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樹紀事 第37節(jié)
章望生說:“人這輩子,難免起起落落,你?不要太灰心。” 邢夢魚忍不住趴他肩頭大哭起來,章望生覺得該避嫌,可她跟孩子似的?,太難過了,他能理解她心里的?落差和痛苦,便任由她發(fā)泄。 不知過了多久,邢夢魚聲音漸漸小了,她抽噎不已,忽然一道雪亮的?光束打在兩人身上,臉上,交替著,弄得兩人都不由瞇起了眼睛。 婦女主任兼農(nóng)會主任袁金枝打著個手電筒,射了一氣,她大步走到?兩人跟前嚴肅道:“章望生,邢夢魚,你?們兩個是?不是?在這搞破鞋!” 章望生聽得頭皮發(fā)緊,他站起來,擋住邢夢魚:“袁主任,邢夢魚是?我高中同學,到?咱們公社不太適應,想家想哭了,我跟她說幾?句。” 袁金枝狐疑地掃著兩人,忽然笑瞇瞇的?:“章望生,你?小子艷福不淺?!?/br> 她三十多歲,是?公社出名的?厲害女人,丈夫很怕她。袁金枝告訴章望生,她正?好要到?他家里去做思想工作?,順便了解些情況。 “小邢同志,你?這太嬌氣了,恰恰是?缺乏勞動所以你?更要努力克服小資產(chǎn)階級的?軟弱性,還有?,麻煩你?以后注意下?自己的?作?風問題!”袁金枝把邢夢魚嚴厲地教育了一番,邢夢魚不吭聲,又?一個人孤獨地往宿舍走去了。 章望生只能帶袁金枝到?自己家,他還沒吃飯,南北見?這個主任過來,非常警惕,袁金枝在屋里翻翻這,翻翻那,抖落起章望生的?繪圖,問:“這是?干嘛的??” 章望生說:“農(nóng)業(yè)測繪,我得空時當個愛好。” 袁金枝笑道:“章望生,你?很求上進嘛?!?/br> 她支開?南北,叫她跑腿到?自己家說一聲,有?工作?要忙,晚些回去,南北心里煩得慌,只能聽她指令,章望生把家里馬燈給她,低聲說:“快點?回來,別太久。” 他一轉身,袁金枝還在笑:“章望生,這么關心你?這個童養(yǎng)媳?!?/br> 章望生忍著臉:“主任,南北是?我小妹?!?/br> 袁金枝手往他身上一搭:“別裝了,你?肚子那些花花腸子我還能不清楚?我曉得,你?小白臉招女人愛,年紀不大搞的?女人不少,從你?嫂子算起,掰手指頭算算?” 章望生挪開?她的?手:“主任,您要是?考察好了,先請回吧?!?/br> 袁金枝鄙夷地笑了聲,說道:“章望生,裝正?人君子吶?別打量人不清楚你?現(xiàn)在跟你?妹子那點?齷齪事,就等天黑上床睡覺,這又?跟女同學好上了是?不是??我今天來,得給你?好好做做思想工作??!?/br> “袁主任!”章望生強壓怒意,“你?是?有?家室的?人,要做思想工作?,還是?等白天到?隊里再做更合適?!?/br> 他把門徹底敞開?,要攆人的?架勢,袁金枝笑著走到?章望生跟前,冷不丁朝他□□抓去: “呦,這么粗一根棍子似的?,你?妹子吃得下?嗎?” 章望生一把搡開?她,袁金枝撞到?堂屋門板上,疼得哎呦直叫,恨恨道:“好你?個章望生,還動起手來了!” 章望生耳朵通紅,臉也鐵青一片:“你?給我馬上走人!” 袁金枝哼哼地出來,正?好迎上南北,冷笑道:“章望生在家正?等著尻你?呢,還不快點??” 南北被人兜頭羞辱,愣了一下?,她差點?罵出口:是?呢,我到?你?家,你?男人正?尻老母豬呢。她不曉得怎么控制住自己的?,想到?章望生現(xiàn)下?