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
秋收賦稅,邊防征丁,秋闈考核…… 一樁一樁事宜化作層層迭迭奏折,一摞一摞堆積于太和殿書案。 剛下朝的皇帝不得片刻歇息,換了一身袞袍便埋頭進政務(wù)之中。 不知換了幾次茶,景光帝喚人將議事的刑部侍郎送出宮,也算是暫時得一息喘氣。 真累。 邵聞璟揉了揉右手拇指的指腹,那里因為握筆過久,落下了一條深深的凹陷。 見橋打外殿而入,湊近在景光帝耳畔低語數(shù)句。 男人渾身的緊繃徐徐回落,帶著不自知的放松道:“宣。” 片刻,身著宦官靛袍的內(nèi)監(jiān)恭敬入內(nèi),行禮問安,見今上懶懶撐靠于交椅扶手,提著心復(fù)述。 “婕妤道:為何崔姑娘害怕?” “縣主道:上月崔公子因放印子錢逼死人……” 內(nèi)監(jiān)鸚鵡學舌,一字一頓,復(fù)述猶如場景再現(xiàn)。 疲乏的男人合著眼,在一片黑暗中,伴著細嫩的嗓音,暢想著當時場景。 她昨日穿的又是何色,御賜的步搖可有佩戴在身上,同那蠢女人解釋時臉上時無奈還是鄙夷? 借由內(nèi)監(jiān)的敘述,猶如虛空的媒介,這一邊是太和殿,另一邊是黛寧宮。 她說她的,他只細心聽著,可心里耐心地一句一句評述回應(yīng)。 “婕妤道:可惜我有孕不得多吃冰碗。” “縣主道:冰碗吃多了我便會著涼,一著涼就頭疼得緊?!?/br> 真話。這不好,貪嘴不是壞事,可傷了身體就是自個難受,還是少吃為妙。 膳司局來了個新掌勺,做得一手好建安菜,一道茶粉羹百吃不厭,既是溫熱又為甜口,想來比之冰碗好上不知何幾許。 “婕妤道:聽聞五珍樓的簪娘善釵,我不愛旁的,就愛帶朱玉的金釵,亮閃閃的一把上綴著紅石,太好看了。我記的你最愛臂釧。這樣,我出銀錢,你幫我打上兩支紅寶石金釵,我送你一套臂釧。” “縣主道:好,你這里想個圖案,下次來時給我,臂釧便免了,不過順手的事。” 假話。她不愛臂釧,喜歡步搖。 每旬尚服局皆遞呈簪婢所繪樣式,他只留下步搖的圖樣,又命人加緊打制,一年不到,竟堆積了五六個小箱篋。 “婕妤道:……” “縣主道:……” 他緊繃的神經(jīng)在幻想的領(lǐng)域中逐漸疲軟,周身猶如浸泡于湯池之中,叫溫燙的硫磺氣味包裹的密不透風;縱是懶散地活動指尖,在半空中劃過時只覺被那絲隱秘的禁忌感激得酸癢。 “婕妤道:若你是男子就好了……” 內(nèi)監(jiān)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汗流浹背得很,下一息便見帝王輕輕揚了揚下頜,自有低眉順眼的宮婢上前遞上溫茶。 御前不敢失儀,內(nèi)監(jiān)即便口干舌燥還是斯文地小啜一口,便識趣地放下茶盞:“縣主道:若你喜歡我,無論我是男人還是女人,你都會喜歡我。” 本是慵懶合眼的君主驟然睜開雙眼,內(nèi)監(jiān)心頭一跳,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番話雖邏輯詭異,如何看都為玩笑話,無跡象表明那梁縣主覬覦宮妃呀。 可他這七八回的匯報來看,今上獨獨青眼于縣主而非婕妤,若非擔憂婕妤無寵寂寞勾引了縣主磨鏡? 不應(yīng)該啊,封郎將幾乎夜夜留宿……啊,該打! 