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勢存則威無不加,勢亡則不保一身
孫氏顯然心事重重。 她坐于一旁玫瑰椅,心不在焉地看著地毯上的家家酒。 一會,那“爹爹”讓“小女兒”要好好吃飯,不能挑食;一會,“娘親”讓“兒子”不能貪吃。 真是瘋子。 孫氏鹿目雖凝在地上,實則心頭亂跳,壽青的寬袖不住起伏,時不時顯露女人指骨的紋路。 那青綠的布浪陣陣,伴隨著珰噠的碰撞。 她糾結許久,咽了咽口水,好似下定決心,對一旁伺候的丫鬟道:“我來照看……五……五姑娘便是,你們下去吧。” 打頭丫鬟是臨時從靜心堂撥來的,猶豫片刻道:“奴婢等奉命要照看姑娘……” “什么意思!防著我!”孫氏本是由心事糾結,這會覺得自家受到輕視,反而硬氣起來,站起身指著丫鬟便罵:“好??!這侯府匾牌是謝家人掛上去的!縱使大哥昏迷,謝家爺們還沒死絕!什么時候上下全要看蔣家的臉色!我呸!去!你去!現在就去邊上靜心堂把大嫂請來!我倒是要問問,是底下人的意思還是她的意思!先是治倒四弟妹,現在就要來治我了是吧!去!你們都去!” 她一面唾沫橫飛,一面伸著食指去戳頂那大丫鬟的肩膀,一句一戳,將丫鬟戳退幾步。 在這樣的咄咄逼人下,那丫鬟漲紅了臉,跪下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是陛下……” “好??!”孫氏不耐地打斷她的申訴:“竟敢假傳旨意!” 孫氏身邊的婆子丫鬟也趁機七嘴八舌打壓。 扮家家酒的一大一小被一旁的鬧劇打擾,小松湛跳起身,伸起手去推幾個丫鬟的膝蓋。 “出去出去!竟敢不把我娘放在眼里!” 那桃目女子被打斷了游戲也無趣,忽而惡趣味道:“二嬸嬸別惱,便是我也使喚不得她們幾個哩!我瞧不見,有時連吃進嘴里的都不知道呢!” 二等丫鬟里倒有人真偷著昧下過飯菜,本是五菜里端走兩菜,得手多次也不叫人生疑,這會嚇得不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偷偷在后頭揪大丫鬟的衣擺。 孫氏得丈夫多年訓導,借機威恩并施:“她是我侄女,我還能害她不成。你這孩子真眼實,快起來吧!不知道的還以為謝家妯娌有嫌隙!你們站了幾個時辰,便去外間歇歇腿不是?杵著看得我眼疼!” 幾個丫鬟本就松動,攛掇幾陣便將大丫鬟拉出去。 很好。孫氏往外瞅幾眼后,清了清嗓子。 “令曼被送走那日……我去送她了?!?/br> 跪坐在地毯上的女子雙目黯然,摸索著家家酒的玩意,好似沒有聽見孫氏的聲音。 孫氏未期待過她會回應,這番話與其說是一定要傳達給她,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走個過場,好似入了她的耳便可以叫自己良心好受一些。 “我好歹養(yǎng)了她十五年,即便不是我生的……噯……我替她給你道歉。雖然我也不能原諒她要害阿湛。以前……我總要煩你,可還不是一起處了十年。噯?!?/br> “伯母要同你道謝,寶知。若非你下水,想來我兒便……干什么!爭什么爭!” 孫氏正深情回憶,不自在同女子道謝,忽而見底下二人忽爾纏打起來,復惱怒著叫喚。 女子弓著身子,將什么物件藏到懷中,小兒哭著去捶她的后背:“分我一個!分我一個!你有兩個??!” 孫氏頭疼著起身,攥著手里的東西要去主持公道,突然罩門處傳來腳步聲。 女子弓著身不理,任憑孩子的拳頭邦邦捶rou,一聲也不吭。 “爭什么?”眾人便見那廂一高大身影走近。 孫氏如驚弓之鳥,本就心虛,現下更是不安:“都是死人!快些將少爺抱走!” 丫鬟們忙到地毯旁將大鬧的孩子抱到懷里。 