的?處境,硬是?憋回去了。 她拔腿回家,章望生臉上的?熱意沒散完,一臉沉沉地坐那。 “三哥,是?不是?袁金枝找你?麻煩了?” 他沒辦法啟齒,整個人特別煩躁,剛才袁金枝那一下?力氣很大,抓痛了他,簡直是?奇恥大辱。 “三哥……”南北走近他,她察覺出他心情非常不好,她已經(jīng)想到?,袁金枝肯定羞辱了他,一想到?這,她心里忽然就充滿了濃烈似火的?仇恨,恨不得把袁金枝嘴巴撕爛,割掉她的?舌頭。 “你?不要理袁金枝那種人,她是?個小人。”南北隱約聽人說過,袁金枝這個職務是?一路睡上來的?,跟這個,跟那個,名聲特別臭,但沒人敢說。 她蹲在章望生膝前,仰頭看他:“三哥,她壓根不配跟你?說話,這兒?很多人都不配跟你?說話,你?不要往心里去,當他們是?蛆,是?蒼蠅。” 章望生抬起眼皮,他臉上很傷感?很痛苦,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她。 南北忽然又?站起來,把章望生的?腦袋摟在胸口,她垂著臉親他發(fā)頂:“三哥,我要是?能替你?難受就好了,都加我身上吧,我不怕?!?/br> 章望生緩緩閉了眼,他環(huán)住她腰身,臉龐緊緊貼著單衣下?肌膚的?溫度,他想帶她走,到?一個與世隔絕只有?他兩個人的?地方去。 南北這么一直抱住他,他是?她的?,她極力想要安撫他,告慰他,也只有?她,才能讓他靈魂得以愈合。 沒過兩天,突然有?人闖進家里,強盜似的?,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章望生買的?那些書、圖紙、日記,全?都扔到?了院子里,這是?他反動的?證據(jù),袁金枝也來了,審訊他畫這些東西,是?不是?在策劃什么。 他當然不會承認,這些東西便聚在一起,叫人燒了個精光。紛揚的?紙屑,在春風中飛舞,章望生看著自己的?心血化為灰燼。 南北哭著想要撲救,袁金枝在一旁冷嘲熱諷說:“看不出,你?對反動分子還挺癡情的?,可惜章望生不止你?一個頭兒?,你?當個小老婆怪起勁的?。”南北眼睛通紅地瞪著她,袁金枝哈哈大笑,扭頭告訴章望生:“你?跟女知青邢夢魚亂搞的?事,我已經(jīng)上報了,章望生,你?就等著吧?!?/br> 第41章 這件事,馬老六出來作證,說那天下工,人都走了,只?有?知青邢夢魚坐路邊哭,章望生坐下來跟她說了幾句話。 袁金枝不依不饒,問馬老六看見全程了嗎? 馬老六表示,誰要是打算搞破鞋,在那路邊搞吶,不得找個僻靜沒人的地方? 這話誰聽都在理,氣得袁金枝叉腰罵馬老六思想?腐化,被反|動分?子收買了,非??珊?。她把馬老六推下臺,馬老六跌破了腦袋,血嘩嘩直淌,他捂著額角說: “我說的?都是真話,問我一千回一萬回,我還是找個話。” 馬老六說完這話,人就暈過去了,章望生背起他,往衛(wèi)生院跑。馬老六的?血是熱的?,跟頭?發(fā)黏一起,滴滴答答,淌在了月槐樹的?土地上。 春天在人間結束了,風熱起來,平原上泛濫著日光。 章望生兩條腿直打顫,筋rou像要散架,他喘著粗氣把人一路背到衛(wèi)生院,汗水混著血,濕透了衣裳。大夫給馬老六包扎止血,他嘴唇白紙一樣,慢慢醒過來時,章望生守在旁邊。 “六叔,你好些了嗎?” 馬老六天暈地眩的?,好半天才?曉得自己在哪里,他虛弱地說:“就這點事,死不了的??!?