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林三酒有一陣子曾經(jīng)很害怕往自己床底下看。不管什么時候，床下總是黑漆漆的，吞沒了一切投進(jìn)去的光線。mama胡亂塞進(jìn)床底的幾包雜物和舊衣服，袋子口總是打開的，落滿了灰。有一個夜里她鼓起勇氣，趴在床上，借著臺燈光往床底下看。

    床底黑幽幽一片，一件紅色高領(lǐng)毛衣慢慢地從袋子里探了出來，長衣領(lǐng)像是從黑暗中蜿蜒伸出來的一條脖子，軟軟地搭在地上。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她不太記得了，那個時候她畢竟還小。現(xiàn)在想想，小孩子的記憶總是光怪陸離的，以為自己看見了什么都不稀奇。

    只不過時隔多年，如今當(dāng)林三酒真正鉆進(jìn)床底以后，小時候心里那種隱隱的不安竟然又一次活了。意識力沒有了，純觸也不太起作用，四周漆黑得連一絲光都不透；她好像又回到了手無寸鐵、無能為力的小時候。

    林三酒爬了一會兒，頓住了動作，伸長手臂摸索了一下前方的黑暗。

    她有點(diǎn)兒擔(dān)心自己會摸到一張臉，一條毛衣脖子，一具尸體，或者是其他什么古怪的東西；不過好在前方黑暗里只有一片干燥的水泥地。

    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微微喘了一口氣，她又向前爬了出去。

    手肘、膝蓋，在沙沙的摩擦聲中領(lǐng)著身體一點(diǎn)點(diǎn)往前挪。動作都機(jī)械化了，不用多想就能完成。在黑暗中爬了一會兒以后，林三酒的心越來越?jīng)觥?/br>
    ……她已經(jīng)爬了足足一分鐘了。

    一分鐘其實(shí)是很漫長的一段時間，就算是再大的床，一分鐘也應(yīng)該足夠她爬出來了，更何況它明明只是普通的一張雙人床。

    林三酒回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她爬進(jìn)來的入口蒙著一層暗光，遙遠(yuǎn)得縮成了一個小光點(diǎn)，看起來就像是她鉆進(jìn)了一條隧道一樣。

    難道這床的面積也像其他家具一樣，會無限增加？

    她趴在地上，輕輕地抬手碰了碰頭頂，仍然是那一張木板床的質(zhì)感。

    要不要收了它？

    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沒有發(fā)動【扁平世界】。這畢竟不是一件尋常家具……思慮了一會兒，她終于還是不再前行了，前方黑暗越來越深、看上去簡直沒有盡頭。她像只蜘蛛一樣勉強(qiáng)轉(zhuǎn)過方向，朝來時的入口再次爬了出去。

    聽著一片寂靜中分外響亮的“沙沙”摩擦聲，她從床底窄窄一截空間里往外望出去，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經(jīng)過的那張高腳茶幾、那只大衣柜的柜腳，都在朦朧夜色中逐漸靠近了，不由松了口氣。

    幸虧出口的距離沒有無限增加，要不然她恐怕真要困死在這張床下了。

    在林三酒終于來到了床邊的時候，她不由得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停住了動作，低頭朝外邊打量了一圈。她不能冒冒失失一頭沖出去，得先看看——

    她突然覺得自己渾身骨頭都被凍住了。

    她已經(jīng)停下不爬了，但是那個衣料摩擦表面的“沙沙”聲卻沒有停下，仍然正貼著她的耳邊響。

    林三酒血液幾乎都倒涌上腦了，猛地一擰頭，本以為會在身邊看見一張人臉——但觸目間只有漆黑一片，連氣流好像也沒有一絲波動。

    “沙沙”聲突然停了下來。

    她腦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沒想，猛然叫出一條浴巾在身邊揮出了一個半圓——出乎她意料的是，那浴巾在黑暗中卻什么也沒打著，“啪嗒”一響，毫無阻滯地落在了地上。

    她身邊的黑暗中似乎什么也沒有。

    但是剛才那個聲音，確實(shí)離她非常近……一股熱熱的、呼吸一樣的微弱氣息，吹上了她的頭頂。

    林三酒慢慢地抬起頭，正好在木板的縫隙之間對上了一只白白的眼珠。

    剛才她在床底下爬的時候，也有一個人在床板上一直跟著她爬嗎？

    林三酒根本來不及去想了——她后背緊緊貼在水泥地面上，不敢從咫尺之遙的床邊爬出去；只狠狠一甩【龍卷風(fēng)鞭子】，朝那只緊貼在她頭上的白眼珠擊出了一股旋風(fēng)。

    轟轟風(fēng)勢頓時擊碎了床板，在一片木料飛濺的炸響中，同時掀起了一聲尖叫。比床底淺淡一層的黑暗終于重新籠了上來，迎面撲來一陣外頭帶著霉腐味的涼空氣，她立刻跳了起來，厲聲喝道：“什么人！”

    “別，別——”

    一個尖細(xì)尖細(xì)的嗓子驚叫了起來。一個小小的影子一邊叫，一邊飛快地就要鉆進(jìn)旁邊那一摞桌子中間去，卻“轟”地一聲將整摞桌子都撞翻在地，余音在夜里回蕩不絕。

    “啊，”那個小得出奇的影子被砸了個正著，被埋在桌子下方，使勁亂踢著一雙腿，“別、別過來……”

