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水上明月影,鏡中花影重
“你是誰?” “你是誰?” “你是誰?” 寂寞的月兒捻下幾縷白光,飄忽忽灑在潭水之上。 偶然得一絲寒風,便起陣陣漣漪。 也正是借助這陣漣漪,掠過叁聲縹緲的詢問。 你是誰。 為何發(fā)問? 卻看岸邊一團鵝黃起起伏伏,一圈一圈蕩漾而來的漣漪似是落水的蝶翅,薄薄一層轉瞬間叫黑深的潭水盡數(shù)納去。 快些醒來吧。快些醒來吧。月圓之日早已不見蹤跡,再是一旬,便是新的開端。 “咳咳!” 終于,岸邊水波劇烈起伏,只在水中露出半面的女子驟然睜開雙眼,猝不及防將潭水吸進鼻腔。 “咳……什么?什么?咳咳!”岸邊有坡,水并不深,她撐起手肘便將半身脫離深潭。 只是渾身叫水浸得冰涼,縱使是再和煦的微風,帶來的只有寒冷。 她咳了好許久,勉強排解喉間的酸澀,這下才分出心注意四下。 這里是哪。 她想要從水里站起身來,可才一支,便無力跌落回水中,只被砸起的潭水淋個滿臉。 再歇一歇吧。她安慰自己。 四處張望時,才悚然發(fā)覺除開此處小潭得白月光垂憐,舉目間皆隱于黑夜之中,黑黢黢的,彰顯著危機。 她打了一個哆嗦,垂下頭避開眼前的黑暗。 印入眼簾的是水中女子的倒影。 一雙桃花目水光瀲滟,幾滴水露附著于小巧的鼻尖,隨著女子低頭的動作,有一滴不受重,順著精致的人中溝壑滾往飽滿的上唇。 她看得入神,左右轉臉,那倒影中的遠山芙蓉般的眉目也一道轉。 “你是誰?”她似是著魔一般,認真詢問倒影中的美人。 那美人蹙著遠山黛,在低處盯凝著浸泡于潭水中的女子:“你是誰?!?/br> 她渾身一顫,抬頭環(huán)顧著大聲問道:“誰!誰在說話!誰!” 黑暗中傳來悠遠的回響:“誰。誰在說話。誰?!?/br> 她忍受不了現(xiàn)下的詭譎,拖著厚濕的寬袍,掙扎著起身。 不管了,即便是黑暗她也要尋找到答案——我是誰。 奇妙的是,月光偏愛的竟不是那處幽深的黑潭,隨著她的行進,嫦娥仙子洋洋灑灑在四周毫不吝嗇傾泄白光。 她環(huán)著手臂沿著腳下被踏出的泥地一路踉蹌前行。 這是一條沒有盡頭,也沒有退路的道路呢。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微弱的跳動透過冰冷潮濕的衣物一下一下?lián)粲谥父埂?/br> 不知走了多久,她終體力不支,右腿膝蓋一酸,宛若裝載于馬車上的果子,車廂左右搖晃,便肝腦涂地栽倒。 偏她無力動彈時,小路上并肩走過兩人,他們二人好似未見地上癱軟的女人,只自顧自說話。 “今日我二女兒的婆家去參加知縣大人府上的宴席了?!?/br> 這是旁人家的事,同她蓋是沒有關系。 “喲,怎么樣?我聽說新來的知縣還是出身宗室呢!” “可不就是呢!聽聞知縣夫人要尋些體壯的婦人。” “這是咋的啦?” “要招奶娘哩?!?/br> 她驟然睜大雙眼,喉嚨發(fā)出刺啦刺啦的聲音,不等開口喊住二人,身下一輕,便跌入無盡深淵。 本是平靜的床幔忽的抖動起來,伺候的人機敏,才見一下起伏便起身撩開床幔。 往外,叁叁兩兩身著宮裝的女子便層層通傳。 候在后罩房的白發(fā)太醫(yī)匆匆而來,自有伺候的丫鬟取了細細紅線交由太醫(yī)。 不一會,外頭跪倒一片,此起彼伏向一道熬著的貴人請安。 老太醫(yī)見來人,也要跪下,那貴人揮了揮手,只令他問診。 可下一息,本是繃緊的紅線唰便失了力,只呆呆被老太醫(yī)握在手中。 里間傳出丫鬟的驚呼與勸止,隨之而來的便是瓷器被打落在地的聲音。 “這……”老太醫(yī)驚恐不已,忙下跪請罪。 本是坐在一旁的男人輕嘆一口,揭開半月罩垂下的紗層,側頭而入內間。 他繞開滿地的碎茶盞,走到床邊。 “你……你可還是頭疼?想吐嗎?還是底下的人伺候不好?” 燭光照耀下,杏腮桃目的美人白著一張臉,緊緊揪著身上裹住的被衾。 她不應話,但男人對她似乎有天大的耐心。 “肚子餓嗎?想喝水嗎?” 女子避開光,只將臉往自己肩上偎去。 她終于肯開口了,卻輕若鴻毛。 “你是誰?我是誰?” 男人一怔,伸出手探至女子眼前。 