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整間劇場一齊陷入沉默中時，林三酒不由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達(dá)成目標(biāo)后的平靜與滿足感了——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斯巴安的側(cè)影，她忍不住微微浮起了一個笑容。

    “傳給你果然是正確的，幸好我認(rèn)識了你?！?/br>
    盡管她壓低了聲音，但此時的劇場中鴉雀無聲，只有一片死寂；她一開口，聲音立刻飄散了出去，悠悠地落進(jìn)了黑暗里。樓下座席間、旁邊包廂里的人們紛紛轉(zhuǎn)過了頭，昏暗中，一張張臉朝二人所在之處抬了起來；無聲無息之間，只有他們沒有一絲波瀾的表情，被舞臺燈光映得明暗交錯。

    林三酒站起身，微笑著朝眾人揮了揮手。

    劇場中的人接二連三地向她點點頭，看起來就像是一片被攪亂了的波浪。

    “可惜我在嘉比蓋爾身上沒有成功。”她扶著圍欄，望著底下一片靜悄悄的人群，嘆了一口氣。隨即她抬高嗓門，聽著自己的聲音一圈一圈地在劇院中回蕩了開來：“大家都有了嗎？”

    “有了，”進(jìn)化者們彼此看了看，響起了稀稀落落、接二連三的應(yīng)答聲。“我也有了……”

    有人還揚聲問了一句：“你是零號嗎？”

    林三酒點了點頭。她的這一表態(tài)，讓樓下漸漸地重新安靜下來了；四周一靜，她頓時聽見意老師的聲音再次從腦海深處若隱若現(xiàn)地響起來，像一只趕也趕不走的蒼蠅。

    就在她既心煩、又猶疑的時候，斯巴安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在她耳畔低聲說道：“這次來參加拍賣會的，一共有205個進(jìn)化者。加上五十名兵工廠安全部成員和主持人、歌手，現(xiàn)在雅典劇場里的人數(shù)正好是整二百六十人?！?/br>
    “不少了，”她點點頭，心思被這個數(shù)字從意老師身上拉開了?！坝靡淮我呀?jīng)夠了，甚至還綽綽有余。但二百六十人不能一次用完，重點要繼續(xù)傳播下去。”

    她說到這兒，正好瞧見一個似乎是余淵的人影從下方走道中一閃，沒入了樓梯口中；沒過一會兒，他果然走進(jìn)了包廂中，在那位女歌手曾坐過的沙發(fā)上坐下了。

    “要我看，”他一坐下，伸手端起了桌上酒杯。林三酒正要張口提醒他，他卻先皺眉仔細(xì)打量了它一會兒，猶豫著重新將它放了回去：“既然這間劇場里的人都有了，那么就讓有次數(shù)的人繼續(xù)傳播下去吧，咱們就應(yīng)該繼續(xù)進(jìn)行下一步了?！?/br>
    “我們也是這個意思。”斯巴安倚在欄桿上，頭也不回地朝樓下劇場問道：“誰身上還有次數(shù)的？”

    次數(shù)沒有用完的人不在少數(shù)，他話音一落，頓時響起了人們嗡嗡的回應(yīng)?！拔疫€有一次”、“我三次都在”之類的應(yīng)答聲，在劇場上空含混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

    他們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聽樓下突然有人忍不住叫了一聲：“你們到底有什么？你們在說什么？這是一個拍賣環(huán)節(jié)嗎？”

    三人神情一震，忙站起身朝下望去——兩百多張面孔同時向聲音來源轉(zhuǎn)了過去，連聚光燈都飛快地在人群上掃了幾圈，最終用一片白芒鎖定了剛才說話的那人。那人猛一被亮光照上，立即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他一手遮住眼睛，一邊揚聲喝道：“把光挪開！干什么？”

    他喝聲未落，斯巴安就吹了一聲口哨。坐在他旁邊的一個男人忽然站起身，拍了拍那人后背，笑道：“穆果兒，原來你不知道？你怎么不問我呢，來，坐下說……”

