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樹紀(jì)事 第31節(jié)
很快,她又趴他懷里哭,對他又捶又打,哭得心腸都要?碎了一樣。她沒跟他分開過,一分開,竟是半年,章望生想起自己的許諾,覺得很對不起她,有很多話要?問她,可?她一直哭,他就抱著她。 “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蹦媳碧?別?委屈。 章望生跟她解釋這?半年發(fā)生的事?,南北聽得心不在焉,她本來怨他,都要?恨他了,他突然出現(xiàn),她就什么都忘了,覺得不重要?,聽不聽的,無所謂。 “不是叫你跟著嫂子嗎?我到她家,你不在。”章望生從?兜里掏出塊嶄新的手帕,給她擦眼淚。 南北含含糊糊說:“住不慣,我就回來了?!?/br> 章望生一下有些急,道:“你也太任性了,一個人住多危險,你……”他瞧著她的個頭,可?不是么,南北這?半年長得特?別?快,要?看個頭,她像章家人,比同齡人要?高。 他隱晦地擔(dān)憂著什么,一陣后?怕,因此對她的隨性而為更?生氣。 “怎么能順著性子來,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呢,你一個姑娘家,自己住,萬一,”章望生有些難以啟齒,南北忽然一把推開他,“我不想聽了,你什么都不清楚,回來就教訓(xùn)我,我討厭你?!?/br> 她進入青春期了,特?別?叛逆,身邊沒人管她,也沒人能管住她。 章望生無奈說:“我是擔(dān)心你,你這?樣叫人擔(dān)心明白嗎?” 南北氣呼呼道:“你擔(dān)心我?你要?是真擔(dān)心我,就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去城里,這?會兒又裝好人,我稀罕么?”她說著說著,想起這?半年的心情,難受得不行。 章望生被她說得啞口無言,過了會,他試圖溝通道:“我想著念好了書,境遇也許能好些,到時我就能把你帶走,讓你也接著念書?!?/br> 南北負氣說:“不勞你cao心了,反正我又不姓章。” 章望生說:“說這?話就沒意思了。” “是啊,沒意思,活著就很沒意思,天天這?個樣,我不如死了。”南北煩躁起來,她覺得壓抑,憋悶,想要?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離開月槐樹。 章望生從?兜里又掏出糖果,是奶糖,很高級的那種,邢夢魚私下給的他。 “咱們不吵架,你看,這?是上海的奶糖,要?不要?嘗嘗?” 南北對他還?用?哄小孩的那套來敷衍自己,異常憤怒,她那么想他,流了那么多眼淚,痛苦那么久,是幾塊奶糖能抵消的嗎?她對他一樣失望。 她一把打掉奶糖:“你自己吃吧,我要?做飯了,沒有你,我自己也能過日子,別?把我當(dāng)三歲小孩?!?/br> 章望生撿起奶糖,吹吹灰,說:“我沒把你當(dāng)三歲小孩,我在外頭得了什么好東西?,都想拿給你,一想到你沒吃過這?樣的,我自己吃也沒意思?!?/br> 南北聞言,反應(yīng)了一會兒,她上前摟住他:“我是生你的氣嘛,你都不曉得我一個人多難受?!?/br> 章望生摩挲著她肩膀,這?是他的心肝,他的魂兒。 兩?人和?好非???,熱熱鬧鬧一塊兒煮飯,吃飯,章望生跟她說起學(xué)校的事?情,那些功課不簡單,物理數(shù)學(xué)都很有挑戰(zhàn),英文也是。南北嚼著奶糖,嘴角溢出糖浠:“要?是我,肯定能學(xué)會,我聰明?!?/br> 章望生笑看著她:“大言不慚?!?/br> 南北說:“那你等著看吧,將來要?是能考大學(xué),我肯定一下子就考上了!”她翻翻糖果皮,看著印有“上?!眱?字,問章望生上海在哪里,是不是很遠。 章望生書包里有個地圖冊,拿出來,給她指認城市,還?有國外的,南北第一次聽說了美國紐約,華盛頓,特?別?奇怪的名字。 “外國跟咱們一樣嗎?他們能吃上紅薯嗎?” 章望生笑起來:“不吃吧,他們喝咖啡,吃面包,生活條件非常好。” 南北疑惑了:“老師說他們過得不好?!?/br> 章望生思考了會,說:“我也沒去過,只?是聽老師講,歐洲和?