察覺到外界的覬覦消失,女子才小心翼翼地挺直腰板,得意洋洋擺弄手中的玩意。 下一息,右手的玩意被拿走了。 “泥人?哪來的泥人?”男人拿起尚且?guī)е鴾囟鹊哪嗤尥?,聲音帶笑,但當看清泥娃娃的裝束時,驟然雙眼發(fā)冷。 便是哭鬧的松湛也不敢吭聲,偏偏那死物無知無覺,梳著書生發(fā)髻,拱著青衫寬袍,文質彬彬同君王笑。 “我的!是我的!”女子不知來人是誰,只知道自己的東西被搶走,宛若口被奪rou的虎崽,凌亂著頭發(fā)撲過去要奪回來。 男人順勢接住軟玉溫香,一面不動聲色地摟住女子的腰,一面將手臂拉遠,嘴里哄她:“這個臟了,明日再給你新的。” 女子伸拳便砸男人的臉,將自己推離那個懷抱:“還給我!還給我!” 姑娘又發(fā)病了! 陛下竟又被打了! 也不知是哪件事宜更叫人震驚,這等誅九族的大事,眾人也不敢去拉扯,只嘴里道:“姑娘不得無理!” 男人容忍她許久,也不知隱隱做痛的脾胃還是堆積如山的事宜的緣故,今日生出的不耐叫他險些失態(tài)。 “別鬧了?!?/br> 爭奪過程中,只聽一聲啪嗒清脆,笑意盈盈的泥娃娃轉眼間成了一堆泥瓷,只徒有一塊完整的面容仍那樣溫潤地笑,寬容著面前鬧劇。 “你看,”男人聳了聳肩,惋惜道:“都是你不聽話?,F在好了,把東西摔碎了?!?/br> 女子呆呆地站著,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喃喃道:“摔碎了?” “是,摔碎了?!蹦腥说?。 女子道:“我的心也碎了。” 男人反笑:“又胡言亂語,不過是個小玩意。見橋,從外頭送一箱……” 女子倏爾暴起,用力向下揪著兩鬢亂出的青絲,聲嘶力竭地沖男人喊道:“不一樣!我就要這個!還給我!還給我!” 盲女已失了神志,想不到也猜不出眾人驚恐錯愕的神情,滿心滿腦都被悲愴淹沒,只握著拳頭推搡企圖將自己抱住的人。 “聽話!像什么樣子!不許胡鬧!” “這是我的心!你把我的心弄壞掉了!我恨你!我恨你!”女子的聲音比他還響,她頭發(fā)凌亂,怒目圓睜,歇斯底里。 瘋女人。 哪有往日鶴立雞群的淡然與出俗。 男人怒極反笑:“你恨我?吃穿用度皆依仗旁人,倒是嘴硬的厲害。你有什么資格恨我?” 女子竟無法回嘴。 確實。 他說的沒錯,她是個離了人就活不了的瞎子。 她一把將人推開,無神地望著那破碎聲音之處,口中不斷呢喃:“我的心……沒有心我是要死的……” 男人心口堵得慌,毫無爭嘴勝利的暢意。 他在一旁坐下,正舉起茶蓋掖了掖綠水面的小葉,余光一瞟,猛然起身一撲,從女子身后伸掌堵住她的唇。 女子手心攥的碎瓷片便直挺挺地戳上男人的手背,劃出道道血痕。 “都是死人不成!快些將東西收拾走!”男人厲聲道。 丫鬟才手忙腳亂爭奪女子手中的泥瓷,心中震驚:真是瘋子,瓷片說吃就要吃,大庭廣眾之下自裁不成? 可女子握得這般緊,丫鬟難以從一個瘋女人手中奪得她的珍寶,正苦惱之際,下一息忽感眼前一花,那女子便被拽著手砸到地毯上。 幾個丫鬟被這力度一帶,一道摔倒在地。 眾人驚懼不已,把眼一看,只見那俊美帝王面如沉水,胸腔不住起伏,垂下的手不住淌血,再看地毯上的女子,血牙間銜著塊血rou模糊的東西,隨后在眾目睽睽之下咀嚼著,喉嚨一滾便咽下。 瘋子! 真是瘋子! 眾人被唬鎮(zhèn)住,皆愣在原地。 男人像是對待物件一般,將女子掐到墻上,手不住升高。 “瞎了眼的毒婦!給你叁分薄面便登鼻子上眼?犯下數宗大逆不道之事,單拎出一條,夠你死千百回!你知道你做的是什么!以下犯上!你梁家有多少條命能抵得過來?若非朕看顧些許情誼,你還有命活不成!倒養(yǎng)大了你的心。” 瘋子的喉嚨達嘎達嘎作響,雙手抓著掐住脖頸的那只大手,卻無一句求饒,甚至弓著手背作鏟狀,劃著指甲摳挖男人的虎口。 