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刀光為虹繞燈白,虹芒逼樹千葉零
“縣……主,縣主?” 內(nèi)監(jiān)小心翼翼沖面如沉水的女孩輕喚一聲。 兩位侍衛(wèi)不得主人的命令斷不肯出手,只眼觀鼻鼻觀心地沉默站立。 寶知將那微薄的無趣收入心口,對著懷抱襁褓的侍衛(wèi)指了指天。 兩侍衛(wèi)即刻心領神會。 那太監(jiān)還未反應過來,便被閃至面前的侍衛(wèi)點了啞xue,不待其發(fā)聲,侍衛(wèi)便一手將幼兒摟在懷中,一手提著內(nèi)侍的腰帶,周身一旋,躍上濃密的樹冠,轉(zhuǎn)眼間便不見身影。 “臣等救駕來遲!” 本便鏖戰(zhàn)至力竭的歹人,望見遠處影影綽綽,心中早已怯去五分,一聽壓低的呼喊,并著劍身撞擊樹木時的悶響,只覺那金戈鐵馬近在咫尺。 這點怯懦被帝王之臣捉了文章,一時間便落了下風。 立于戰(zhàn)局之外,被兩三戎兵護于中央的一人驟然大喊:“都是這狗賊部下扯出的馬皮子——駭人而已!諸位好漢莫怕!待生擒這狗賊,這天下便是我等的天下?!?/br> 那人舉起拳頭,歇斯底里吼著:“捉暴君,復禮序!” 在這番激蕩人心的鼓舞下,衰兵尚且必勝。 身著短褐衣的壯漢們愈戰(zhàn)愈勇,不過須臾間,倒下三個負傷的禁軍,再也不能起。 邵聞璟正同一人兵器相持,僵持不下,只聞利刃口摩擦的尖銳。 他聽到援軍聲便知道來者,縱使是如此緊要當口,心也下意識漏一拍。 她來了。 還是她。 每每他落入最低谷之際,她便這樣,一面淡然地翩然落至,甚至暗藏一絲不耐。 好似他這個人并不是什么響當當?shù)娜宋?,她救他,只是因為她需要救他?/br> 【需要】。 【需要】好啊,【需要】真是好東西,這種外力驅(qū)使正是他需要的。 只要數(shù)量累計,梁寶知定會習慣,她身上的責任感只會將她一推再推,最后推至他身畔。 “陛下當心!”勝邪的聲音宛若暴風雨里掀壓翻船的巨浪,帶著狠戾的氣勢,只一把抓住場上所有人的耳朵。 景光帝鳳目一轉(zhuǎn),便見斜側(cè)一人高舉大刀,高喊“狗賊納命來”而來。 “休傷吾主!” “七兄弟!別殺他!” 一時間兩方人馬皆大喊制止。 可慣性使然,開了刃的刀哪里回得了頭,只能順著弧度向下。 邵聞璟心想,該是能避過。 可劍身抵著大刀,如何也無法脫身。 愈是危急,他的心卻愈靜——她會來的。 果然,下一息,一道guntang的血雨劈頭蓋臉打下。 “??!七兄弟!” 方才氣勢洶洶的大漢早已成為美人的劍下魂。 “噗嗤” 同邵聞璟相持的怒目圓睜漢子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哀嚎來祭奠自己的兄弟,便被砍去右肢。 邵聞璟借此機會,手起劍落,那大漢便猶如一座大山,轟然倒地抽搐。 而寶知只輕巧抽劍,小心避開噴灑的熱血,恰同邵聞璟對視。 許是過于憊乏,他一時無法應對這雙水光瀲滟的桃花目,有些狼狽地避開她的目光——這竟是她成婚后二人首次打照面。 卻是在這般腌臢的處境,他又這般狼狽。 邵聞璟輕輕喘氣,意欲開口,可電光火石之間,一把大刀豎劈向二人。 只一息,二人便往兩側(cè)驟然退開,叫那沾著rou末的大刀迎了個空口。 寶知本就同他無言,側(cè)身退到樹邊,躲過了又一記刀光。 樹林深處彼之外側(cè)反而更加黑壓,便是樹木的暗上三分。 這是何故? 寶知分出一心,只一瞥便頭皮發(fā)麻。 誰曾想,那棕褐的樹皮密密麻麻附著一粒一粒黑色蚊蠅,抖著薄翅爬動。 何其密集! 這一眼叫她后腦皆要炸開,便是沒有密集恐懼癥,都要得上一得。 寶知忙移開眼,而叫囂著要為其兄弟報仇的壯漢怒氣沖沖將刀砍空,重重在樹干上砍出一道口子。 蚊蠅受驚,竟鋪天蓋地往上飛去,直撞向大漢的面門,擠入其眼眶,鉆進其鼻息,探入其耳廓。 