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相華大街送離了數(shù)輛華蓋馬車,逐漸恢復(fù)往日的寂靜。 邵府的門房取了把箍緊的大掃,嘴里哼著“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躊躇”,將府前作雪花散落的炮皮籠統(tǒng)掃到一邊。 “明日我出門一回?!睂氈幻嫱òl(fā),一面讓婆子告知馬夫,讓其早起時預(yù)備著套車。 邵衍坐在一旁的軟榻上絞發(fā),隨口一問:“可是去侯府?” “非也,”她取過白棉布,爬上軟榻,跪立于男人身后:“我要去祭拜祖父與爹娘?!?/br> 寶知進一步解釋:“傅姑娘今日成親,想來該是有些時日不會上府。我想著,你下月便要上場,我要再同祖父、爹爹說一聲,再燒些夏衣,送些甜果。” 她將那濕潤的青絲撥到他左肩,下巴便壓上滴濕幾點的寢袍,從后頭黏膩地纏住邵衍。 “你會來接我嗎?” 女孩的聲音宛若白鵠掠水,輕軟無痕,好似在問他,又好似在問自己。 可她本就無需他回應(yīng)。 寶知霸道地要求:“你要來接我!” 簡單數(shù)字,在男人耳畔抑揚頓挫。 “是,”邵衍輕聲一笑,反手揉了揉女孩柔軟的發(fā)頂:“我本便是要來接你的?!?/br> 寶知是好強的孩子,開口前為自己定下平舉雙臂單行過一條窄木的目標(biāo),心底沒有把握。 可的確叫她得到了。 她奪得了無人知曉的賭注,得意洋洋的,好似打了一場勝仗,揚起臉胡亂地親吻邵衍細(xì)長的脖頸,將他鬧得沁出一層粉熱。 她是無事人,鬧過就鬧過,轉(zhuǎn)頭睡得香甜,不想那廂甜酒下肚,熏紅了公子的臉,也熏亂了公子的心。 可憐他被滿腦滿腹的隱晦攪得不得安寢,只不住在妻溫軟的杏腮落下胡亂的吻,挨到更聲漸漸,她迷迷糊糊同他愛嬌,書生才強將一腔綺麗所思摁得齏粉,勉強睡去。 寶知哪里曉得這些,剛擦白便被男人起身穿衣的簌簌聲喚起,歪倒著探身揉眼,黏膩著聲音讓他帶上藥丸,莫要中了暑氣。 邵衍再燥熱的心都要被她軟化,鉆回帳里,從層層的被衾中將人挖出親昵。 寶知一醒一睡,等至惠娘再次來到床邊,才悠然轉(zhuǎn)醒。 她呆呆望著帳頂,分不清究竟是夢境抑或現(xiàn)實。 原來做夢也會一斷一續(xù)。 “現(xiàn)下至何時辰?” 寶知張開手心,抵接住一個哈欠。 惠娘一面利索伺候縣主穿衣,一面答道:“才過巳時。” 寶知“唔”了一聲,將口中的青鹽水吐到瓦口壇中。 “我只簡單祭拜一回,便讓敏娘跟我一同去吧?!?/br> 敏娘笑嘻嘻道:“那這般,縣主依奴婢一回,往珞珈門那一繞,買些梅花餅?!?/br> 丫鬟們屏聲靜氣地將裝有早膳的小碟擺上八仙桌。 寶知笑道:“買,都買,再去西街買幾只燒鵝。幾日不吃倒饞嘴得緊。” 貼身丫鬟寵她,知道傅嬋不上門,自讓她多睡些,只是寶知也未料到,自己竟睡得太久,匆匆用過一些便帶上祭拜用的銀器瓜果,登車離府。 本便是尋常日子,從西市往南城門,一路上暢通無阻。 寶知預(yù)備著同長輩們說說話,帶了人多反而聒噪,加之祭祖宅邸處自有梁家遠親,哪里需要浩浩蕩蕩的,只籠統(tǒng)套了一輛馬車,身邊帶著兩位丫鬟,一是敏娘,另一則為松蘿。 松蘿是頭次跟著縣主出府,盯著其他丫鬟或嫉妒或羨慕的目光,受寵若驚登上馬車。 她原伺候過太夫人,也隨著一道上貞觀寺燒香。 