那骨架分明的指節(jié)晃一晃,順著男人動作垂下的黑祥云寬袖末端也一道晃一晃。 男人喉結一滾,突然握住女子的肩膀。 她發(fā)出一聲驚呼,好似落入野獸禁錮中的小鹿,向來者方向驚恐往去,肩膀一扭,從男人的手中掙脫出來,環(huán)抱著自己,喊道:“別碰我!我跟你不是同類!” 眾人便見那本該是水光瀲滟的桃花目暗淡一片,不得一顆星粒。 男人驟然起身:“還看什么!扶著姑娘。”轉頭便叫外邊的太醫(yī)入內。 丫鬟們得了指令,強硬地扣住床上的女子,一人難敵四拳,更何況是昏迷了叁天叁夜的病人,只能被壓制著騰出一只光禿禿的手臂。 “別碰我!放開我!” “你們是誰!” “這里是哪里?” “放開我!” “封建社會別想迫害我!能抓住我的rou體還能控制住社會主義的靈魂嗎!放開我!” 好似有一位天外飛仙立于眾人之上,憐憫看著底下的鬧劇。 別看我別看我別看我別看我…… 她感覺渾身被炙熱的目光封鎖,又是另一陣聲音在耳邊、在腦海里吶喊。 真可憐。 “你是誰!我不可憐!你是誰!” 真是悲慘。 “滾??!是誰在說話!” 她帶著哭腔,裝出一副強勢的模樣,實則無助地揚臉,滿面淚痕,祈求冰冷的空氣能夠給出答案。 她威逼,她哀求,她利誘,她憤怒。 掙扎了許久,像是跑了數(shù)千里的良駒,顫巍巍地酸了手腳,最后戚戚垂下頭,淚便從眼角順著鼻梁一路向下。 那似是得了瘋病的美人用聲息不住重復。 “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的?!?/br> “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的?!?/br> …… 老太醫(yī)祖上便是桃林世家,身經(jīng)百戰(zhàn),只一心一意號脈,末了正要稟報,便見男人擺了擺手,做出外請的手勢。 老太醫(yī)心中了然,原是那本掙扎不已的女子復陷入昏睡。 “姑娘蓋是前兒落水受寒,熱毒入腦,所以神志受損?!?/br> “可是會恢復?” 老太醫(yī)斟酌道:“這,老臣說不住,許是下次醒來時便恢復,許是……許是不會?!?/br> 上首的男人指出二指,輕輕點案:“她落水后頭次醒來便神志不清,為何服藥后便陷入昏迷,醒來后便目不可視?” 老太醫(yī)急得滿頭大汗:“那陳醫(yī)女開的藥方臣瞧過,中規(guī)中矩去風寒。醫(yī)書記載,五感相通,許是姑娘受了刺激,熱毒攻心,傷了五臟?!?/br> 男人心中一痛,呼吸也放慢。 老太醫(yī)想到來路上屋檐下的白燈籠以及來往丫鬟小廝身著的白孝服,心中也能自圓其說。 男人道:“依老大人所見,該如何用藥?” 老太醫(yī)道:“依臣之見,不若榮養(yǎng)著,待溫補去火的藥用個四旬,想來姑娘便能復明??蛇@瘋癥……還請陛下恕臣才疏學淺?!?/br> “可有法子令她永遠記不起往事?” 此話猶如晴天霹靂,將老太醫(yī)長袍下的雙膝擊得瑟瑟發(fā)抖。 “有……有是有的,只是用藥狼虎,怕是損及根脈……” 男人卻轉問:“南安侯如何?” 老太醫(yī)暗察其神態(tài)一松,自家只做不知道:“侯爺腹部刀傷起了瘡,還需再看。若是過了明日還是腫脹,臣等便預備著割去紅瘡,若是順利侯爺便會醒來?!?/br> 若是不順,那……剛結束喪事的南安侯府又要接著cao辦一場了。 男人讀懂太醫(yī)背后的斟酌。 待送走太醫(yī)后,男人仍坐于外間的上首。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隱隱傳來更聲,他才意識到自己在黑暗中待了一個時辰。 再過一盞茶便可預備著上朝。 “勝邪何在?”他問道。 身著宦袍,腰間佩劍的侍從低聲答道:“稟陛下,勝邪大人昨日在殿前請罪,現(xiàn)下還在紫宸殿前跪著?!?/br> 男人“唔”了一聲,本想再去看一看那惶恐不安的小鹿,可記憶飄至昨日,心不自覺擰高,思索再叁,還是往外踱去。 算了,反正她便在他的手邊。 被折斷翅膀的落蝶再如何,也飛不過四圈的水阻。 “傳話過去,讓他莫跪了。既然做了,就把尾巴掃干凈,若是有一絲風聲,也不必來見朕?!?