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動著日光的藍天、石磚制的阿拉伯城市、斷裂了一半的宣禮塔……全在頃刻之間，化作由一片片五彩斑斕攪和在一起的漩渦；在眼前急急地后退、縮小，像一個越來越遠的萬花筒，終于重新露出了灰色的管道墻壁。

    不止一個數(shù)據(jù)體，連成了一片龐大的、流動著淺金色光芒的“池”，將管道中映成了滿目柔金。

    右肩的消散似乎加快了林三酒的融化速度；在季山青失去蹤影后一眨眼的工夫里，滾滾煙霧就迅速吞噬了她下半張臉。在靈魂女王驚驚地尖叫了一聲“林三酒！”后，她就什么也聽不見了——最后留在她視野中的，是人偶師向數(shù)據(jù)體們直直撲去的黑色影子；那影子被金芒侵蝕得閃爍不定，好像隨時也要消失了一樣。

    就像是不斷墜進了一個無底深淵，林三酒就這樣失去了意識。

    在這件事過去多年以后，她有時仍然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如同死亡般陷入了黑暗的那一刻。當時她身邊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

    當然，她并不是不知道答案——她只是不知道那個答案是否真實。

    仿佛在幽深海底漂浮了不知多久，才終于被輕柔的波浪一點點托上了海面；重新喚回她神智的，是一個熟悉舒緩的聲音：“jiejie，jiejie？”

    林三酒慢慢睜開眼睛，像是從一場長夢中剛剛蘇醒過來，一時間還怔忡茫然著。

    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季山青那一張永遠白皙鮮妍的面龐。二人目光剛一碰上，他水光瀲滟的眼睛里立刻閃爍起了喜悅：“jiejie，你醒了？”

    “我……我在哪兒？”林三酒使勁閉了閉眼睛，感覺自己的神智斷斷續(xù)續(xù)的，像是一個信號不好的接收器?！皠偛虐l(fā)生了什么？”

    “沒事的，jiejie，”禮包輕輕靠近了她，長發(fā)在她脖頸間漂浮著，發(fā)絲間一股清風般的氣息微微摩擦著她的皮膚。他伸出一只涼涼的手，抓住了林三酒的手腕：“我在這兒呢?！?/br>
    “發(fā)生什么事了？”她又問了一次，思緒漸漸重新清楚了起來。她低頭看了看，手腳身體又回來了，完好無缺；帶著幾分迷茫地抬起頭，林三酒四下掃了一圈。

    她雖然能將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卻一點兒也不能理解自己看見的都是什么。

    誰見過一個透明的空間呢？

    在日常世界里，空氣自然是透明的，玻璃和許多其他東西也是；但是當一個人的目光穿過這些透明的東西以后，最終總會落在一個不透明的物件上——大地、樹木、樓宇。

    然而此時四周的空間里，正充滿了某種沒有顏色的透明“波流”；也只有這種波流。目光穿過去，空空落落地竟沒有一個著落的地方，因為每一處都是透明的。

    這種“波流”滿滿地、密集地從她身邊流動過去，好像毫無重量，又好像密度極大、粘稠得沉滯。她被波流托了起來，飄飄悠悠地浮在半空中，壓根看不出來自己究竟在哪兒。

    她使勁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這一次，連最高神的“眼鏡”也沒能幫她理清頭緒。

    “這是什么地方？”林三酒有點兒急了，“人偶師和靈魂女王呢？”

    季山青長長地吐了口氣。他看了她一眼，眼睛像月牙一樣彎了起來：“jiejie，你剛才被數(shù)據(jù)體變成了它們信息庫中的一組資料了?！?/br>
    林三酒楞了半秒，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看自己的身體?！斑@里是信息庫嗎？可是我怎么……怎么還有意識？”

    “我把自己的數(shù)據(jù)打散了，穿插在你的數(shù)據(jù)中，跟著你一起進來了?！奔旧角嗦暁馊岷偷亟忉尩?，“我進來以后，jiejie也全部進來了。我剛才要做的很簡單，只是重新激活了你的自我意識而已?！?/br>
    “打散了？”林三酒被這幾個字一驚，后頭的話都沒怎么往心里去，忙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澳銢]事嗎？”

    “沒事的。”

    “那人偶師他們怎么樣了？”

    季山青頓了頓，笑容又像桃花一樣綻開了：“我想他們應該還在外頭的光絲里。jiejie別擔心，他們一旦落敗了，就也會被送進這里來，到時我只需要一樣激活他們的意識就好。老實說，這樣說不定反而更好?！?/br>
    確實是這么個道理，林三酒點了點頭，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你跟我進來是為了救我嗎？”她一邊問，一邊四下張望了一圈——盡管看了也是白看?！盀槭裁凑f他們進來更好？”

    “救你是一個原因，”季山青軟軟地說，“另外一個原因是，我進來了對咱們更有利。我不是說過嗎，我雖然已經(jīng)數(shù)據(jù)體了，也擁有了它們的能力，但是我儲存的信息實在太少了，因此能做的事也太少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們?nèi)绻策M來了，說明數(shù)據(jù)體大概沒有生疑?！?/br>
    林三酒不由有些恍然了：“你是想進它們的信息庫，盜取它們的信息！”

    “盜取未免太不好聽了吧，”禮包微微嘟起紅唇，他的小臉上看起來像是被一朵花親吻了一下。“讀取，是讀取啦?！?/br>
    “怎、怎么讀？”