做兒子的縱使同母親不親近,可定比照著上乘規(guī)格來孝敬母親。 松蘿私以為陳氏的馬車內(nèi)飾布置得已是自己認(rèn)知的頂端,現(xiàn)在上了縣主的馬車,這才恍然大悟,有些感概——何為門當(dāng)戶對。 先頭陳氏的奶嬤嬤曾謀劃著叫自家外甥女嫁給公子,閑來沒事便在她們這些小丫頭片子面前剔牙:“你奶奶養(yǎng)的姑娘不過是商戶家的庶女,只因有個秀才哥哥,才同那高門攀了腳跟!我那外甥女還是正經(jīng)的秀才女兒!怎么嫁不得哥兒!而且整個陳家村哪家姑娘顏色蓋得過我那外甥女!” 陳嬤嬤吐了口唾沫,壓著鼻子,面中的橫rou往兩頭一擠,像連環(huán)畫里的黑毛怪,發(fā)出又尖又細(xì)的指摘:“什么侯府表姑娘,沒了娘老子,拖著個沒長毛的小子,也敢來攀附王府的公子!聽說十四五還跟姨父表弟一桌吃飯!呵!沒教養(yǎng)的小娼婦!” 小丫鬟們哪里敢爭嘴,只一團稚氣哄得那張毛臉心花怒放。 可頃刻間,只手遮天的陳嬤嬤被趕到莊上,不可一世、三更半夜鬧氣折騰小丫鬟的陳姑娘便哭哭啼啼地被攆出府。 又有誰敢取了這種沒名堂的腌臢遞到仙人一般的縣主面前——想來縣主就算知道,也從不放在眼里。 果然, 家財不外露,名聲不外揚。 若是叫人早早知道內(nèi)里的金玉窟窿,這鳳凰蛋可還會落到自家巢中? 而她松蘿,可有機緣能同前些日子拜訪的袁家少奶奶一般得了恩典,高嫁出去? 寶知半靠在軟榻上,蔥白似的指節(jié)徐徐劃過膝上《公羊傳》的扉頁。 看久了頭昏。 她左右轉(zhuǎn)了轉(zhuǎn)脖頸。 “稟縣主,”馬夫稟報:“還有三里便至修楓園?!?/br> 修楓園便是梁家在長留山的別院。 寶知匣了書頁,置到一旁。 敏娘打著扇子:“縣主可頭昏?可眼花?” 松蘿跟著大丫鬟數(shù)月,有眼色地端了碗綠豆湯呈上去。 湯色碧綠,溫度微涼。 寶知正要用下,忽聞窗側(cè)侍衛(wèi)稟報。 “稟縣主,屬下有要事稟報?!?/br> “但說無妨?!?/br> 今日她只帶了兩名侍衛(wèi)護衛(wèi),其一曾在禁軍中任職過一些時日,很是敏銳。 那侍衛(wèi)簡單匯報:“屬下在來路上望見一段路徑側(cè)有一處樹林。不知是否多慮,但屬下察覺有不明來者臥藏其中,窺視馬車?!?/br> 屬下稟事自然是謹(jǐn)慎用語,寶知放下碗,往后一靠。 上山之路僅此一條,若是遇襲…… 她近月來若不是其他家遞請柬,自是居于家中避暑,連店鋪莊子管事匯報皆上門而來。 寶知想不出自己何時侵奪了他人利益。 這來者是為何而來? 是敵是友? 是沖她而來的? 難不成是府里不干凈,遞了消息出去? 也不是沒有的事,在南安侯府便被她捉了一次冒頭。 可即刻掉頭定令人生疑,折返回去還要路過樹林,若是來者發(fā)難…… 讓侍衛(wèi)回去報信? 不妥,不說一來一回花費的光景,且仍須經(jīng)過樹林,難保不會被捉擒。 她是他們的主人,有責(zé)任庇護他們。 且邵衍晚時要來接她,他今日去書院,身邊只有一小廝一侍衛(wèi),若在樹林遇襲…… 寶知屏住呼吸,只覺靈rou都抽離,等回過神來,才發(fā)覺寸長的指甲嵌入掌心。 對上丫鬟們驚慌與擔(dān)憂的眼神,她安撫一笑,可眼底卻聚集冰冷。 不行。 絕對不能讓這種事情發(fā)生。 “敏娘,佩劍你可隨身攜帶?” 聽了侍衛(wèi)的話,車內(nèi)的女子皆不安起來,聽到縣主問話,敏娘忙答:“帶在身邊。” 