎了門閂,自中央透出一道縫來——宮內(nèi)嘈雜的人聲頓時明晰,只要再一下—— “砰!” 白虎門洞開,再穿過西華門,不遠(yuǎn)處便是天子居所,棲梧宮。 來了。 皇帝站在棲梧宮后殿,只望著北苑火光。 北苑是先帝流芳宮所在,建造時候靡費甚巨,乃至耗盡了內(nèi)帑私藏,里頭花木石林造景俱遵八卦方位奇門遁甲之術(shù),景致無一不精巧繁復(fù),算得上先帝心血。她即位后只叫停了修筑工事,不曾想過拆毀,卻沒想著這么一座宮殿竟毀于今日。 “調(diào)虎離山之計?!被实坂托α艘宦暎跋鹊圩詈竽屈c殘跡,今日竟毀于她親兄之手,好啊……”她佩上弓箭長劍登上玉階,見棲梧宮外朱瓊已陳兵列陣肅穆而待,朗聲道:“火光已起,白虎告破。舅甥齟齬本我家事,不當(dāng)擾于外人;如今亂臣惑眾,廟器不安,故托眾位匡扶拱衛(wèi)。今夜執(zhí)戟面南于階前者,盡是我朝忠義之精良,清正法統(tǒng)、扶宗廟之要務(wù),當(dāng)即重托于諸位,待來日明鏡高懸時候,朕自當(dāng)竭力以報今夜諸位之勇毅!” 丹陛之下,玄甲齊整,皇帝儀仗率先一振大旗,朱瓊率先單膝跪下道:“臣等惶恐!身沐天子之恩,自當(dāng)鞠躬盡瘁以報之,此本分也!”她身為右衛(wèi)將軍,表態(tài)之后全軍單膝而跪應(yīng)聲附和。 皇帝心下忽覺好笑。先帝因幼女入嗣,即位之初為穩(wěn)固皇位本就誅殺了好幾位兄姐,而今皇城司使是先同樂長公主長女,同樂長公主避過了先帝時候事變,得了個壽終正寢,長女如今卻密謀事變……想來這一系也只得盡誅了。 至于皇城司與金吾衛(wèi)的兵馬……東家是吃飯,西家也是吃飯,自然是誰許利多就是誰,爭來斗去,這些人眼里還不是景氏族親鬩墻誶帚。 種種大罪,般般檄文,不過是一層精巧的面紗罷了。 忽而火光煌煌,東華、西華兩門破開,皇城司兵馬當(dāng)先自西沖入宮道,襄王所領(lǐng)王府府兵略后片刻,兩相往后叁宮夾擊而來。 “放箭!”朱瓊高呼一聲,立時箭如墨雨,鋪滿宮道上空縫隙。 后叁宮地勢高于宮道,宮墻高筑,地利穩(wěn)便,若要行刺天子便只得攻破日精、月華、清越叁門中一門?;实凵砹⒌け菡?,衣袂飄飄,翠華搖搖,毫無躲閃之意。 此刻唯獨怕燒宮。宮殿皆是木構(gòu),若火把墜落點燃宮室,只怕輕易便教人混水摸魚了去?;实鄱硕ㄉ?,抬腳邁下丹陛。法蘭切斯卡忙跟上步子,叫宮人退入殿中,護著皇帝往前線去。 “舅舅!舅舅不知何故夜入宮門放火燒宮,天家齟齬羞于為外人道,夜闖宮門不合規(guī)矩,還請舅舅回府去吧?!被实劾事暤溃半薏辉概c至親見刀槍,快些收兵回府吧?!?/br> 她話音剛落,便猛然被法蘭切斯卡扯得身子一歪。 “鏘”的一聲,一支長箭釘入玉階,正好便是皇帝先前位置。 “景漱瑤!你弒君殺母,安能穩(wěn)坐棲梧宮?弒君不忠,殺母不孝,逼殺宗室不仁,囚禁兄長不義,你有何臉面忝居帝位!天降大澇,路散疫病,就是對你這等不忠不孝之人篡權(quán)奪位的警示!我等今日便替天行道,為先帝肅清門戶!景泓碧!枉你身為我家長女,卻不分黑白篤信這不忠不孝德昏君!” 他一聲高呼,底下皇城司同各個公主府兵也連聲附和:“思齊太子獨子同光郡王乃是正統(tǒng)所在,你卻無故幽禁,早已不顧血親之實了,還在這說什么不愿見刀槍!” 