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5 變故
“我們真的要放了他嗎?拍了影片再殺掉不好嗎?” 短仔倚在游艇甲板欄桿上,小聲問道。在確認幾個囚犯都被捆嚴實了之后,他們一行人離開了底層船艙——剛才的決定是阿城臨時下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疑惑,需要避開秋長天商量。 依靠著帝國軍力,秋長天在淚城頭顱上踐踏了這么久,但凡有一點機會,大半個淚城的人恐怕都不介意看見他的浮尸漂在海里。如今有了這個機會,阿城卻真心打算放了他,大家都不太理解。 “當然要放?!?/br> 在白光燈一閃一閃、半截都泡在臟黃海水里的寬闊倉庫中,大家都壓低了聲音說話避免產(chǎn)生回音。阿城點燃了一支煙,吸了一口,才說:“我們殺了他只有一個好處,就是心里痛快了,除此之外,屁的幫助也沒有。” 大家都望著他,等他繼續(xù)說。謝風靜靜地站在一邊,手不斷地捏搓著自己的衣角。她現(xiàn)在非常想走。 “你們想想,影片拍完了,把人殺了,不管他的尸體有沒有被找到,帝國方面都可以說他是被以性命要挾才拍出的影片,甚至沒有尸體也可以造個尸體出來,說他死了。你說影片是真的,他說人到性命關(guān)頭什么話都講得出口……一旦陷入這種口水扯皮里,影片的威力就會大打折扣。” 短仔沉吟著點了點頭。 “死了一個官員,到時候,帝國自然會對我們下手報復?!卑⒊强戳艘谎壑x風,說:“說淚城團結(jié)起來只是理想,歸順都無法讓我們團結(jié),帝國也不會那么傻,用最笨的手段報復……他們報復的花樣多得是,我們只為了殺秋長天出一口氣,不值得?!?/br> 謝風沒有說話。 事情演變到這一地步,她隱約產(chǎn)生了一個感覺。 眼下正在出一場大事,一場足以改變淚城未來命運的大事,她的那一個電話是促生它的契機——然而,這不代表她正參與其中。她只是在見證歷史轉(zhuǎn)向,這件事本身,并不受她的力量左右。她的意見,其實對它的走向毫無影響。 ……她只不過是恰好在場的一個旁觀者。 這是一個讓人很難下咽的感覺。淚城是她的祖國,這件事也是她促生的,然而當它真正滾動起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被隔開了一層——很難解釋,她也說不好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這個感覺。 “那……真的要給他兩天時間,讓他跑?”黑犬頗不甘心地說。 “不,那也不行?!卑⒊谴鸬?,“只要他不見了,帝國就會說他是被殺了。帝國當然也會擔心他再冒頭,私下里恐怕會追捕暗殺他;可是不管怎么說,他失蹤了,就會對影片威力、影片的可信度造成影響。對我們而言,最好的結(jié)果是把他放回去,送回帝國人手里?!?/br> “哈?”短仔倒吸了口氣——這一句話,顯然誰都沒有想到。 “聽我說完,當所有人都親眼見證他的確平安回去了,人沒事,再放出影片,才能制造最大的效果。來自內(nèi)部人員的爆料或叛變,往往比外人的反抗傷害大多了?!?/br> 阿城的臉被煙霧遮掩得隱隱約約,但那一個充滿恨意的笑卻還是能看得見?!爱斎?,我們也要注意把影片拍得自然點,最好拍得好像他只是在和旁人對話一樣。比方說,前方設(shè)置一個鏡頭,讓他以為他在對前方鏡頭坦白,但實際上我們是從旁邊用手機拍的。這一點,我們可以想想辦法。” ……太狠了。 謝風手心里全是涼汗。 把秋長天完好無損地送回去才爆出影片,那么帝國就怪不到淚城頭上來了,他們要對付的對象就只有秋長天這一個“叛徒”而已——不管這個叛徒究竟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他都會是第一個被收拾的。 謝風能想到的最狠辣的手段,就是把人殺了,可是帝國絕對有比這更折磨人千百倍的手段。 她當然不是擔心秋長天。 當秋長天被平安送回去的時候,當他意識到自己被設(shè)計了一把的時候,他會變成什么樣的瘋狗,就誰也無法預料了。 謝風只能肯定一點:仰其鼻息的東羅絨,下場絕不會好。 一個物件如果可以用來泄欲,自然也可以用來泄憤。 其他幾個人的面色,倒是越來越亮了?!澳撬芎煤门浜厦?,”短仔還是有點憂慮,“畢竟這事分量不輕……” 幾個男生湊在一起,低聲商量起具體該怎么逼秋長天就范的細節(jié)。只要他信了阿城的謊言,逼他就范是有可能的——而一個處于困境的人,又很容易以為自己抓住的是救命稻草。謝風一個人站在圈子外,兀自有點愣愣地。 該怎么保護東羅絨? 等他們討論完的時候,大家都靜默了一會兒。