大漢只見面前嗡嗡聲大作,便被劈頭蓋臉地壓個正著,自家又驚又恐,張口就喊。 倒遂了黑蟲的心愿! 只一股一股鉆進其喉咽,肆意妄為地打鬧天宮。 寶知便見滿頭附著黑蚊蟲的男子死死掐著喉嚨,含糊不清地原地打轉(zhuǎn)。 太震撼了。 這一幕給她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真是無比惡心。 她甚至自家也閉緊雙唇,只彈指間便給了那男人一個痛快。 “唔唔唔唔唔!” 寶知尚且顫抖著手指平復心情,卻見邵聞璟叫三四人圍攻之,她提起劍,強行將適才惡心的畫面壓下,正欲施展輕功上前,猝然一陣犀利的風先行一步相助。 勢如破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只在抬眸間,又有兩人不及發(fā)出最后的哀鳴,便太陽xue插著寸長的箭羽而死。 難不成? 寶知往外望去,只隱約覷見愈加靠近的寬袍。 “容啟!” “寶知!你可受傷?” “不曾!” 她有好多話想同他說,想問他怎么來了,想問他可遇著馬車……可現(xiàn)下不是夫妻閑談時間。 寶知只貪婪地打量他一眼,轉(zhuǎn)身重新投入戰(zhàn)局。 有了邵衍相助,她更是得心應手,甚至連衣角都不必沾濕,只旋然于一人又一人之間。 抬手之際,賊人統(tǒng)相偕手邁入黃泉路。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歹人前仆后繼,可終歸是rou體凡身,半盞茶過后,終歸為強弩之末。 寶知眼疾手快將一企圖偷襲的歹人戳倒后,扶著邵衍的臂膀輕輕喘息。 這時,她才發(fā)覺,場上除開他們夫妻二人,我方徒留她的侍衛(wèi)、邵聞璟、勝邪以及僅存一名的禁軍。 對方僅剩三人。 雙方一時間皆收攏隊伍,只僵持對視。 寶知心想,該是進入文斗階段了嗎? 該是敵方統(tǒng)領之人好似并無戰(zhàn)斗力,只穿金戴銀。 他倒不恨邵聞璟,只把眼瞧他們夫妻。 嗯? 寶知瞇著眼,下意識將丈夫擋在身后。 “喲!衍公子別來無恙??!” 那人陰陽怪氣道:“本公子倒忘了,你已至娶親的年紀了!” 黏黏糊糊,哪來的混賬話? 可邵衍充耳不聞,取了軟帕將妻臉頰濺上的血痕輕輕拭去。 對面之人文縐縐一陣,見其動作,終究破了功,怒斥著:“你算什么東西!竟敢當作沒聽見!” 邵衍牽起寶知徐徐來到景光帝身畔,不悲不喜,只冷靜回應:“想來竟有一年光景不曾相見。二哥,你近來怎會變成這樣?” 那人氣得直喘大氣,哆嗦著從衣襟里掏出煙槍,嘎噠嘎噠吸上幾口,才緩過一陣。 “他娘的!便是放眼十年前,哪里知道你還能活成這樣,”那人凝著晦暗的鳳目,冷笑著肆意打量邵衍,無不惡意詛咒:“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掐死你?;蛘摺瓕⒛隳锾У轿腋竿踉褐?,這般,你娘伺候我父王,你來伺候我,你我豈不是名正言順的「親兄弟」?” 寶知勃然大怒。 什么東西!敢對她的人這般挑釁! 不要命了! 邵衍卻捏了捏女孩guntang的手心。 這話他自小就聽順耳了,小時還會反抗,長大反而任旁人去說。 同這種人爭嘴,反而叫自家墜了臉面。 果然,這邊一行人只默默不作響,那廂便覺被看輕,罵罵咧咧起來。 “邵珉,你意圖刺殺朕,按罪當誅。”邵聞璟開口了。 血尸中涅槃而生的帝王只冷冷望著那廂跳梁小丑:“何人指使你?” 邵珉徐徐將目光移向自己的堂兄。 他自小就怨恨太子。 太子文韜武略,京中世家權臣皆推其為首——偏偏他是太子! 他的優(yōu)秀偏偏是理所當然! 便是他父王這般胭脂堆里的yin蟲,都要感慨一聲:“生子當如聞璟侄兒。” 他算什么東西!只不過會投胎罷了! 若是旁人推到這個位置,得了這樣的授課夫子,有這樣的外祖母族,不成大器才是怪事! 他的祖父何其英雄人物!離那個位置僅一步之遙! 