/br> 這夜的鬧騰,作為府上現(xiàn)下地位最高之人不可能不知。 世子夫人魏氏送世子出門后,一刻也不敢歇息,領著丫鬟婆子便轉至靜心堂稟報事宜。 “這月的月例業(yè)已播下,莊上的壞賬也理出。” 蔣氏點了點頭:“叁姑娘呢?” 魏氏心一緊,面上淡笑回道:“我昨日剛瞧過,meimei竟已大好,只一心修嫁衣?!?/br> 蔣氏嘆了口氣:“我生了幾個,偏偏最疼的這個孽障,叫我不住嘔了多少血?!?/br> 魏氏與幾個丫鬟忙寬慰:“如今meimei已定下入宮,終歸是得償所愿?!?/br> 蔣氏喉嚨發(fā)苦,掌管內宅數(shù)年,她向來寬嚴相濟,可如今為了女兒做下這樣拆人婚姻,傷天害理的事,多少還是有些手抖。 若是那女子擋了自家的道也罷,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偏偏她那樣無辜。 也罷也罷。 反正該死的人未死,不該死的死了。 再嫁還能如何?做了填房都是上乘,如今一步登天選在君王側,也算是她這個大伯母施展善緣。 魏氏哪里不知其心中所想,只察覺端倪便推知全局。 可她又能如何? 一切都是命罷了。她在這局中難道沒有獲益不成? 想到家中來信,道是哥哥弟弟被提拔,魏氏只得繼續(xù)維持面上不知。 可想小弟一般歲數(shù)的少年郎,唇上還有些青須,為了姨父姐夫一支長槍領著家兵便出京。 如今他那親自為弟弟披甲戴帽的jiejie卻落到如此境地。 魏氏還是開口道:“方才……二嬸嬸又領著松渙來蝶臺……說是要當面謝過縣主……” 她才道那二字稱呼,本是慈眉善目拭淚的蔣氏驟然抬眼。 魏氏心底一驚,咽了咽口水。 “是兒媳失言了,說是要當面謝過五姑娘的救命之恩,叫蝶臺的守門侍衛(wèi)擋著,饒是鬧了一場?!?/br> “五姑娘雖是自小養(yǎng)在府外,同家中姐妹兄弟才相處不久,可到底是我【生】的,見隔房的堂弟落水,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蔣氏漫不經(jīng)心地彈了彈指甲:“一家子骨rou哪里道謝不道謝。只不過五丫頭身子弱,又落水,莫叫無關緊要的人來擾了她?!?/br> 魏氏口中道是。 蔣氏想著,又溫和地同她道:“好孩子,你二嬸有些也糊涂,且你得空了便再去慶風院多勸慰勸慰。待年底出孝了,府里兩位姑娘都入宮,到時走動親香豈不是好事?” “對了,接下來這些日子便把昭哥兒放我房里吧,免得他小孩子家家擾了你的正事?!?/br> 魏氏只覺自己好似被惡虎噴氣的樵夫,粒粒雞皮疙瘩竄竄從耳后延至衣領之下。 富麗堂皇的侯府宛若黑黢黢的洞xue,不知不覺吞噬了鮮活的人。 以復興侯府至上的丈夫,打著為女兒圓夢旗號的富貴眼婆母,被匪寇砍得有一口氣進沒一口氣出的公爹。 魏氏想起昨日路過重兵把守的院落,里頭傳出的聲響。 “這算什么事!竟把我們囚禁在此!連遞信都不成!” 有人苦口婆心勸道:“七少爺說得是什么話,不過是四夫人病重,故而侯爺遣人分擔了您的差事,叫您和六少爺侍疾。” “放屁!”松清在軍營里跟著一群兵痞子混得出口成臟不在話下:“大伯父昏迷了數(shù)月!你還想糊弄我!且我娘分明是被氣病的!” “少爺也病糊涂了!來人,將熬好的藥端上來叫少爺用下!” 隔著高高的圍墻都能猜想到里頭的混亂,魏氏只模糊聽到掙扎的吞咽聲中的質問。 “我……嘔咕嘟……我jiejie怎么……咕嘟……我jiejie跑死了兩匹馬而回京奔喪……嘔嘔……她怎么會突然暴斃……放開……咕嘟咕嘟……” 想來是藥落腹中,只聽本是中氣十足的少年最后虛弱而絕望的喃喃。 “祖母剛離世,便壓不住你們這群魑魅魍魎……我姐夫為一方知縣,兢兢業(yè)業(yè)叁載,又如何會勾結匪寇暗害我父親……” “越是追逐的渴求往往是索命的來路,且走著瞧……” 本是溫馨的慶風院就這般寂靜下去。 “嗯?” 魏氏的思緒被手臂上溫熱的觸感喚回。 她一激靈,壓抑下心口的突突,只將冰冷的雙手藏回袖中。 “兒媳定聽從母親之言?!?/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