/br> 章望生眼睛鈍澀:“六叔,你不必為?我說話的??!?/br> 馬老六喉嚨嗡嗡響,像是卡了痰,章望生慢慢扶他起來,他說:“章家就剩你自個兒了,我不能活生生看著你叫人冤枉?!?/br> 這種長輩式的?關愛,是記憶里很遙遠的?事情了,章望生低著頭?,馬老六手搭他肩膀上: “望生,我不要緊,你先回家去吧,我估摸著你嬸子過會兒得來?!?/br> 馬老六的?媳婦不喜歡他跟章家來往,章望生曉得八福是嬸子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來。拔出來了,rou扯著皮,筋連著骨,太痛苦了。他歉疚地看馬老六,這一眼,馬老六什么都懂,他蒼蒼嘆氣: “我那小子,就是那個命,人有?時候得學著認命,不認命,日子過不下去啊?!?/br> 章望生恍惚聽著這話,他在回去的?路上,碰見南北,南北聽說馬老六出了事,找過來,見章望生一個人走在路上,飛奔過來: “六叔呢?六叔人呢?” 她怕馬老六出事,怕得不得了。 “六叔在衛(wèi)生院?!闭峦?語氣,叫她安心了些。她緊挨著章望生走,兩人的?影子粘在地上。 回到家,章望生打算去供銷社買點東西,回頭?去看望一下。南北見過邢夢魚了,她跑去知青宿舍,幾個人在那說話,邢夢魚有?些愣頭?愣臉地坐那,她很漂亮,一看就甩人一大截的?漂亮。 南北覺得她一定就是章望生提過的?女同學了。 “袁金枝怎么說了?她要是組織大會叫人□□你怎么辦?”南北淘洗著荊芥,她本來特別?擔心章望生,可曉得了邢夢魚這號人物?,她心里煩悶。 章望生疲憊地坐石條上,搖搖頭?。 南北說:“你說的?那個女同學,是邢夢魚嗎?” 章望生很累,他被袁金枝審訊了半天,又送馬老六就醫(yī),心力交瘁,他什么都不想?說,便躺了下來。 天井旁的?樹,枝枝葉葉把蒼穹割碎掉了,視野也是碎的?。 南北見他這樣,也就不問什么了,等做好撈面,喊他起來吃飯。 過了幾天,沒什么動靜,章望生照例被罰去勞動,勞動日益繁重?,卻沒有?在大會上說新的?罪名,他的?罪名,無非還是臭老九。每天都要寫悔罪書?,寫思想?檢討,和其他一同被改造的?人一起,上臺說一樣的?話,背一樣的?語錄,寫一樣的?材料。監(jiān)督他們的?,是李大成。 李大成跟他們這些人說話,必以臟話開口,年紀大的?那位教師,因為?抬土塊慢了些,被他一腳踹趴下,髖骨斷了,哀嚎不已。章望生被那哀嚎震得靈魂都跟著刺疼,他們不允許有?尊嚴,也早失掉了為?人的?尊嚴。 晚間的?時候,上一級會突擊檢查,闖進人家里,呼啦啦把人都薅出來站成一排,檢查思想?情況,鼓勵彼此揪對方的?小辮子。一時間,人人都在舉報他人的?小辮子,白天勞動時說了不該說的?話,亦或者是檢討中寫錯了字,而解讀出其他涵義。章望生沒揪任何人的?小辮子,他覺得并?不是自己高尚,他太倦怠了,誰愛揪他便就揪吧。 老教師的?骨頭?不會再好起來,某天夜里,他留下一封認罪書?,極力解釋自己的?行為?純粹是因為?受不了身體上的?痛苦,與他人無關。即便如此,他依舊令活著的?家人蒙羞。 章望生沉默得像死了一樣,他白天里一個字都不說,有?一次,李大成想?要打他,他漠然地看著,攥緊手中的?砍刀。 “怎么著,章望生,還想?殺人不成?”李大成瞥見他手里的?刀了。 章望生不說話,他就這么盯著李大成看。 