說罷從座位后抽出劍套。 松蘿臉即刻慘白,她只在這幾月跟著大丫鬟練拳,若真碰上歹人,怕是跑也跑不得。 寶知安慰她:“莫怕,不過是隱隱蛇蛇的事,我們只預(yù)備著?!?/br> 話是這般說,可她還是嚇得不行,亦步亦趨跟著敏娘。 看著寶知面色如常同梁家一嬸娘應(yīng)酬,松蘿實則不住敬佩。 用過午膳,寶知便直截道:“晚間家中有客,侄女便先去祭拜祖父與爹娘,早些下山去?!?/br> 梁家嬸娘一怔,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怎么先頭不曾聽你提起?!?/br> 寶知裝作沒讀懂她的急切:“都怪我睡迷了?!?/br> 說罷便起身告辭前往陵園。 沒辦法,現(xiàn)在因為未知,故而她只能將除自己人以外的來者皆解讀為惡意。 墓碑周身被照料得清清爽爽,擺放的瓜果點心皆是新鮮的。 寶知并未見過祖父,只恭敬送上提箱里的清酒。 “孫女拜見祖父?!彼Ь纯牧艘粋€頭。 丫鬟與侍衛(wèi)候在陵園口的一排矮屋檐下,離得遠,寶知便自由地坦述:“請祖父保佑孫女的夫君邵衍下月秋闈一切順利,金榜題名,打馬游街?!?/br> “祖父,孫女婿邵衍,相華大街的邵衍,您別認(rèn)錯人了。是邵衍,召耳的邵,人水行的衍。” 她似孩子一般胡攪蠻纏:“祖父可是名冠京城的大才子,可千萬要保佑孫女婿?!?/br> 寶知絮絮叨叨:“雖然孫女一直認(rèn)為讀書并非唯一出路,縱使夫君不追求功名也無妨。可他那般努力,若是得不到回報,孫女真心為他不平?!?/br> 她讀了那么多年的書,經(jīng)歷過大大小小的考試,自然明白,并非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人的天賦不同,且理解能力不同,有時往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才能得到些許回報。 她自家很是殘忍地對待自己的付出與所得的比例,可落到邵衍身上,寶知卻不忍。 她不忍心他夜以繼日地用功,最終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跟爹娘說話那便是更直白了。 “爹爹,好爹爹,求你了。好爹爹,保佑女婿在下個月的秋闈名次名列前茅,金榜題名吧。” 寶知挽著袖子,將杯中酒水繞澆于梁禮的碑石前的磚地。 “女兒再敬爹爹阿娘一杯,好爹爹,好娘親,你們就一個女兒啊,就請父親母親大人保佑吧?!?/br> 忽然間,從遠山上送來一陣涼風(fēng),將女孩頭上的垂柳步搖吹得流蘇叮當(dāng)作響。 這風(fēng)何其溫柔,從寶知的面頰拂過。 寶知瞇著眼,沉默一陣,笑道:“反正,女兒就當(dāng)?shù)⒛飸?yīng)下了!” 她一面收拾箱篋,一面輕聲同爹娘說小話:“守陵園的族人可好?但我瞧著,總有古怪?!?/br> 寶知嘆了口氣:“不知今日的回家之路可否安寧?!?/br> “不過,我不怕,”寶知提著箱篋,蹲下同爹娘說最后的話語:“別擔(dān)心,我是梁家的女兒,哪里會被人欺負(fù)了去?!?/br> “寶知走了,日后尋了由子再來祭拜。下回定帶上喻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