內(nèi)監(jiān)心里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這等驚世駭俗事宜前朝還有更出格的,什么父欺兒婦,伯占弟媳,有何見怪的。 等等。 內(nèi)監(jiān)忽而汗如雨下,后知后覺其中關(guān)節(jié)。 嚴格而言,梁縣主便是今上遠方堂弟媳…… “繼續(xù)。” 男人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小內(nèi)監(jiān)大逆不道的暢想。 都是在宮中摸爬滾打過來,還被今上釘入黛寧宮的棋子,自然面上若無其事:“婕妤道:瞧瞧!就是這個搖頭!一模一樣!怪不得大家都說你和陛下是一類人?!?/br> “縣主道: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也是能隨口說的?!?/br> 男人眼前便出現(xiàn)她一副無奈又為難的模樣。 他想著,輕笑一聲。 忽而察覺,便是在方才,他笑著也搖了搖頭。 精致漂亮的小人兒該是往一側(cè)微低著頭,聞那幼稚可笑之言,尷尬地左右搖了搖,頭頂?shù)陌l(fā)旋也可愛地一道轉(zhuǎn)著。 母后曾說過他頭頂有個左旋,故而愛鬧左性。 她也有,所以倔得氣人。 他恨她的疏離,恨她的倔強,卻也對避開眼時褶皺的眼瞼無法掩去的星光日思夜想。 不可否認,他是歡喜的。 他是真的歡喜。 只要是有一絲牽連,都值得他在心底翻來覆去咂摸。 即便是通過外人之口評述,他原也是同她劃到一塊天地。 須臾間,他不再孤獨,甚至猜想著她的目光掠過自己脊背時留下的痕跡。 “婕妤道,道,道……” 小內(nèi)監(jiān)忽磕磕巴巴,目光閃爍,畏懼而怯懦,仿佛要他造反一般。 他很是耐心:“婕妤復(fù)言何事?” 關(guān)于她的事,是急不得的。 小內(nèi)監(jiān)干咽了口唾沫,心一橫,哆嗦跪下道:“婕妤道:你心里可曾有過陛下?哪怕只有一息?” 內(nèi)殿寂靜無聲,便是打扇的宮婢都斂了聲息,似是物件一般立在原地。 男人指腹輕搭于木蘭面,垂眸不知作何思緒。 許久,那伏倒在地的內(nèi)監(jiān)得到來自頭頂上赦免:“說便是?!?/br> 挨了一刀做這一行的,若是不爭便一跌再跌,最后成為頂包的倒霉鬼;若是上進,便是將腦袋別在腰上,生死榮辱皆系于一人。 內(nèi)監(jiān)低聲道:“縣主道:時候不早了,臣婦便不叨擾娘娘歇息?!?/br> 邵聞璟呼出藏于喉間的那口悶氣。 指腹移開,徒留下四團濡白,猶如紅梅落雪,惹人回顧。 小內(nèi)監(jiān)剛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殊不知他的君主也剛從謫仙臺上身著血衣而下。 仆役被赦免了,而他的主人又一次受刑。 景光帝面色如常道:“好??促p?!?/br> 自有太和殿的內(nèi)監(jiān)捧著手托上前,小內(nèi)監(jiān)雙手高舉過頭,接下這沉甸甸的富貴,耗費全身的氣力不叫自家失了分寸,只不過開口謝恩時如何也掩飾不了。 “叩……叩謝陛下。” “下回不必來秉?!?/br> 他知道的,她再也不會來了。 唉,愚蠢的婦人想來現(xiàn)在還在榻上抱腹神傷。 