    二人似乎多少是認(rèn)識的，那個叫“穆果兒”的也不由松懈下了肩膀；他剛剛猶豫著轉(zhuǎn)過身，卻猝不及防被朋友給一把拉近了——幾秒之后，穆果兒呆呆地任他松開了領(lǐng)子。他四下看了看，低聲咕噥了一句“原來是這樣”，一臉平靜地又重新坐了回去。

    他一落座，一道尖尖的、像是從嗓子眼兒里滑出來的半聲低叫，頓時從人群中某個角落一閃而逝，又被死死地掐斷了。

    “是誰？”

    斯巴安立即從圍欄上探出身體，“剛才那一聲，是誰發(fā)出來的？去給我找！”

    林三酒和余淵對視一眼，都意識到了：這間劇場中還有漏網(wǎng)之魚。那人藏在暗處，現(xiàn)在又見識到了他們的手法，恐怕接下來就不好辦了。

    他話音一落，幾乎所有人都從座位上紛紛站了起來，左右打量著、傾聽著，在不斷劃過黑暗的聚光燈光柱中，仔細(xì)地檢視著身邊的每一張臉——出入口早就被封住了，然而眾人搜尋了好一會兒，他們?nèi)匀粵]有聽見期待中那一聲“我找到了！”。

    “如果那人也在座席中的話，他身旁的人怎么會沒聽見呢？”林三酒喃喃地問道?！翱偛豢赡苓@么巧，他身邊恰好沒有一個人被……”

    “那么答案很簡單，他不在座席中?！彼拱桶踩粲兴嫉赝鴺窍赂O窸窣窣走動著的進(jìn)化者們，忽然笑了笑：“我大概知道他在哪兒了?！?/br>
    除了臺上主持人之外，拍賣期間不在座席里的人其實只有一類：那就是負(fù)責(zé)維護(hù)這間劇場秩序的安全部成員。

    幾人悄聲商議了幾句，拿定了主意就一起下了樓；斯巴安吩咐部下打開了劇場中所有射燈，燈光驟然充斥了視野，將四下映得一片雪亮。林三酒和余淵分別接管了劇場出入口，安全部所有成員都被召集了回來，一列列地站在了過道中。

    斯巴安一步步走下過道，在眾人簇?fù)碇轮刂嘏捻懯终?，揚聲道：“在座各位身上還有剩余次數(shù)的人，請統(tǒng)統(tǒng)到舞臺上列隊站好！”

    兵工廠成員雙手交疊著站在原處，沉默地望著人們接二連三地站起身。

    那舞臺空間其實不大，容納幾十個人差不多就滿了。但眾人一句異議也沒有，十分配合地魚貫走上了舞臺；他們緊緊地挨著彼此，盡量為后來的人騰出空地兒，即使有不小心磕著碰著的時候，也僅僅是報以溫和理解的一笑。

    就這樣，舞臺上竟然也擠擠挨挨、密密麻麻地站下了一百三十多人。

    聽部下報上了人數(shù)以后，斯巴安呼了口氣。

    他用一只手松了松領(lǐng)子，露出了深藍(lán)衣領(lǐng)下一線雪白，仿佛極地漂浮著冰雪的海洋?！爸T位，”他輕輕一笑，金發(fā)與白牙一起在燈光下閃爍著亮光：“我想讓你們知道，除了你們之外，在我?guī)淼奈迨肯轮幸灿幸徊糠秩耍砩先匀挥惺Ｓ啻螖?shù)?！?/br>
    這句話有點兒沒頭沒尾，但當(dāng)斯巴安說話時，很少人會去質(zhì)疑他、打斷他。

    他瞥了一眼仍然端坐在座席上的七八十人——離他最近的座位上，女歌手望著他的一雙眼睛正在閃閃發(fā)光。他笑了笑，繼續(xù)說道：“但是……我想你們也都清楚，我們這些用完了次數(shù)的人，必須要走了。為了保證大家的安全，不管我的部下們身上還有沒有次數(shù)，我都決定讓他們與我們一同出發(fā)。在我們走后，希望你們也能盡快趕回碧落黃泉中心區(qū)，在人多的地方繼續(xù)努力完成身上的使命。”

