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低估了一個男胖子的體力，卻高估了鞋帶的扎實程度。

    在施密推門而入的那一瞬間，她從門后一躍撲上，將鞋帶扎成的繩子牢牢繞上了他的脖頸。鞋帶眨眼就淹沒進了他肥肥厚厚好幾層的脖子之中，施密猛然一驚，立刻拼命撲騰掙扎起來，好幾次都反手重重打在了她頭臉、肩膀上。

    林三酒不敢放松，只是忍著他的撲打，死死地攥著鞋帶兩端，拼命用它收緊他的喉嚨；只不過施密又高又肥大，像一頭發(fā)狂的海象，以她瘦伶伶的身材來說，根本壓制不住他——緊接著她雙手驟然一松，鞋帶從打的結(jié)中滑脫開了。

    施密呼哧呼哧地摔倒在地上，一張面皮漲得紫紅。

    他的眼珠像是要凸出來滾落一樣，全外露在空氣中：“是你！你……你……”一句話沒說完，他回過神，轉(zhuǎn)身朝門口撲了過去，張開嘴：“來——”

    不等他將求救喊出口，林三酒一把抓起剛才被她掏出來的鞋子，撲頭蓋臉地望他嘴里打、塞；施密后半句話被堵了回去，不甘示弱地踢打起來，拳拳都力道不輕——說來也好笑，林三酒從沒想到自己打得最吃力的一場近身戰(zhàn)，竟然是和一個二百多斤的普通男人。

    饒是她體力過人，在悶聲廝斗幾秒以后，也不由渾身冒起熱汗。盡管力量上克制不住對方，但林三酒多年來的戰(zhàn)斗反應(yīng)卻是施密遠遠比不上的；她有意挨了一拳，往后踉蹌退了出去，施密果然立刻抓住了這個空隙，跌跌撞撞撲向門口，喊道：“快，快來——”

    他一句話剛剛響起來，后腦勺上頓時被砸出一聲悶響，一張木椅在他頭上碎成數(shù)片、嘩啦啦地落了下來。

    二百多斤的巨大胖子，轟隆一聲朝地板上倒了下去，眼珠不斷往上翻。他還沒有失去知覺，但劇痛讓他連一點兒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了。

    林三酒找出一截斷茬還算尖銳的椅子腿，將它比在了施密的動脈上。

    不等她說話，屋子中一個嚴肅周正的女聲突然驚了她一跳：“注意，鎮(zhèn)民同胞施密·格溫，你尚未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進行確認報到。你還有最后三十秒鐘……”

    林三酒還在尋找那聲音來源時，施密竟不顧她手中的斷木椅腿，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她站起身退開兩步，藍衣胖子一眼也沒看她，竟不知從哪兒找出了力氣，又顫又急地勉強挪到墻角，打開了墻上一個黑色小方匣。

    “施密·格溫，”他氣喘吁吁地說，“確認報、報到?！?/br>
    黑色小方匣里頭光芒一閃，映亮了他的臉，霎時間沒了聲息。藍衣胖男人重重出了一口氣，將它合上，再次摔倒在地。

    當林三酒投下的陰影籠住了他的面孔時，施密·格溫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

    “來聊聊吧?！彼贿呎f，一邊將尖銳斷茬抵進了他肥肥厚厚的層層皮rou中。“你只要干了一點兒我不喜歡的事，這根木樁就會插進你的動脈里。你聽懂了嗎？”

    施密的面孔扭曲起來，一時間叫人分不清他的神色到底是憎恨還是恐懼。

    “你完了。”他喘著氣說，“哪怕你殺了我，你也會被抓住?！?/br>
    “噢？怎么講？”

    “你是不是確認報到之后偷偷溜出來的？”他冷笑一聲，“沒有用的。每十分鐘就要確認一次，一旦組織上發(fā)現(xiàn)你違禁離開，你——你跑到哪兒也沒用，根本出不去我們花生鎮(zhèn)……”

    林三酒聳聳肩：“我沒確認報道?！?/br>
    望著胖子仿佛沒聽懂似的神色，她輕聲說：“我根本沒有回去。”

    “這不可能，”胖子一口否認了，隨即好像想起什么，自己也猶豫起來。他盯著林三酒，遲疑地問道：“你……你的鄰居組同伴，怎么會沒瞧見你擅自行動？”

    “什么鄰居組同伴？”

    施密更加不可思議了，仿佛她是一個外星人。“早上散步后，住在同一個街區(qū)的鄰居……都會一起出發(fā)回家……他們應(yīng)該監(jiān)督你！是他們沒有做好監(jiān)督你的工作！我要去舉報他們！”

    “先別急著憤怒，”她說話時，木樁又陷得深了一點?！澳且蛔谏酵?zhèn)中心邁進了這么多，分配給我的房子和附近那片街區(qū)，早就被黑山壓成一片廢墟了?！?/br>
    “但、但那是……”施密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下意識地四下打量，仿佛要找一個能告訴他怎么辦的人。“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林三酒沒有吃驚，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所以你們都知道黑山以前壓塌了一大片的房子嗎？”

    施密從鼻子中發(fā)出一聲哼，“你尊重一些，別隨隨便便的叫！那是我們花生鎮(zhèn)從古至今的精神驕傲，是一座保佑了我們千百年的靈山！”

    看他的年紀，當黑山入侵鎮(zhèn)子時，他似乎也已經(jīng)十來歲了。然而施密似乎全身心地相信這座黑山“自古有之”，一份堅信密不透風、毫無空隙，讓人甚至沒有與他爭論的余地。