蠢驢一樣的人只知道餓了吃飯,渴了喝水,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失了什么。 真是叫人嫉妒的愚蠢。 而你呢,終于體會到真心呈遞后的苦楚了吧。 善良的孩子,竟耐著性子做了這么久的好娃娃,還生出妄念。 瞧瞧,既耗費腦袋又傷了心,臨頭來還被刺了個對穿。 邵聞璟從她的痛苦中抽絲出殘忍的暢意。 日后,但凡她重味那日半分苦楚,都永遠繞不開他邵聞璟。 她每回想一次自己少有的挫敗,【邵聞璟】三個字就在她的心口加深一層。 一次一次。 即便梁裊裊消失在這個世間,他也同這份慘痛的教訓(xùn)一齊被梁寶知整齊理成包袱埋入邵衍永不知曉的深處。 他忽然發(fā)覺,自己竟從未問過她。 你心里可曾有過我。 即便現(xiàn)在沒有,以前可有過? 有過嗎? 俊美的帝王面無表情,可心口卻撲通撲通。 我要去問她。 正午的烈陽劈頭而下,削過琉璃瓦,割出一道鮮明的邊界。 景光帝本是疾步而出,可面對熱烈的光亮,心中竟生出一絲怯懦。 緙金絲的鞋面恰好抵在屋檐陰影的交界線上,可他如何都邁不出那步。 好似那腔情誼是見不得人的,只要敢暴露于金光下,即刻無處遁形,只消得灰飛煙滅。 他轉(zhuǎn)而怨恨起她。 是,第一面時他是高高在上了些,可隨著后事發(fā)展,難道她感受不到他的改變? 為什么不肯再主動向他走一步? “陛下,趙太傅請見?!?/br> 他壓下心煩意亂,冷靜道:“宣。” 待到事畢,竟至烈陽落幕之時。 見橋哭喪著臉:“陛下又未用午膳,只用幾塊糕點應(yīng)對,若是郡主娘娘知曉了,定要擔心。” 可巧謝四爺前來秉事,一聽便皺著一雙劍眉:“陛下莫怪臣僭越,傷了脾胃可是了不得的?!?/br> 面對這個舅舅,景光帝軟了幾分厲色:“多謝四舅關(guān)心。” 見謝四爺三言兩語說完,一副急不可耐歸家之情,景光帝難的流露笑意:“可是舅母囑咐,怎么舅舅這般急切回府?” 謝四爺爽朗一笑:“今日寶丫頭侍疾,臣早些回去,一家人熱熱鬧鬧一道用膳?!?/br> 想到這個外甥尚且孑然一身,他總是憐惜一些:“莫怪舅舅啰嗦?!?/br> 他苦口婆心勸道:“同陛下年齡相仿的尋常男子,哪個不是有妻有子。中宮懸而未決,朝廷政務(wù)離不開陛下,那內(nèi)務(wù)庶務(wù)也要陛下過問。” “偏生唯一的嬪妃尚且有孕,陛下身邊沒個知冷暖的人。臣托大,做長輩的,總是希望陛下過得舒心些?!?/br> 邵聞璟抬眼望去,便見謝四爺目中的關(guān)切。 他心底的磐石驟然轟塌,嘴唇顫抖幾下,含在心間的懇請險些脫口而出。 舅舅可否愿意做主,把梁寶知送進宮來? 可他還是道:“緣分天注定,急不得?!?/br> 心底的妄念畸形而丑陋,他如何敢擺到視己如親子的四舅面前。 君王繼續(xù)扮演著守禮懂事的好外甥,親自將舅舅送至階梯前。 “若是無事,陛下不若一道回侯府?”謝四爺忽而開口。 景光帝難得不知所措。 謝四爺?shù)溃骸翱ぶ髂锬锎蠛茫讶荒苷J人,心中自是惦記陛下?!?/br> 外祖母。梁寶知。 他沒法拒絕這樣的誘惑。 嘴上客氣著,心都要飛去。 謝四爺直率:“陛下歡喜時總愛弓指蹭鼻尖?!?/br> 不等邵聞璟干巴巴掩飾,謝四爺自大笑而拾階而下:“臣在宮門候陛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