一張芙蓉面不復紅潤,半張臉被血染蹭,唇周一圈更是瘆人,猶如白到詭譎的宣紙暈濡開半塊朱砂泥。 見女子翻白眼,手腳不住亂顫,嚇傻的孫氏撲通跪倒:“陛下!陛下息怒!寶丫頭是個癡傻的!犯下如此滔天大罪!陛下切莫氣壞身子!” 這等沒良心的東西,掐死了才好。 邵聞璟充耳不聞舅母的求饒,鳳目眥裂,若是目光能作實,眼前的人早已千瘡百孔。 他為了大盛嘔心瀝血,外抗大冷國,內削世家,四面埋伏,早已心力憔悴。 她就不能乖乖聽他的話,讓他順心一點? 她以為她是誰! 若非看在外祖母與四舅的份上,她哪還有如此愜意的時光——早就被綁上榻,喂了藥當塊甜rou,不分晝夜地滿足他的欲望! 果然,勝邪說得不錯。 婊子無情。婊子無情! 他這樣珍重她,她竟恩將仇報,如此不知道感恩! 去死吧!活著有什么價值! 忽而,耳邊的哭聲如打下的冷水,將他的神志一點一點喚回。 松湛嚇壞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偏偏她一句求饒也沒有。 景光帝手臂一揮,女子便被甩出去,一聲鈍響,后背重重撞到房柱。 待摔到地上時,卻見她不住抽搐,片刻后撐起手肘,翻臉嘔吐起來,將方才嚼碎的rou統(tǒng)統(tǒng)吐出。 男人以為她怕了,平了平心口的燥火,正要命丫鬟將她扶起,便見女子轉過臉來,兩排貝齒染上血色,牙縫間皆汪了一排一排的血槽,好似山海經里吃人的精怪。 更為駭人的是,她對周圍目光置若罔聞,竟開口哈哈大笑。 眾人嚇得不清,再膽大的婆子也不敢近身。 孫氏哭喊一聲,跪爬過去。 壽青色的海浪也順勢蔓延而來,將女子的衣袖淹沒:“你這瘋丫頭!快些給陛下賠罪!說話??!別笑了!快說你錯了,求陛下寬??!” 男人冷眼旁觀后,對趕來的蔣氏道:“封鎖蝶臺。兩日之內,誰都不許進去,半點吃食都不許往里頭送?!痹挳咁I人離去。 蔣氏一見如此陣勢,一面命人將地上的孫氏拖走,一面命人將蝶臺所有丫鬟婆子領走。 噯。倒叫人懷念起以前的梁寶知。 審時度勢,任人宰割。 雷霆雨露,均為君恩。 君命難違,上頭那位要給你,不能不要;那位要取走的東西,不能不給。 嘖嘖。 蔣氏踩著殘陽,緩緩走向水榭盡頭的院門,心中無限嘆息。 以前看這孩子也是一等一聰慧,現在也不知是真瘋還是裝瘋。 她扭頭投去一眼憐憫。 只見那人伏趴在地,面容被亂發(fā)遮擋,瞧不見神情,只隱約覷見烏紫的裂唇一張一合,不知在嘟囔什么;左手高高舉起,勉強觸碰到殘黃色的光輝,只是她太瘦了,腕骨向下一擴,順過突出的關節(jié),接著向下一收,好似失了水分的竹節(jié)。 太瘦了。 蔣氏收回目光。 沒辦法。 侯府的大廚房就在蝶臺邊上,每每膳食時頭頭便是端了托盤食盒送往蝶臺,更不必道每日一碗的血燕。 偏偏沒這個福氣消受!瞧瞧,便是滑落到腋窩的白珠串都比這青白的肌膚透亮! 真是小孩子家家任性。 也罷也罷,反正她這個大伯母仁至義盡。 哎喲!說出去,這京城還有比她更好的主母不成? 難怪是克父克母。哦,還有克夫。 算了。鬧成這樣,入了宮也是個玩物,做做擺設罷了,待日后元曼入主中宮,好歹叫她吃上些熱羹,也算是還那梁知府一些情誼罷。 蔣氏搖著頭,親眼看著院門徐徐關上。 刮骨的秋風自水面而出,企圖借此逃離孤島。 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拼盡最后一絲力氣,送來朦朧的低語。 “我是誰?我是……” ———— 虐暫時告一段落,接下來甜甜蜜蜜一段時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