過了幾秒,黑犬忽然嘆息似的說:“……那我們這個世界,究竟會不會迎來末日呢?” “鄰星毀滅這么大的事,帝國卻第一個想到利用它拓展版圖,這么看,他們說不定一點也不擔心我們世界也會步上后塵?!卑⒊切α诵?,說:“他們都不擔心,我們也不需要太擔心?!?/br> 未必,謝風在心里想。位高權(quán)重的人就不會昏聵無能了嗎?不會誤下判斷嗎?要她看,歷史上的所謂高位者犯過的錯誤實在太多了,因為他們自己不必承受錯誤的代價;他們的野心和欲望也叫人難以理解。 “假如鄰星是被某種我們也有的因素所毀,那么帝國自然應(yīng)該緊張起來才對,如今他們敢在這個問題上欺騙全世界,利用誰也沒見過的‘進化者’恐嚇全世界,說明我們星球上可能沒有產(chǎn)生這個因素的土壤?!?/br> 阿城一邊說,一邊示意幾人該回到船艙下層去了。 “那會是什么?”短仔問道。 “我也不知道,可以再逼問他一下。” 聽著幾人交談,謝風一直默不作聲地回到了船艙下層。阿城的分析倒也有可取之處;畢竟如果末日因素是一種近在眼前的東西,比如說,核危害,那帝國人恐怕得好好掂量一下再行動……毀滅鄰星的末日因素,應(yīng)該是一種讓帝國人覺得遙遠的東西,對午星造不成威脅吧? 或許是想得太入神,在那一瞬間里,她甚至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只記得那四個男生走在自己前頭,魚貫下了窄梯,推門進入了底層船艙——她正要跟著往下走的時候,卻瞧見最后進門的發(fā)帶忽然腳下一絆,失去平衡,后腦勺往前跌了下去。 摔跤了? 這個念頭才一浮起來,她就緊接著聽見從底艙內(nèi)看不見的地方傳來了“咚”一聲悶響;謝風剛剛踩下去的腳立即就像觸電似的縮了回來——“槍在這小子身上!”一個陌生的男性嗓音吼道。 “短仔!”阿城的驚呼聲伴隨著又一聲撞擊響了起來,就像是椅子被掀翻了的聲音。 出事了! 謝風一時連呼吸都忘了,兩步就退回了游艇上層——從底艙里,男性扭打搏斗時的聲音、喉嚨里像是低吼一樣的咆哮,砰砰乓乓的悶響,仿佛有實體一樣在整間底層船艙里左沖右突;游艇被撞得搖搖晃晃,她腳下一個沒站穩(wěn),當即就摔在了船板上,差點從欄桿之間滾出去。 怎么回事?不是都把人綁好了嗎,怎么還可能打起來? “砰”一聲槍響,驟然驚得謝飛停住了,仿佛連心臟都凝固在了胸膛里。她死死抓著欄桿,盯著窄梯,在接下來一連四五聲轟鳴憤怒的槍火聲中,耳朵迅速嗡嗡響了起來,好像被灌滿了強烈的回音。 是……是哪一方? 倉庫里的槍擊聲回音猶自激蕩著,底艙里已經(jīng)陷入了一片死寂。在謝風覺得仿佛過去了一輩子之后,她隱約聽見底下傳來了人聲。 她趕緊使勁揉了揉耳朵,壓了兩下耳鼓,稍微聽清楚了一點。 “長官,”之前那一個陌生的男性嗓音,模模糊糊地說,“您沒事吧?” 謝風一顆心陡然沉入了深淵。 “解開我,”秋長天低聲喝令道,“快點!” 在一陣窸窸窣窣聲里,秋長天又說了些什么,斷斷續(xù)續(xù)地聽不完全:“這次……你反應(yīng)很好……怎么會被這些小孩給收拾了……” 最后一句話,她倒是聽得清清楚楚——“這里才四個人,還有一個女的,應(yīng)該在外頭,解開我之后你立刻去找?!?/br> 不行,不行,她要快點動起來。 盡管謝風總是將死掛在嘴上,好像無論是自己死還是他人死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然而當死亡——尤其還是剛才還在和她交談的人——可能真正發(fā)生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甚至連手腳都軟了,眼睛也不知道何時被淚水模糊了。 在此之前的十九年,她甚至都沒參加過葬禮。 她勉強才記得自己要干什么,四肢著地,半滾半爬往游艇后方挪了過去,盡量沒有發(fā)出聲音。他們把秋長天捆得很緊,不管用什么辦法解開繩子,都得花上至少幾十秒才對——當她忍住想要嗚咽出聲的沖動,好不容易來到后方甲板上的時候,她聽見一個腳步聲咚咚地踩著窄梯上來了。 “欸?”那男人果然吃了一驚,含糊地從嗓子里發(fā)出了一聲。 這兒是倉庫內(nèi)部不是海面,顯然是他沒料到的。那人吃驚之下,四處張望一圈的工夫,對謝風來說就是保命之機了。 接下來是關(guān)鍵——她絕對不能發(fā)出一點響動。再慌,也必須慢慢來。 那腳步聲沉重地繞著前方甲板走了一圈。不用看,謝風就知道那雙腳是屬于誰的;安全兵靴子有多沉,她親身領(lǐng)教過。 前方一無所獲,那雙靴子馬上掉轉(zhuǎn)方向,朝后頭大步走來了。 ……然而當那雙靴子到達后方甲板時,那兒也已經(jīng)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