美國的經(jīng)濟很發(fā)達,人們?nèi)兆舆^得好?!?/br> 南北更?疑惑了:“可?他們是□□,怎么會比我們好?” 章望生笑笑:“那,等你長大了,你親眼去看看,是他們過得好,還?是我們過得好?!?/br> 南北依偎著他:“我哪兒都不去,我就跟著你。” 章望生對她這?種依戀有種奇異的滿足,他很享受,這?讓他在人世間有種真實感,有人需要?他,他也需要?她。 他們說了許多話,說的嘴巴干,又喝很多水。南北起夜,發(fā)現(xiàn)油燈還?亮著,章望生靠床頭已經(jīng)睡著了,書在他胸口,她躡手躡腳從?床尾那頭鉆進去,章望生被弄醒,一睜眼,南北的腦袋已經(jīng)從?胸口那冒出來了。 他笑意惺忪,摸她臉蛋:“干嘛呢?跟老鼠似的。” 南北就嘰嘰嘰叫幾聲,章望生笑得咳嗽,長長的睫毛跟著亂顫,他摟過她,躺了下來,心里非常寧靜,無欲無求的寧靜。 學(xué)校的事?情平息,他又回到家,一切還?充滿著希望。 唯一煩惱的是,過了年,把南北放在哪里,擱明天想吧,他要?先?放松下身心。 兩?人側(cè)著身,臉對臉,非常近,南北端詳著章望生,他顯然已經(jīng)有了青年的模樣,堅毅的輪廓,定型的眉眼,她忍不住伸手按了按他的嘴唇: “三哥,我好想你的?!?/br> 章望生心里發(fā)軟:“三哥也想你,每天都想,怕你過得不好?!?/br> 南北手指感受著他嘴唇說話時的律動,非常奇妙。 章望生捉住她手指:“你剛解手又來摸我是吧?” 他眼睛是笑的,南北這?么被他看著,忽然有些害羞,想抽出來,章望生還?攥著:“是不是使壞了?” 他還?記得她小時候調(diào)皮,哄著八福蹲那,自己把尿裝瓶子里澆人一背,真是皮死了,二哥非常嚴厲批評了一頓。 南北臉開始發(fā)熱,她說沒有,章望生還?是看著她笑,笑眼溫柔,南北很羞澀,她第一次意識到三哥是男的,自己是女?的。 她心里有點奇怪的沖動,鬧不清楚,昏頭昏腦地湊上去,貼了貼他嘴唇。章望生一下松開她手指,看著她,不確定她是小時候的習(xí)慣,還?是什么,莫名覺得尷尬不已,他覺得不合適了,這?點很明確。 油燈昏黃,南北臉紅得厲害,心跳也快,她一下翻過身,背對著章望生,緊緊閉上了眼。 章望生側(cè)起身,握住她肩頭,剛喊了句“南北“,她就在那滋哇亂叫扯被子蒙頭:“我要?睡覺了,困死啦!” 他無奈笑了笑,只?好下床把油燈吹滅,重新躺下。 第34章 整個新年,過得都很?祥和,貼對子,包餃子,他們在供銷社碰見過一次雪蓮姐,事到如今,見面都很?不自在,也沒法打招呼。他聽說她另找了人家,很?遠很?遠,也許是年關(guān)回來看孩子,他默默看?向?她,她一眼也沒看?他。 他想,雪蓮姐大概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南北。她還一身傷痛,可他已經(jīng)帶著南北,親親密密的,在這兒?買東西。 他真不敢往深了想,跟南北說回家。她也看到了雪蓮,猛一打照面時,南北覺得羞愧,可很?快,心里竟又有一絲竊喜,這種竊喜非常不光彩,可有就?是有了,沒法不承認,三哥還是屬于自己的。 南北不能表現(xiàn)出來,很聽話地跟章望生回家去了。 社?員們開始說閑話,章家肯定有私藏的錢財,要不然,這兩人念書,吃飯,家里又沒個掙工分的。公社?里說,章望生在縣城廠子里當(dāng)臨時工,給人抬石頭,挑沙,已經(jīng)把錢按著二?八分交到隊里計工分了。 社?員們這下又十?分羨慕章望生了,有這樣的好機會。 南北穿著新棉鞋,一天要擦好幾次。太陽很?好的時候,兩人在院子里曬被褥,敲敲打打,弄完了,章望生輔導(dǎo)一會南北功課,她咬著筆頭,說:“我能不能念高中?” 他笑道:“通過測試就?能,你不是聰明嗎?肯定能的,等高中念完,說不定你能繼續(xù)工農(nóng)兵大學(xué)?!?/br> 南北這出身,大約可以算孤兒?,成分清白,看?到時能不能找找門路,推薦上去,章望生替她打算的很?美好。 “哎呀,該不會我比你還早念大學(xué)吧。”南北露著小白牙,咧嘴直笑。 章望生笑著點頭:“那?可說不準(zhǔn)?!?/br> 南北想象那?個場景,覺得好笑,三哥比她大那?么多?,她伏他身上哈哈大笑起?