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走到一半，回頭遙遙看了一眼飛行器停泊的地方。

    鐵灰色的三角形飛行器，線條流暢、光澤幽暗，坐在一大堆破破爛爛、亂七八糟的交通工具之間，好像連它自己也快要冒冷汗了：一般來講，名車在貧民窟里總有點岌岌可危。

    雖然也叫停泊場，但它的設(shè)施條件與cbd區(qū)的可差遠了——在一大片被飛行工具和人腳壓踩得硬實的土地上，別說鋪一層水泥地面了，甚至連條劃分區(qū)域的線也沒有，幾件掛在晾衣繩上的濕衣服，在風(fēng)中輕輕晃蕩著，掃過底下一只獨木船式的小飛行工具。

    停泊費都是統(tǒng)一提前交的，收費老頭是一個普通人，卻也不怕船主們跑了；作為相應(yīng)的安保措施，他用一根鐵鏈子把新來的飛行器系在前一艘交通工具上，再加把鎖——遠遠看去，各式交通工具全都像是用一條長長鐵鏈牽起來的罪犯。

    “希望我回來的時候，飛行器還在吧?！绷秩圃诙亲永镟止玖艘宦?。

    只要能夠盡早將消息傳出去，將禮包和余淵引回身邊，別說一架飛行器，冒再大十倍的風(fēng)險她也愿意。那孩子曾經(jīng)害怕過、掙扎過、痛苦過，但他從來沒有被她推開拒絕過——直到三天之前。

    她想象不出季山青此時會是一個怎樣的狀態(tài)。

    她甚至想把阿全副本用在季山青身上，讓他忘記發(fā)生過的事——除了能緩解他的痛苦，她也想埋葬掉自己的愧疚；一想到她竟然親手將二人推下飛船，林三酒就恨不得自己不再是林三酒才好。

    “烽火狼煙”的廣告牌離她不遠，孤零零地站在一片伏著水洼的臟泥地上。在“烽火狼煙”四個大字下方，還寫著一行小字：“歡迎來到繁甲城！本地烽火狼煙訊息系統(tǒng)新立注冊處，極大優(yōu)惠，常年受益，請移步一百四十三墻五層目?！?/br>
    “繁甲城？”林三酒站在廣告牌下自言自語了一句，“名字可比城本身聽著有錢多了。”

    問題是，她知道了目的地卻不知道路——她抬眼看了一眼野草般勃勃生長、全無規(guī)律的無數(shù)城墻，別說一百四十三墻了，她連第三道墻是哪一個都數(shù)不明白。

    “去烽火狼煙嗎？”不遠處有人朝林三酒招呼了一聲。她循聲一看，發(fā)現(xiàn)說話的是一個未長成的少年；身材單薄、模樣狼狽，個頭只到她胸口高。

    雖然面對的是進化者，他卻一點也不怯，敲竹杠時又快又自信：“那個地方我熟悉，我來給你帶路好了，你是剛來漫步云端嗎？我就說嘛，你看起來不像本地人……這樣吧，交個朋友，我給你打折價，五十個霧球?！?/br>
    林三酒瞇眼看了他一會兒。

    “不能再少了?！鄙倌晔謬烂C地說，“地方很遠，帶路很耽誤時間的?！?/br>
    “……你是看見我的飛行器了吧？”

    “??？沒有啊，”少年那張瓜子臉上的細長眼睛，聞言都驚訝得睜大了：“和你飛行器有什么關(guān)系？四十五個吧，我還有家要養(yǎng)呢?！?/br>
    “我腦袋看著比一般人大嗎？”林三酒笑了一聲，指著遠方城墻入口，說：“我覺得我也可以邊走邊問路。麻煩？我不怕麻煩。走了，再見。”

    “三個，”少年立刻見風(fēng)轉(zhuǎn)舵。

    “成交。”林三酒收住腳步，干脆利落地說?！澳悛{子大開口成功過嗎？”

    “……沒有。但我總得試試，萬一呢？”

    敲竹杠不成，少年看著絲毫也不遺憾，朝她招了招手，轉(zhuǎn)身就走；當二人來到最外圍的第一環(huán)墻邊時，林三酒不由停住腳，仰頭看了一會兒繁甲城。

    她實在找不出合適的形容詞。

    一叢叢高低不平的墻，就像一道道樹林一樣，立在逐漸伸入天空中的山丘上。墻與墻之間的高空中，從掛索上、吊繩上，雙手掛著滑輪的人呼嘯而過；人們踩在高高城墻沿上，在空隙和窗戶之間跳來鉆去。吆喝聲、煮飯的熱汽和小孩的打鬧聲，隱隱沸騰在重重深墻之后。

    磚頭，玻璃，木材，布料和草編一起形成了整座繁甲城，讓它看起來既寒酸又華麗——所有為了生存而激發(fā)出的天才，全都一塊塊添進它的身體里，使繁甲城在毫無章法的窮氣中充滿了自由、混亂和生機。

    “很棒吧？”那個少年也仰頭跟她看了一會兒，笑著說：“我知道繁甲城挺窮的，條件不算好，但我愿意在這里生活一輩子。”