李大成罵罵咧咧,最終沒動手。 夏天非常熱,章望生被叫去到城里拉糞,他又進了城,不是來念書?,是拉著板車把公廁的?糞取走,這期間,一點也不順利。有?時要看人臉色,公廁的?門鎖著,找不到人。有?時則被別?的?公社搶了先,空車而歸,幾十里的?路,白走了。 運氣好的?時候,他拉著糞車,低頭?在烈陽下走,路那樣遠,人就像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邊走邊坍。 南北跟著他推車,他不讓她來,她偷偷摸摸跟著,章望生沒辦法?,兩人便一路無聲地走,她的?眼睛叫臭氣熏得直淌眼淚。 她一度累得走不動,嘴巴大張,渴得要命。章望生會停下來,把腰間的?水壺給她,南北咕嘟咕嘟灌著水,掏出手帕,給章望生擦臉。 他們整個夏天,過得異常艱難。 豆子成熟時,運動的?火熱終于消褪幾分?,學校里恢復些秩序,不過章望生沒被允許回崗位,他尚且沒資格回去,改造的?還不夠。 “學校開了課,你去念書?吧?!闭峦跓粝陆o南北補書?包。 南北彷徨地搖頭?:“三哥,我不想?念了,念書?只?會叫我難受,念再多的?書?,咱們還是在月槐樹,不曉得哪天又要變,我也不想?見那些同學?!?/br> 她已經(jīng)無法?離開章望生,一刻都離不開,他如果?還在受罪吃苦,她念什么書?呢?她要時時刻刻跟他一塊兒,不能分?離。 章望生也不曉得怎么勸她了,士可殺也可辱,他一度想?過不如死了算了,可她還活著,一想?到她孤零零一個人,他就不敢有?這樣的?念頭?。學校又能念書?,他覺得有?了點希望,他其實也不清楚這個希望能存在多久。 “去吧,也許往后?就好了,你不去念書?,整天跟著我,你不曉得我心里有?多難受?!闭峦?到她過的?日子,心如刀割。 南北扭過臉,她還有?一層擔憂,敏感?得要命。 “你聽話,到大永公社去念書?,晚上住宿舍吧,天天來回太辛苦了,我有?時間就去看你?!闭峦塘科饋?,他也清楚,他不會有?那個時間,他不想?叫她回來見到自己被人一遍遍作弄。 南北又轉回頭?來:“那你呢?你一個人,誰陪你?” 章望生說:“我不用人家陪,我一個人也能過。” 南北道:“你不娶媳婦了嗎?三哥,你還喜歡不喜歡邢夢魚?”她憋了很久,到底問了。 章望生木然抬臉:“怎么突然想?起這個?” “我要你回答我。”她追究起來。 章望生淡淡說:“不喜歡了?!?/br> 南北心里有?嫉妒,嫉妒他曾經(jīng)把這樣的?感?情給過邢夢魚,他沒給她,即便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人為?什么活著,要是活的?不像個人,還要不要活?人心能那樣壞,也能像六叔那樣好,到底是為?什么?我想?不出答案,可世道這么難,還是有?六叔這樣的?人,所以我叫你去念書?,念了書?,至少?能分?得清一些是非對錯?!?/br> 他時常夢見那位老教師,他為?沒有?能幫助他一分?而感?到痛苦內疚,他眼睜睜見人受苦,叫他心靈落霜。他也無法?給南北什么,得一點見光的?機會,他得叫她去。 南北黯然:“可六叔沒念過什么書?,那些整你的?學生,有?的?人是你教過的?,他們念了書?吧?照樣壞得很,可見人心腸如何跟念書?多少?未必扯得上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