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送你到這里啦，”

    當(dāng)電梯轎廂在輕嗡聲中停下來的時候，和百合沖林三酒笑了一笑，說道。電梯門打開以后，她站在轎廂內(nèi)，目光從面前的一部分電梯間中掃了過去——她的腳步只能走到這里為止；門外兩側(cè)的電梯間和一樓大廳，就像其余的廣袤世界一樣，是和百合再也無法親眼看見的東西了。

    林三酒站在門口，示意余淵和季山青先出去。望著他們一步邁過電梯門，腳步落在外頭的地磚上，和百合輕聲說道：“……我當(dāng)時上樓的時候，搭的應(yīng)該就是這一部電梯。那個時候的我哪里會想得到，我的生命結(jié)束在這里，也開始在這里呢?！?/br>
    “我以后有機會的話，一定會來看你?！绷秩旗o靜地說。

    “那我們就說好了，”和百合馬上應(yīng)道，“你在外面要保重，我還等你帶著朋友來作客呢。”

    林三酒默默點了點頭；和百合一笑，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在她確定了大方向以后，她與和百合沒日沒夜地商量、思考、討論、設(shè)計、挑錯、反復(fù)實驗……即使在禮包和余淵的幫助之下，二人仍舊花了足足半個月的時間，才將一切都敲定，并且修改設(shè)置好了。相處時日雖然不長，她們卻像是永遠被同一場奮斗給聯(lián)系在了一起，即使二人接下來要分走各路，她們也會永遠共屬于某一種更高、更大的東西。

    林三酒抓住和百合伸出的那只手一握，將她拽過來，給了她一個緊緊的擁抱。

    跨過這道電梯門，林三酒對于地下游戲空間的權(quán)限，就驀然消失了。她轉(zhuǎn)過頭的時候，和百合站在電梯里，朝他們一笑而抬起了手；在那一瞬間，她又一次看見那幾個巨大文字，如同銀白的雪色從天際傾灑下來，未及觸及人間，便止于一片含蓄寧靜——寂靜、堅硬，又像輕花般脆弱。

    她一晃神間，電梯門重新又合攏來，嗡嗡聲再一次響起，帶著和百合一路往下，回去她要度過整個人生的地方。

    “走吧，”林三酒轉(zhuǎn)過頭，望著前方正等待她的二人說道。

    余淵對于核心機器的解讀，終于還是未能竟全功；因為核心機器里有很大一部分訊息是以文字形式儲存的，數(shù)據(jù)體沒法將其“解碼”。只是他也沒有失望這種情緒，離開這個地方時更無遺憾，只是點一點頭，就轉(zhuǎn)身走了。

    對于自己所不能做到的事情，一旦理智上有所認識，那數(shù)據(jù)體就能干脆利落地放開手、接受事實——這一點，似乎倒是人類欠缺的。

    禮包湊過來，理所當(dāng)然地將自己的手塞進了林三酒的手里，好像她的那只右手上已經(jīng)寫著“季山青”三個字似的。林三酒沖他一笑，幾人一起走出了電梯間，離開了她參加“商場如戰(zhàn)場”游戲的那一棟辦公大樓。

    她在自己還擁有權(quán)限時，就找出了最初他們一行人參加“藍墻人”游戲的那個小鎮(zhèn)位置，只要回到那個小鎮(zhèn)上去，自然就能找到他們停靠exodus的那一座山。進了exodus之后，按照航行日志，他們也就能回到母王身邊去了——斯巴安似乎與母王形成了某種很深的聯(lián)系，在從地面上廣播尋人而毫無結(jié)果的兩周之后，林三酒希望能夠從母王下手，順藤摸瓜地把他重新找回來。

    如今這一個小鎮(zhèn)上，當(dāng)然早就沒有“藍墻人”游戲了。一行三人穿過鎮(zhèn)心廣場的時候，大屏幕正好是亮著的，底下聚集了三三兩兩的進化者，此時都正仰著頭，呆呆望著屏幕。

    他們大概都不是剛剛傳送來的進化者，即使只是遠遠掃一眼，也能隱隱感覺到他們的狼狽、迷茫和疲憊；其中還有兩個人，一看就是在快要變成藍墻人的時候，游戲被取消了的，后來可能一直徘徊在游戲場地里不敢離開——他們一個人后背上的半片衣服已經(jīng)變了模樣，另一個人的頭發(fā)開始往藍墻人的方向靠攏了。