襄王大罵,策馬邁上玉階直逼皇帝:“我現(xiàn)在就取你性命告慰先帝之靈!” 寒光一閃,襄王手中長槍舞出車輪似的殘影,直逼皇帝脖頸而來。 宣政殿兩側(cè)廊下宮燈全滅了,墨黑陰影濃烈地積在雕欄之后。待仔細(xì)看時,才能見這陰影里人頭攢動,原來是伏在廊下的金吾衛(wèi)兵士。數(shù)百衛(wèi)士靜伏廊下,幾縷夜風(fēng)拂過,只留下功能輕微的搖動。 自天子詔令傳來,他們已在前朝候命半個時辰有余了。 “殿下……”副將輕聲喚道。隔離開前朝后宮的鳳儀門那頭已經(jīng)喊殺震天,人心躁動,身為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的燕王卻仍舊在此陳兵不動。 “再等會?!毖嗤跻惶?,貼著門板聽外間喊聲。 嘈雜。人聲馬聲打殺聲此起彼伏。燕王透著門縫往外瞟了一眼,宣政殿內(nèi)仍舊黑黢黢沒半點火光——襄王的人馬只對準(zhǔn)了皇帝而去,并無人效法前朝先行奪門。他深吸一口氣,才一揮手令人自文華殿而出,沖破鳳儀門:“襄王謀反,我等左金吾衛(wèi)眾人奉命勤王保駕,誅殺亂臣!” 鳳儀門大開,又是數(shù)百箭石自鳳儀門城樓如雨如瀑飛墜而下,數(shù)百禁衛(wèi)迅速散開,自后背圍殺起皇城司兵馬。 襄王一回頭見燕王駕馬立于軍中,一下回身一槍:“你們兄妹狼狽為jian,是我景氏之恥!景渡頊!你身為先帝長子卻不思反正,只顧與這jian人沆瀣一氣,恬不知恥,何德何能當(dāng)宗室之長!” “舅舅此言差矣?!毖嗤躜T射不精,只得手忙腳亂抵擋襄王長槍,“陛下乃先帝御筆親封的太子,先帝駕崩陛下即位乃是順應(yīng)天地倫常的道理,舅舅旁支親王,卻糾集了這許多郡君縣主意圖擾亂朝綱,毀我宗廟法統(tǒng),陛下不忍見我家親眷相殘,本王今日乃是替陛下掃清門戶!殺!” 他只顧手里滿弓拉弦,一箭釘入襄王馬背,卻沒擋住襄王反手一槍搠來,登時手臂血流如注,染黑了緇衣玄甲。 “……”皇帝見親兄被刺落馬上,長眉緊蹙,抽了一支箭便搭弦而出,“法蘭切斯卡?!?/br> 一道黑影自皇帝周身而出。 “噗”。 呼嘯一聲,紅雨漫天。 原來是皇城司使被皇帝一箭射穿了頸子,栽倒而下。 黑影躥回皇帝手中,還反擒了一個男人。 是襄王。 “賊軍首領(lǐng)業(yè)已伏誅!謀逆主謀業(yè)已被擒!”朱瓊見主謀兩人均已落網(wǎng),忙回身高呼:“陛下寬宏,即刻放下刀槍,爾等聽信小人之言謀逆奪權(quán)之罪,陛下必不深究!” “爾等乃是被jian臣蒙蔽!如今逆賊伏法,爾等即刻停手,還可得陛下寬宥!”金吾衛(wèi)副將高呼,一面帶人封鎖東西華門,鳳儀門再落,將剩余殘兵困鎖在宮道上。 “景漱瑤,你敢不敢保證先帝之死與你無關(guān)!”襄王在妖精手中仍在掙扎,“你弒君殺母之人,何敢長居帝位!” “先帝駕崩于道人作亂,朕心甚悲。舅舅若說此事是朕責(zé)任,朕無可異議,是朕未能及時護駕,才致此局。”皇帝沉下聲音,“是朕勤王不力方有今日!” 幾只昏鴉飛過金頂,落下幾聲長鳴。 “哈……景漱瑤,你做賊心虛,也有今日!”襄王冷笑一聲,對皇帝張目怒視:“爾豎子昏君,無能之人,只可惜我敗于景泓碧那忘恩負(fù)義之流!” 