來,章望生被她弄得一晃一晃,伸手點她鼻尖: “笑什么啊?” 南北笑個不停,章望生說:“有這么好笑嗎?” 她揉著肚子,斷斷續(xù)續(xù)說:“三哥……你不會成了個老頭子……才念上大學(xué)吧?” 章望生心道,只要你能念上大學(xué),我哪怕念不上也不是多?么要緊的事。 他這個年紀(jì),本?正該念大學(xué),可他被耽誤了,現(xiàn)下有機會,他不能叫她再耽誤,他得想法把她托舉起?來,托舉到外頭的世界去。 夜色染透了窗戶,兩人在屋里閑說著話,說著說著,南北又餓了。鍋里有剩菜,豬rou燉白菜蘿卜,都凝固了,她拉著章望生一起?燒柴火取暖,順便把菜熱一熱。 “蘿卜都要碎了,我還是喜歡吃白菜?!蹦媳备峦鷥蓚€擠灶臺前,眼睛叫火光映的發(fā)?亮,她特別高興,心情舒展,時不時用?膝蓋碰碰章望生,又不說什么,就?是沖他笑。 她笑起?來很?漂亮,皮膚飽滿,眼睛明亮帶水。 章望生親昵地摸摸她的臉,南北握住他的手,臉蛋來回蹭著他的掌心,她眼睛不離開他。 兩人都不說話了,火光躍動,章望生的手指往上動了動,觸碰到她的睫毛,南北閉上眼說:“我睫毛可長?了,我們在學(xué)校比誰的睫毛長?,我的最長?,三哥,你試試?!彼ブ郑劬ι衔?。 章望生覺得有小刷子在掌心掃動,他點點頭:“是很?長??!彼氖种冈谒樕狭暨B,凝視著,她還是很?純真的樣子,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那?件事,想起?來,跟做夢的一樣,他對雪蓮姐那?層面紗似的幻想消失了,人怎么會這樣奇怪? 兩人很?快又因為假期結(jié)束,南北要住哪兒?,產(chǎn)生了分歧。 “我不去嫂子家,那?不是我家,我就?住咱們自己家?!蹦媳焙?堅定。 章望生說:“不行,你一個人不安全,我實在不能放心?!?/br> “反正我不去,我不喜歡寄人籬下?!彼贿@么說,章望生心里就?很?難受,他又沒法帶著她念書。 “不管怎么說,嫂子是最靠得住的了。” 南北拉著臉:“你以為是,就?是嗎?她婆婆打我主意呢,想叫我跟她兒?子睡覺?!?/br> 章望生一下怒火上來,他很?吃驚,南北看?他人都站起?來了,道:“我本?來不想說的,嫂子嫁的那?家人,一點都不好?!彼言邙P芝家里的事,說了一會兒?,章望生心里特別復(fù)雜,他不愿意過多?想往事,一想起?來,藤蔓似的,牽牽連連,二?哥,嫂子,雪蓮姐,狼孩哥……過去是一張大網(wǎng),輕易把人給罩住。 他有點頹唐地告訴南北:“不去就?不去了,嫂子她不容易。” 南北憤憤說:“她可以不嫁人,跟咱么一塊過日子?!?/br> 章望生搖頭:“你不懂,事情沒你想的簡單?!?/br> 南北覺得章望生臉上有種脆弱,她抱住他,喃喃說:“我曉得,不管怎么著,嫂子早都是別人的了,只有你是我的,三哥,只有你最疼我?!?/br> 章望生摩挲著她的腦袋,傷懷得要命。 最終,章望生決定讓南北暫住知青宿舍,跟著劉芳芳兩個,不過肯定不能白住。南北覺得跟著知青挺好的,能聽收音機,隊里也愿意把報紙借給知青們看?,她也能正大光明跟著蹭。 章望生坐上汽車走了,人很?多?,就?這么一趟汽車,擠的喘氣都費勁,他像被什么夾扁了,比旁人都高。南北追著汽車跑,跟他擺手,章望生拼命地彎腰,手伸出窗戶喊: “快回家去!” “三哥,再見!再見!”南北跑得帶起?煙塵,辮子跟著一上一下,像田里的喜鵲,起?起?落落。 她追了很?遠,汽車在顛簸的路上左倒右歪,章望生被人擠過來搡過去,他始終挨窗戶那?,直到南北跑不動了,她扶著膝蓋,張大嘴巴氣喘吁吁目送汽車拐個彎,再也不見。 章望生慢慢垂下胳膊,旁邊人抱怨,他跟人說句不好意思,卻還要扭頭,妄圖還能尋見南北的身影,他又把她一個人留在了月槐樹,想到這里,章望生眼眶里全是淚水,無聲淌下。 汽車遠去,南北歇了會兒?,才直起?腰往回走,她遇見了替生產(chǎn)隊放羊的馮長?庚,馮長?庚手里拿著根鞭子,甩得很?響。 “你三哥又去城里念書了。” 南北心里空蕩蕩的,說:“我以后也會去的?!?/br> 馮長?庚說:“不是那?么好考的,現(xiàn)在人都曉得高中招生了,競爭肯定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