    “……壓塌的房子里都有人吧？”林三酒輕聲說，“我親眼見過它將一片街區(qū)里的人變成了rou醬?！?/br>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施密皺起眉頭，“你說得對，過去的遷徙過程中，因為當時條件所限，的確是不慎壓死了幾個人。但靈山只有在鎮(zhèn)中央，才能更好地保護我們、照顧我們、帶領(lǐng)我們。過去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為了整個鎮(zhèn)子的福祉，不能輕易否定。它為了能夠走到鎮(zhèn)中央來，難免會有一些人因此死亡，但你不明白，這都是歷史不可避免的趨勢?！?/br>
    他這番話說得是如此流暢，以至于像是已經(jīng)演練了不知多少遍。

    林三酒才剛一愣，只見他咳了一聲，翻起一雙眼珠：“你如果始終要對過去斤斤計較、念念不忘的話，你根本看不見我們這么多年來的進步！告訴你，我就是花生鎮(zhèn)小學(xué)的教材編寫人，我勸你還是從小學(xué)課本開始補補課吧?！?/br>
    他又急又快地說下來，她才意識到施密的聲音不知不覺高了不少，甚至已經(jīng)傳到了外頭走廊上；她急忙一戳木樁，低聲喝令他“閉嘴！”，隨即矮下身子，從門邊那個圓洞的旁邊悄悄探出目光。

    林三酒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

    與她視線平齊的地方，是走廊對面那戶人家門上的圓洞。在那個黑黢黢的圓洞里，一雙睜得又圓又大的眼珠子，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施密家的方向。

    她忙縮了縮身子，確認對面鄰居沒有瞧見她后，又飛快地朝走廊前方掃了一眼。一眼之下，她能看清的東西很有限，但她卻留下了一個深刻清晰的印象：在走廊中一扇扇的門上，在門上一個個黑洞中，此時都正浮著鄰居們的眼睛。

    在這棟單薄簡陋的居民樓里，剛才一番搏斗廝打的聲音想必已經(jīng)遠遠地傳了出去，大概都叫這層樓里的鄰居聽見了。然而沒有一個人出來質(zhì)問情況，沒有一個人出來幫助施密，更沒有一個人號召其他人一起抓住林三酒——他們只是靜靜地跪在門后，從門上圓洞中往外窺探著，等待著十分鐘后再度向電像屏幕報到的時候，將這棟樓的情況向上舉報。

    “離下一次報到還有多久？”她回頭問道。

    “六七分鐘吧。”施密仍躺在地上，一動彈就臉色煞白；但他看起來卻反而有些得意的樣子：“你終于意識到自己陷進牢籠、插翅難逃了？”

    這真是幾句叫林三酒難以理解的話。

    “牢籠？”她甚至覺得對方有幾分可笑?！澳阏f我陷入了牢籠？你怎么沒有看看你們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

    “什么樣的生活？”施密一瞪眼，“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生活！要什么有什么，全民幸福、全民安樂的一個生活！”

    “我剛來到花生鎮(zhèn)時，我見過一個女人遛狗?！绷秩仆徇^頭，打量了他幾眼，握著木樁站起了身。“現(xiàn)在你們不經(jīng)允許，還能夠出門嗎？”

    “你不懂?！笔┟芫o緊按住自己的腦袋，剛才那一下?lián)舸蜃屗竽X勺出了不少血?！巴饷婧軄y，很危險，如果鎮(zhèn)政廳不多管著點，讓人們隨隨便便就出門去，還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呢?；ㄉ?zhèn)里已經(jīng)算是很平安的地方了，你還沒看外頭呢！”

    “花生鎮(zhèn)不是四周都封了嗎？怎么，你看過？”

    “當然，電視里常放?！笔┟苊銖娕驳綁亲?，看著林三酒翻箱倒柜地將他整整齊齊收好的一套小學(xué)教材全翻了出來。似乎是認為林三酒在劫難逃，他也不反抗了，只是靜靜地一笑：“外面沒人管的地方，沒有靈山的地方，簡直要命了，殺人搶劫、恐怖襲擊……全是因為沒有我們這種優(yōu)越的管理。”

    “好，我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

    林三酒頭也不回，一邊計算著自己的時間，一邊將手中色彩鮮艷刺眼的小學(xué)教材嘩嘩翻了一遍。“他們?yōu)槭裁匆颇銈兂缘眠@么胖？簡直像是在養(yǎng)豬。養(yǎng)得太胖了以后，你們會被怎么樣？”

    倚坐在墻上的胖子愣了一愣，隨即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讓我們多吃，是為了我們壯碩健康，你想什么呢！”他一邊笑，一邊又因為這笑震動了傷口而扭曲了眉毛：“你以為靈山、奧夜鎮(zhèn)長是為了要吃我們的rou嗎？前兩天我們樓里有個老太太死了，拉到墓園去埋了！我在這兒生活這么多年，從沒見過哪一個人因為胖了，而被殺了吃rou的！”

    他傷口牽扯得痛了，只好又喘息著停下來。

    “再說，所有的食物都是鎮(zhèn)政廳統(tǒng)一發(fā)放下來的，應(yīng)有盡有，吃都吃不完。你說說，奧夜鎮(zhèn)長要吃rou，直接吃他自己發(fā)放的不就行了嗎，何苦要繞這么一大圈？”

    林三酒一怔，卷起書，回頭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