    “……以上，是這個游戲世界的運作機制，以及截至目前為止的歷史?！?/br>
    和百合的頭像占據(jù)了屏幕左下角，右邊是林三酒親手整理好的內(nèi)容文字及影像?！皬慕袢臻_始，這個游戲世界將不可避免地要再次恢復(fù)運行了。請各位不要離開自己目前的所在位置，從各位被中斷的游戲場地，和你們看見這段信息的屏幕處，將會產(chǎn)生一個新的‘新手教學(xué)’游戲。在這個游戲里你們將會學(xué)到，你們怎么做才能保護自己，才能影響、改善這個世界，從而在這個世界中更好地生存下去……”

    一行三人只是稍稍駐足了幾分鐘，就再度往前出發(fā)了。那些圍在廣場屏幕下的人，零星幾個在民宅里對著電視的人，以及小鎮(zhèn)以外、城市之中、深山荒野里的不知多少進化者，都在聚精會神地看著每一段影像、聽著和百合的每一句話，即使是當(dāng)林三酒從他們不遠處走過時，也沒有人向他們投來注意力。

    林三酒也是凡人，和百合也是凡人，作為凡人，她們不可能設(shè)計出一個完美的體系，來確保這個游戲世界永遠按照她們設(shè)想中的那樣往下走。規(guī)則制定得越繁復(fù)詳細，就肯定越是避免不了僵化、錯誤與漏洞；哪怕加上禮包和余淵的智慧，要擋住未來千千萬萬的人無窮無盡地鉆空子，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們只能盡可能地創(chuàng)造出這樣一種基礎(chǔ)，使得未來的進化者們可以有自我糾錯、生發(fā)和前進的機會。

    是的，從某種角度上，這是一個看上去可能很混亂的體系：沒有一個聲音告訴人們該怎么辦，要想讓這個體系運轉(zhuǎn)、不落入覆轍，來到此處的進化者們就得一直處于抗衡和警惕的狀態(tài)中，每一個人都得打起精神，審慎度量——他們可以清醒起來，也必須清醒起來了。

    在他們走到那座山腳下的時候，仍能聽見身后小鎮(zhèn)上隱隱約約的回音；那是所有屏幕、所有發(fā)聲裝置上，一起回響著的和百合的聲音。

    “……我只是游戲世界的管理人，最終決定權(quán)還是在你們的手上……”

    “jiejie，你為這個世界設(shè)想的系統(tǒng)，其實如果細想的話，也挺有意思的。”隨著幾人越往深山處走，遠方的聲音就越輕，直到禮包開口時，哪怕是輕輕的聲氣，也遮住了來自山下世界的聲音。

    “怎么有意思了？”林三酒問道。

    “一方面來說，你不信任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類。你不信任管理人，所以有游戲設(shè)計者和玩家兩方共同盯著他；你不信任玩家，所以管理人和信息公開等一系列措施都在確保玩家中產(chǎn)生的惡能得到遏制；你更加不信任被選為游戲設(shè)計者的人，每一個被傳送到這個世界里來的人，第一課都是要學(xué)習(xí)怎么監(jiān)督約束設(shè)計者……”

    禮包聳聳肩，笑著說：“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你再信任他們不過了。你相信他們能做好自己的管理人和決策人，你把他們的命運交給他們自己，不是因為你懶得管或者已經(jīng)絕望，而是因為你相信人類有能力，在這一條狹窄崎嶇、諸多困難，但最終通往迦南地的路上，一直走下去?！?/br>
    林三酒微微低下頭，覺得雙頰略微發(fā)熱——季山青這一番話，似乎碰觸到了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原來它還存在的角落，叫她一陣陣地有些想掉淚。這段時日里，很多微妙細小、難以言明的心緒，好像叫禮包這么一說，就被看見、被撫慰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握了握禮包的手。

    “作為人類可能再回來不容易，”余淵忽然插了一句話，“作為數(shù)據(jù)體，我倒是可以常常過來看看。不過老實說，我也不關(guān)心此地一群人類如何就是了……”

    林三酒和季山青偷偷對視了一眼。

    “我知道季山青現(xiàn)在對我的數(shù)據(jù)有了了解，”余淵頭也沒回，卻好像看見了他們臉上神色似的，仍舊平靜地說：“雖然我不知道你們是怎么辦到的，不過這對我來說，或許并不是一件壞事。我是在受到cao縱的情況下，選擇放棄人類身份，成為數(shù)據(jù)體的……如果以我今時今日的認知，重新獲得了我身為人類時的情緒，我會選擇哪條路呢？這就是我希望你們能夠幫助我的地方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