他自去年為世子聘王氏公子,今年王氏借水災(zāi)由頭發(fā)難,卻沒想到最后這豎子竟不識好歹,反水倒戈投了皇帝! “景泓碧!我且看你投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昏君之下,日后是個什么下場!”他在妖精手下掙扎不得,只能往后一撞,驚得妖精不防松了手。 皇帝不由后退了半步。 一時赤泉灑落,悶聲一響,原來襄王已自刎清越門前了。 她確是岑妹親女。她與岑妹初登大寶時一模一樣。襄王看皇帝走近了幾步,忽而想起自己從怡王改封襄王那日,內(nèi)官宣了旨,岑妹親自走下玉階,將他從地上扶起。 原來浮生若夢,一晌貪歡,悠悠已過五十載了。 “陛下,側(cè)君求見?!?/br> 皇帝聞言略一皺眉:“不見?!痹拕偝隹?,隨即又深吸一口氣,捏緊了手中筆桿,換了副神色來,“等等,讓他進來吧?!?/br> 襄王政變才過了不多久,宮里仍舊到處大修,他身上還有些路上的煙塵味。皇帝略微蹙眉,旋即便恢復(fù)了如常笑意道:“這天氣瞧著要下雨,簡郎怎么過來了?” “臣侍……臣侍……”他讓身后侍從將食盒呈給了銀朱,見皇帝睨了他一眼不由吞吐起來。怕不是要給他崔氏后生求什么恩典,皇帝心下不耐。崔簡愛體面,這等求人之事自是不慣于開口,可偏偏他那等大家子,入宮便是為了族中權(quán)勢。 好沒意思。 那夜往后,宮中生擒皇城司兵馬并各宗親府兵查驗身份后牽出一連串宗親之名。先思齊太子獨子同光郡王指使門下文臣造寫檄文播于天下;已故和樂大長公主兩子清寧、清宜兩郡君、同樂大長公主一系清和縣君、清雅縣主并寧王一系清平縣主走私鹽鐵兵器,派遣府兵隨同襄王一同謀逆,經(jīng)大理寺少卿沉晨之手審了,自然是全判了抄斬。 宗親之血,自此而落。 “既是不便開口,先坐下吧?!被实蹜械《鄳?yīng)付他,仍舊批復(fù)前頭折子,“叫人給你上些茶點來,你歇著些,朕批過折子便陪你好么?”她略笑了一笑,“實在是事務(wù)繁雜了些?!?/br> 那折子是前些時候王瑯上的請罪折子,言及族中不尊今上妄信妖言之人除他那長姐吞金自盡而外已盡數(shù)綁縛了——至于到底是不是真自盡天曉得——不日便將由州府移入京中叁司會審,請皇帝按律判罰。 按律?按律當(dāng)斬,當(dāng)抄家,當(dāng)流放叁千里。皇帝只覺好笑,她政變前才給王瑯辦了及冠禮,雖為著他是先帝侍君不好大辦,到底也是請了襄王與謝太君給他加冠唱贊的,推恩賞賜了好些東西,這會子再判個滿門抄斬,不說王氏參與襄王案如何,若她這皇帝對王氏趕盡殺絕,面子上也不太能過得去——他趕著忙上了這么一通請罪折子,自然是要放他一馬的。治人便同馴猴,乖的給個棗,鬧的給一鞭,往復(fù)幾回自然便聽話了。 皇帝但笑,隨手批了,才叫貝紫傳膳。 側(cè)君一聽趕忙從椅上起身來,忙去督幾個內(nèi)官擺膳,待瞧著擺膳好了才親試了箸,笑得有些羞赧:“臣侍想著先瞧瞧咸淡……” 那日襄王夜襲內(nèi)宮,他坐守后宮,倒是管束住了驚慌的宮人,加之事后組織救火有功,崔氏在前朝力壓為襄王一派求情奏疏,本也該賞的。 總之不過是暫存他處,來日里清算時候,再教他們連本帶利吐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