    林三酒看著落在他臟頭發(fā)上的天光，生出了一點恍惚。

    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她已經(jīng)有十來年沒有聽人說起過了。只有普通人，只有不知道怎么被末日輕輕放過了的普通人，才能隨隨便便地把自己未來決定在一個地方——她和她的朋友們，即使能力再強，除了變成被大水沖散的螞蟻之外，也無能為力。

    “噢，對了，”那少年回過頭，打破了她一時的走神，“我叫鴰明?！?/br>
    “青蛙的那個呱嗎？”

    “是烏鴉的那個鴰！”

    林三酒撓撓臉，跟在鴰明身后，走進了第一道墻的入口。

    昏暗幽涼的一股風(fēng)，隱隱夾雜著金屬味、汗氣和食物的味道，迎面撲上了二人。走道寬得令人驚訝，至少有七八米；入口處投進去的一點天光，在幾步之外就幾乎消散了，化作長長一聲嘆息似的，穿過剩余的路；直到在遇上下一個天窗時，才又蘇醒明亮了起來。

    “跟我來，”鴰明說，“這兒太靠外了，不安全，所以沒有人住?！?/br>
    一只只灰撲撲的塑料桶，打橫放的腳手架，一袋袋泥沙，滿滿地占據(jù)了走道兩側(cè)，只留出中間一條兩人寬的路——維護管理繁甲城的組織，顯然把一些平時施工用的材料都堆在出口處了，看起來要么是不怕人偷，要么是不值得人偷。

    “住？”林三酒看了看，“住哪兒？”

    這不是一條走道嗎？

    “沒人住才把東西堆在這兒的啊，”鴰明指了指兩側(cè)的雜物，說：“你往里走就知道了，兩側(cè)是住人的地方，中間留出了走道?！?/br>
    林三酒把一句“隱私怎么保證”按回了肚子里。

    雖然理智上知道自己在往上坡走，但當她在幽暗無人的道路中，彎轉(zhuǎn)延蔓的墻壁之間穿行時，她感覺卻像是進入了地底迷宮一樣——直到在驀然一個轉(zhuǎn)角之后，霎時撲來的人聲和人間氣，才像是一聲招呼似的，喚得她激靈一下回過了神。

    剛才耳邊那個遙遠的、隱隱的嘈雜城市，忽然順著幽暗道路舒展過來，伸手碰了碰林三酒。

    “當當，”鴰明舉起手，“歡迎來到繁甲城！”

    一個小孩子尖聲笑著從遠處走道上跑了過去。天窗中有人探頭下來，喊了一句不知道是哪里的語言，頓時有只手舉起了一只包裹，那包裹像在浪頭上起伏似的，從普通人和進化者手中一個傳一個，傳進那人手里，他喊了聲“謝啦”，就從天窗中消失了。

    一張鋪在墻角的毛毯上，坐著一個年輕mama，從毛毯周圍的器具物件來看，果然路邊角落就是她的家了。她是普通人，抱在懷里的孩子卻像是有進化能力的——林三酒偷偷瞥了她好幾眼，不知道這要怎么辦才好，也不知道母子二人還剩多少相聚的時間。

    她與一個推著手推車的普通女人擦身而過時，發(fā)現(xiàn)手推車里裝滿了土，種著各式各樣的不知名綠苗；那女人走到天窗下的陽光里，就站著不動了，雙手叉著腰，一副母熊守護小熊的樣子。

    “她是種菜的，”鴰明走過去后解釋了一句，“不能種在外面空地上，太遠不說，一眼沒看見就可能會被偷光。一般人種菜都隨身攜帶?！?/br>
    “一手推車就夠嗎？”林三酒很懷疑，“吃不了幾天吧？”

    “都是進化者給他們開發(fā)的高產(chǎn)菜苗，”鴰明顯然也不懂怎么“開發(fā)”，干脆信口胡謅：“他們一發(fā)功，菜苗就吱吱猛長?！?/br>
    一時浮起的話太多了，林三酒反而啞巴了，等于默認了“發(fā)功種菜”。

    一百四十三墻就跟聽上去一樣路途漫長。

    林三酒盡管心急，想早點發(fā)出信息；可惜鴰明腳力趕不上進化者，也只能耐著性子跟在他身后。這一路上，她倒是將繁甲城給參觀了個七七八八：她以為蜂針的居住環(huán)境就夠一般了，想不到繁甲城人卻住在馬路兩邊。有人拉起帳子，有人豎起竹墻，還有人用泥石沙磚給自己砌出了一個小“房間”——如果鼠籠子也算是房間的話。

    小商販、手工者和其他五花八門叫不上名字的職業(yè)人，不管是普通人還是進化者，都同樣夾雜在一個個“住家”之間；中央的走道，時不時就會被兩側(cè)熱鬧擁擠的人群、悄悄往外擴張的住家給消融掉。它帶著二人不甚堅定地穿行在高墻之間，有時撞上死路，二人還得從頭上開的墻洞走。

    林三酒覺得自己的三個霧球花得太值了。

    在眼花繚亂、無窮無盡的轉(zhuǎn)彎，岔路和跳墻之后，她眼前乍然開闊起來：在一片從舊城墻身上伸出去的“方盒子”上，她終于看見了“烽火狼煙”四個大字。

    ……以及站在門口，戴著墨鏡，探頭探腦，看著鬼鬼祟祟的八頭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