    “jiejie你在這兒等我就好?！奔旧角喑恍Γ`起了嫣紅與雪白。

    數(shù)據(jù)體的行事方式，或許已經(jīng)完全超越了人類理解范圍之外；見他沒有解釋，林三酒也沒再問。她望著禮包飄開了幾步，僅僅是在波流中伸出了雙手，似乎平平常常、全無特殊之處——這樣望了一會兒，她忽然下意識地一摸額頭，發(fā)覺自己一雙眉毛竟正緊緊皺著。

    自從進入了數(shù)據(jù)流管庫以來，她所見所聞的一切，幾乎全處于一個她很難理解的范疇里；更何況變故一件接著一件，她連思考的機會都沒有。她在超負荷下時，連腦子轉(zhuǎn)起來時都仿佛在吱吱作響；隱約覺得自己還有滿肚子的疑惑，她卻偏偏連一個合適的問題也提不出來。

    這種感覺堵得人難受。

    季山青一雙手輕輕地放在半空里，時不時被看不見的波流推得一動。林三酒半是迷茫半是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兒，身處于這個古怪的空間里，也不知道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只是這么半天也不見人偶師和靈魂女王進來，她不由有些不放心了。

    不敢打擾禮包，她悄悄轉(zhuǎn)了個身，挑了個方向走了幾步。到處都是透明的，走不走其實全無分別，要是有一個哪怕暗一點兒的地方，或許她還可以試著發(fā)動一下【靈光乍現(xiàn)】……林三酒想到這兒，回手摸了一下自己后腦勺，手指毫無阻滯地落在了短短的頭發(fā)叢里。

    誒？

    她忙上下摸了摸——但是她腦后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是剛才兵荒馬亂的時候弄丟的么？

    “意老師，”她試著叫了一聲，“我的【靈光乍現(xiàn)】呢？”

    意老師回應得很快：“你失去意識以后，我也跟著陷入了沉睡……我不知道它去哪兒了?！?/br>
    大概是面對數(shù)據(jù)體時掉了吧……？林三酒想到這兒，又轉(zhuǎn)頭看了一圈這個空間。

    人偶師和靈魂女王仍然沒有出現(xiàn)。

    時間過去得越長，她一顆心就提得越高。一個已經(jīng)被解析過人和一個戰(zhàn)斗力早就被看破了的rou蟲，按理說堅持不了多長時間才是；他們遲遲不出現(xiàn)，可不是個好兆頭。林三酒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了，走近了禮包。

    “jiejie，”他立刻叫了一聲，沒有轉(zhuǎn)過目光?！霸趺蠢玻俊?/br>
    “這個讀取……要多長時間？”

    “它們的信息量幾乎稱得上是無窮無盡，一輩子也讀取不完?！奔旧角嘌劬φＲ膊徽５赝约旱碾p手，仿佛在它們之上，正流過去了世間最復雜的事物?！拔以诒M快挑選出能夠幫助我們找到數(shù)據(jù)體弱點的有用信息?！?/br>
    “我擔心人偶師他們撐不住，會出什么意外?！?/br>
    “jiejie，”禮包忽然頭也不回地笑了起來，嗓音清澈：“你太著急了，你醒過來以后才過了一點七秒?！?/br>
    “一、一點七秒？”林三酒吃了一驚，她感覺最少已經(jīng)過去十分鐘了。

    “這兒的信息交換速度，快得非常驚人?！奔旧角嗾Z氣輕盈地解釋道：“說不定有些傳說里‘天上一日，世上千年’就指的是這種情況呢?！?/br>
    “那現(xiàn)在呢？過去多久了？”

    “還不到一點七一秒呢?！奔旧角嘤窒駧еc兒無奈、又像帶著點兒撒嬌似的笑道。

    林三酒有點兒窘迫地撓了撓自己的短發(fā)。

    “對了，最高神呢？”或許是因為想到了人偶師和靈魂女王，她一邊問一邊皺起眉毛：“你和他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利用了他？”

    “jiejie，”雖然季山青沒回頭，也能從他側(cè)面的細微動作里看出來，他又撅了一下嘴?！拔易屗恢贝蝾^陣，讓他編寫紙鶴，讓他找你、讓他挨揍，還在他身體里監(jiān)視著數(shù)據(jù)體的動作……沒有他的同意，我能辦得到嗎？我得拿什么說服他，才能讓他毫無懷疑地走進這一連串圈套里啊！”

    “那你們是早就說好了的？”林三酒聞言眼睛都亮了起來——她對最高神并無好感，但是既然決定了一起作戰(zhàn)，她就不能忍受再背后捅人一刀。“你沒有陷害他？”

    “當然沒有了。在白塔上的時候，他被數(shù)據(jù)體控制住了；那時如果不是他跟我之間還有聯(lián)系，我根本找不到他的數(shù)據(jù)組；更別提通過他的身體反溯回去了。”禮包從鼻子里發(fā)出了一聲委屈，“他打開【求之不得的愛戀】攻擊數(shù)據(jù)體，這也是我們計劃里的一個步驟?！?/br>
    簡而言之，禮包和最高神一直在釣魚執(zhí)法。這個計劃里的誘餌，仔細一想，的確也沒有比最高神更適合的人選了。

    那么……這股不安和疑惑是從哪兒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