    見這人如此害怕自己，林三酒倒放松多了。她四下望了一圈，見最高神似乎沒有要出現(xiàn)的跡象，幾步?jīng)_過去，一把拽住了那人的雙腳。她從來沒有握過這么細(xì)的腳腕，兩只腳腕合在一起，可能還不如一把筷子粗；骨頭直接抵住了她的手心，叫她不由渾身都沒來由地一顫。

    “出來！你是什么人？”

    “別、別碰我，”那人又尖叫起來，聲音細(xì)細(xì)的，分不清男女。林三酒一使勁將他拽了出來，卻險些被他嚇了一跳；即使在黑暗模糊的夜色里，她還是被這人的相貌嚇了一跳。

    碩大的頭顱被一段細(xì)細(xì)的脖頸支撐著，軀干、四肢都細(xì)如柴棒；不知是不是因?yàn)槌Ｄ瓴灰婈柟?，他的皮膚泛著一種死人白——要不是這種白法，林三酒只怕還會以為自己見到了一個饑餓的非洲兒童。

    他的身量看起來不過五六歲大，佝僂著身體，骨頭軟軟地已經(jīng)變形了。他瞪大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球，斷斷續(xù)續(xù)地叫道：“不要?dú)⑽摇矗础?/br>
    林三酒微微松開了一點(diǎn)他的腳腕，皺著眉頭又問了一次：“你是什么人？”

    “我，我，”他似乎驚恐至極，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樣子，“我媽叫我小皮蛋……”

    林三酒一楞。

    “你多大了？”

    “我……不知道……”他嘶嘶地抽著冷氣，渾身都在發(fā)抖：“我mama說我五歲了……但是她后來不見了……”

    “你mama不見多久了？”

    “好久好久了……”說到這兒，這男孩突然一頓，一雙凸出得分外厲害的眼睛里干巴巴地甚至泛不起水光了，只有哭腔濃重了起來：“媽……她……沒了?！?/br>
    “你怎么來到這兒的？”林三酒也不忍心繼續(xù)捏著這孩子的腳腕了，她忍著心驚，扶起了這個瘦骨嶙峋的男孩。她不敢在原地耽擱，領(lǐng)著他迅速穿過床的碎屑——那張床現(xiàn)在看上去又是一堆正常大小的碎片了——繞過一地桌子，擠進(jìn)了兩個柜子中間。

    “媽帶我來的，”小皮蛋似乎沒有那么害怕了，聲氣忽然低得像是奄奄一息。“我家、街上到處都是火……媽跟我說，等我過五歲生日的時候我們就可以離開火了。然后我們就來這里了?！?/br>
    這孩子說話還算清楚有條理，林三酒問了幾句，總算捋清楚了脈絡(luò)。他原先的世界遭遇末日以后，他mama一直帶著他艱難求生，好不容易撐過了14個月，居然還幸運(yùn)地拿到了兩張簽證，于是帶著孩子來到了奧林匹克。

    結(jié)果這兒最終成了那一位母親的葬身之地。

    她費(fèi)了不知多少心思帶在身邊的兒子，就被拋在了最高神制造出的家具墓場里，日日夜夜流浪徘徊到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他對誰都沒有威脅，誰也提不起興趣去殺他，所以竟然保住了一條命；只是瞧他的樣子，要是沒遇上林三酒，這條命也保不了很久了。

    “你都吃些什么？這兒有水嗎？”林三酒問話的時候，已經(jīng)將【出前一丁泡面】卡片捏在了手里。

    “好久沒有吃過了……”小皮蛋有氣無力地說，“有時跟在像你一樣的人后面，他們會給我一點(diǎn)東西吃……有時我吃一點(diǎn)棉花和木頭……”

    在性命攸關(guān)的奧林匹克里，想來愿意給他發(fā)善心的人也不會很多——否則他也不會餓成這個樣子。想到自己剛才差點(diǎn)一抬手把這孩子殺了，林三酒就不免內(nèi)疚起來；她對小孩很不在行，于是干脆將吃食當(dāng)作補(bǔ)償他的辦法，不僅給他吃了一碗熱騰騰的面，還又拿出了不少干糧，裝了一只袋子，讓小皮蛋背在身上。這孩子剛才一邊吃面一邊哭，不知道到底遭了多大的罪。

    “你今天絕對不能多吃，”她生怕小皮蛋一個控制不住把自己撐死了，“明天再吃下一頓，聽見沒有？”

    小男孩點(diǎn)頭的動作，直叫人擔(dān)心他的頭會掉下來。

    見他精神活泛了一些，林三酒四下張望了一圈。遠(yuǎn)處【能力打磨劑】的銀光已經(jīng)微弱得幾乎要快看不見了，短短幾分鐘之內(nèi)，又離她拉開了遠(yuǎn)遠(yuǎn)一段距離。放眼望去，她好像也變成了另一個迷失在家具墓場里的小皮蛋。

    “我問你一件事，”林三酒一向?qū)W不會那種溫柔的、哄小孩的語氣，硬邦邦地問道：“你今晚有沒有看到除了我之外的人？”

    小皮蛋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林三酒眼睛一亮：“什么樣的人？往哪里去了？”

    “一個、一個穿黑衣服的人，”小皮蛋一邊回憶一邊說道，“身上包了白白的布，布上還有血……衣服咯吱咯吱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