只差一步??! 邵珉深深吸了幾口煙,勉強叫自己不要拜倒于心底的自卑之下:“你德不配位,天下人人得以誅之!” 說罷,他終于尋回昔日王府世子之子的驕傲,不等旁人反應,迅速將藏于袖中的利刃往景光帝面門拋去。 那軟綿綿的弧線,甚至無需勝邪攔截,便叮當一聲,落在邵聞璟面前五步之遠。 寶知冷笑一聲,這是什么雜技表演? 邵聞璟看夠了鬧劇,鳳目一揭,便要下令生擒。 “天若不能盡人意!我命由我!不由天!” 邵珉咆哮一聲。 何其凄厲,縱使寶知冷眼旁觀其堂兄弟相煎益急,且不免感染其言語背后情感的沉重。 這個位置,實則令覬覦者人不人鬼不鬼。 兄弟不是兄弟,夫妻不是夫妻,好友不是好友。 眾人便見其稍一歪頭。 “不好!”邵衍面色驟變:“他要服毒!” 勝邪登然起身,向前伸長手臂,就要躍去掐住邵珉的喉嚨。 可他終歸慢了一步。 那決然的公子咕嘟一聲,喉嚨一滾,下一息七竅便滾出黑血。 一左一右護衛(wèi)自是隨其主人而去。 “他死了?” 邵衍輕聲問道。 勝邪在三人脖頸處摸索一陣,起身稟報:“稟陛下,三人皆斷氣?!?/br> 景光帝面無表情,只輕抬手。 勝邪領悟,只一眨眼,手起刀落,將三人的頭皆割下。 寶知心中倒高看他一眼——確實謹慎。 縱使想假死,身首分離,只得是精怪尚有一機。 藏于樹上的侍衛(wèi)窺見大勢已定,帶著皇子與太監(jiān)而落至林中。 解了啞xue的太監(jiān)哭哭啼啼:“陛下真乃天龍庇護!奴才幸不辱命,小殿下得以周全?!?/br> 寶知懶于看君臣一家歡的戲碼,正要告辭,卻旋然發(fā)覺同自己十指相握的手冰涼一片。 她抬眼望去,便見邵衍面上的表情不定,似是痛快與迷茫相交替。 寶知余光撇見景光帝盯著他們,薄唇輕啟,即刻當機立斷:“既然事畢,臣婦與夫君便先行告退?!?/br> 她轉(zhuǎn)身便要走。 邵聞璟伸手一攔:“朕還未謝過縣主救命之恩。現(xiàn)下天色已晚,縣主與容啟酣戰(zhàn)已久,想來也疲乏,不若同朕一道回西山行宮作歇息?!?/br> 容啟? 容啟也是他能叫的! 寶知只覺自家的領域被侵犯,本因殺人而焦躁的心更是不耐。 真煩。 一身血腥rou末,還要在蚊蟲窩xue同其虛以委蛇。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滿頭皆是蚊蟲跟隨,后腦只一陣一陣炸開。 寶知忍不住用手按壓臉頰,好似有黑蚊蟲附著:“不必,我要家去?!?/br> 她的不耐業(yè)已壓不住了。 可邵聞璟仍不肯退讓——他要梁寶知待在他的身邊。 若是往常,邵聞璟定不會這般逼她,可現(xiàn)下他實則剛歷生死之劫,心里也不自在得很。 邵聞璟少有這般極度丟失內(nèi)里的安全感,不安得緊。 每每有魑魅魍魎冒出,都在提醒他,暗地里有許多人尚且蟄伏著,盯著,只等他稍一放松便撲上撕咬,將他僅存的寶物統(tǒng)統(tǒng)叼走。 不行。 絕對不行。 他只能更加謹慎,更加強勢,將擁有之物籠統(tǒng)藏在手中,藏得更加隱蔽。 邵衍終于從回憶中掙脫出來,溫和應答:“多謝陛下厚愛,學生與夫人不敢多擾,且家中姨父想來已至,學生等便先行回府罷。” 那句“難不成要抗旨”還未出口,便因一詞而梗回。 四舅舅便要來了。 如同二十多年前那般。 邵聞璟反而冷靜下來,轉(zhuǎn)而歉意同寶知道:“是朕思慮過多。” 他面上真心實意:“只怕有余黨伺意,叫縣主中了埋伏,才這般極力相邀。想來怕是叫縣主不自在,是朕之過,往縣主切莫放在心上?!?/br> 本是最桀驁不馴的女孩最怕旁人的真誠,一聽解釋,也不自在起來,覺得自己反應過大:“陛下慈愛臣下,本便是民之所幸。” 邵衍見妻不住弓指蹭臉頰,微低頭問道:“怎么了?” 寶知似是在外頭玩耍弄傷自己的孩子,暗自忍了許久,終于得了關心,即刻同他告狀:“我不舒服。” 邵衍即刻慌張起來,不管外人在場,將妻摟入懷中,摸摸她的頭,又左右捏其纖臂。 “哪里受傷了不成?” 寶知搖搖頭:“我覺得,有蚊蟲跟著,渾身不自在?!?/br> 邵衍一聽放下心來,溫聲安慰妻:“我替你看過了,沒有蚊蟲。” “有,就是有?!彼蝗还虉?zhí)得可怕。 若是往日,寶知該是一如既往的懂事,就算是衣衫被蚊蟲爬過,啃咬得一塊一塊,從容面對。 可自打她剝離了【表姑娘】的外殼,旁的沒學多少,倒是學會愛嬌。 興許她本就是會愛嬌的姑娘,可除開面對郡主娘娘與姨母,寶知本就熱烈濃郁的情感只能深藏于寵辱不驚的面具之下。 現(xiàn)在她有了邵衍。 這無處發(fā)泄的熱烈便有了歸處。 “就是有?!?/br> 邵衍非旦未一本正經(jīng)指責她在外人面前癡纏丈夫,反而將清爽的外袍脫下,罩在女孩頭上。 “不怕,”他將寶知摟入懷中:“壓著衣裳,蚊蟲進不去的。” 在熟悉好聞的草木氣息之中,本有些失態(tài)的寶知安靜下來,在男人懷中甕聲甕氣:“可是,若你被叮咬了可如何是好?” 邵衍對一旁眼神瞬息萬變的君主歉意一笑,復輕聲道:“莫擔心,我來時擦了藥膏?!?/br> 多美好的一對璧人! 邵聞璟回復了一個體諒的表情,背在身后的手心早已被指甲深深嵌入。 初時的欣喜與隱秘的竊喜早已蕩然無存。 女孩假想的蚊蟲想來該是鉆進他的心口,密密麻麻地蠶食著帝王的心,連帶著胃部也被勒緊。 他真是一錯再錯,竟不知,梁寶知也是會被改變的人! 眼前是多么尋常且健全的相處模式。 驟然,一陣失控的恐懼將他席卷。 邵聞璟向來篤定,她不過是年少人貪圖新鮮,待rou欲的快感過后,便會冷靜地計較得失。 如今一瞧,她竟是愛他。 她竟然懂得愛! 既然如此,又為何不能愛他? 邵聞璟心中生出少有的茫然——她看起來這般幸福,是真的幸福嗎? 他的這份心意究竟是為她,抑或是為自己? “陛下,謝大人來了!”勝邪突然拉住主上的衣袖。 邵衍往外一瞧,露出放松的神情:“姨父來了!” 景光帝這才回過神,發(fā)覺自己沉浸于暢想之中,下意識伸手探向頭蓋外袍的女孩。 若非勝邪出手,他便是心急難耐的新郎,火急火燎要挑去新婦的蓋頭。 可數(shù)月前,她并非十里紅妝入主中宮。 少許的道德感與內(nèi)心的渴求將俊美帝王撕扯成破布娃娃。 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 邵聞璟開始真正思考他自己的需求,一開始他就是覺得成家對象應該挑選一個各方面能匹配自己的人,所以對寶知是欣賞,還有點吊橋效應產(chǎn)生的荷爾蒙。后來發(fā)現(xiàn)她對自己沒興趣,就是所謂的(很好你引起了我的注意)的思想(是的,有點惡俗),這種情感究竟是什么,他開始也說不清,正是因為他和寶知是一類人,他們都有點在情感上不開竅,以為需要就是愛的那種人。 寶知嫁給邵衍,邵聞璟有不服氣,覺得自己沒有被選擇的那種不服氣,等到看到寶知和邵衍的互動,就是嫉妒,憑什么我們都是慘痛過往的幸存者,你能得到幸福的嫉妒。但這里開始,邵聞璟進行了自我成長,詢問自己到底需要什么,究竟是需要一個合格的皇后還是體貼的愛人。他也開始理解愛。 可能對于寶知的嫉妒還藏著一點委屈,覺得自己被無情拋棄于過往的委屈。 他會有一段時間關于(我對梁寶知到底是強者對于珠寶的原始占有欲,還是被她吸引的喜歡,那就是為什么會愛,如果愛是否是不打擾?如果強搶過來,是否能夠得到我想要的,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這樣的掙扎。 前世的寶知和邵聞璟沒有這個階段的思考,所以就是一對怨侶,邵聞璟前世一直想不清自己要從寶知身上得到什么,用一種錯位的觀念對待寶知,所以弄得大家都不高興,前世寶知對他只有臣子對君主的情感,他卻要求她對丈夫那樣,反正很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