    一個少女打扮、面容卻上了幾分年紀(jì)的女人從人群中邁步走出來，向臺下眾人鞠了一個躬。

    “祝你們一路平安。我們完成使命后很快也會出發(fā)的，到時我們再聚?！?/br>
    斯巴安慢慢點了點頭，目光在一列列的部下身影上掃了過去。每一個影子都站得筆直，一動不動地望著舞臺，沒有一個人露出了異樣。他轉(zhuǎn)過頭，對臺上眾人吩咐道：“為了避免有人混進(jìn)了你們中間去，希望你們能互相確認(rèn)一下。你們放心，已經(jīng)被傳播過的人彼此接觸，身上次數(shù)是不會減少的?！?/br>
    “互相確認(rèn)”的方法很簡單：只要兩兩親吻一次，確保所有人都被吻過，就能保證離開這個劇場的人都是“同胞”了。

    一百三十余人一齊擠在舞臺上，不分性別地彼此親吻——老實說，這副場面是有幾分古怪的。林三酒遠(yuǎn)遠(yuǎn)站在入口大門處，望著舞臺上人頭涌動，一時間竟也有幾分恍惚了：到底是哪兒不對勁呢？

    當(dāng)這一百三十余人中，每個人都至少被親吻過一次之后，他們就都“過關(guān)”了。“過關(guān)”的人們非常和氣，安安靜靜、秩序井然地從劇場里離開了；當(dāng)他們從這一片山谷盆地中各自消失以后，由斯巴安和幾個安全部成員帶頭，將剩下的人編成了幾支隊伍。

    到了這個時候，“互相確認(rèn)”的辦法就不能再用第二次了。在斯巴安等幾人的安排下，沒有一支隊伍能單獨行動，也沒有一個人能離開別人的視線；當(dāng)他確保了所有人都在他人的監(jiān)視之下后，這一行近百人就鉆進(jìn)了兵工廠的直升機(jī)與空中列車?yán)?，朝目的地出發(fā)了。

    “這些人當(dāng)中，”斯巴安倚在椅背上，懶洋洋地望著機(jī)窗外的天空說道：“有一個……或者說至少有一個人，是沒有被親吻過的。”

    空中列車很長，此時正如同蛇一樣在高空中蜿蜒前行；在引擎轟鳴聲中，他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不大清楚——林三酒抬頭掃了一眼，卻正好瞧見一個兵工廠成員飛快地從他的長官身上挪開了目光。

    那是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孩，看樣子大概二十出頭，樣子實在算不上好看；空中列車?yán)锖軟觯麉s不住地扇動衣領(lǐng)，似乎想為自己的身體灌點涼風(fēng)。

    “不過沒關(guān)系?！彼拱桶菜坪跏裁匆矝]察覺到，只是輕輕地笑道：“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畢竟我們很快就要到目的地了?！?/br>
    那瘦小男孩一震，張了張嘴，什么聲音也沒發(fā)出來。

    正如他的長官所說，那個沒被親吻過的人到底是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林三酒微微一笑，轉(zhuǎn)開眼睛，恰好與對面一雙翠綠得驚人的瞳孔撞了個正著。在窗外天光之下，他那一頭飄飄揚揚的蓬松金發(fā)，仿佛就要融化在太陽光芒里了一樣，耀眼得叫人幾乎不能直視。

    “謝謝你?！彼拱桶颤c了點頭。

    就在這時，林三酒又一次捕捉到了意老師隱隱約約的聲音，不知道已經(jīng)在她腦海深處問了多少遍：“你到……去哪兒？”

    這個問題，她終于能回答了。

    她朝后深深仰起了頭，嘴唇喃喃地顫動起來，感覺到從靈魂深處浮起來了一個答案。

    “香巴拉?！?/br>
    林三酒輕得如同呼吸般的聲音一落，整架空中列車?yán)锏娜硕技娂婇]上眼睛，像嘆息一般重復(fù)道：“香巴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