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沒?想到,人早都跑家里來了。

    章望生?面對南北,沒?有慌張，他覺得沒?什么好解釋的,她長再高,他也是拿她當(dāng)小?孩子,這?樣的事,小?孩子沒?必要了解。

    他那后肩上油晃晃的是什么？分明是獾子油！南北感覺受到了嚴(yán)重的背叛，不止于此,雪蓮姐隨便叫男人摸她屁股，她不配給三哥搽油。

    “你是不是跟她搞破鞋了？！”

    南北臉通紅，被?怒火燒的。

    章望生?穿上背心，見她兩手空空，說：“跟誰學(xué)的這?種話?？你明白你說的這?些蠢話?什么意思嗎？”

    他很反感她一個(gè)十來歲的小?姑娘，也跟旁人學(xué)，特別庸俗，沒?意思。

    南北不大明白搞破鞋要怎么搞，反正是不好的，是男人跟女人做不要臉的事，她氣得眼淚汪汪：

    “我看見你倆抱一起，我一推開門，你倆就分開了，還說沒?搞破鞋？”

    章望生?心情已經(jīng)平復(fù)下來了，他見她要?dú)饪?，忽然覺得好笑：

    “你小?孩子家，哪來那么大怨氣，雪蓮姐給你做布拉吉那會(huì)兒，你高興得很。”

    南北大叫：“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長大了，你愛上雪蓮姐了是不是？她是個(gè)寡婦，跟其他男人亂搞，你不嫌丟人嗎？”

    章望生?不笑了，變得嚴(yán)肅：“你懂什么叫亂搞？你看見了？我之前教你念書?，告訴你做人不能人云亦云，你都忘了?！?/br>
    真虛偽，南北恨恨瞅著他：“你說眼見為實(shí)，我看見了，你少東拉西扯，你就是看她漂亮，想跟她搞破鞋，她沒?了漢子想偷人……”

    “南北！”章望生?喝住她，他有些震驚，她都是打哪學(xué)來的這?些話?，他一直還把她當(dāng)小?meimei，可她長胳膊長腿，嘴巴也變得鋒銳又?惡毒，他非常不能理解。

    “那你說，你為什么跟她抱一起？”

    章望生?沉默，他把獾子油收好，南北還追他屁股后頭問?，章望生?像是思考了很久很深，才?告訴她：

    “我沒?跟雪蓮姐抱一起，你看錯(cuò)了，你剛說，她是寡婦，對，嫂子也是寡婦，寡婦總比旁人日子要艱難得多。雪蓮姐那會(huì)心里難受，忍不住哭了，她靠我身上，我總不能把她推開?！?/br>
    這?些話?，他說得很坦然，他想，南北興許能明白一些，說一說也好。

    “你愛雪蓮姐是不是？”南北像是什么都沒?聽見，她小?小?的心里，全?是嫉妒，少女的嫉妒心像野草那樣強(qiáng)韌，筋骨緊緊扒著，誰都薅不起來。她還記得娜塔莎的吻，她甚至懷疑，兩人已經(jīng)親嘴了，像書?里那樣。

    章望生?否認(rèn)：“我不愛她，你不要再瞎想了，也不要到處胡說，我還得上趟山，料理吳大夫的事?！?/br>
    他匆匆出門，留南北一個(gè)人坐院子里，日頭曬著她，涼涼的。等到黃昏，天邊燒起粉色的云，燒得人心煩，大雁成群結(jié)隊(duì)過去，南北抬頭瞧著大雁，直到它們很快變作小?黑點(diǎn)?，消失在云里。

    連大雁都有伴，南北想知道它們?nèi)ツ膬?，?dāng)大雁真好，能看見山，能看見海，肯定還能看見城市，她癡癡地望著天盡頭，腦子里有許多許多的想法。

    她小?時(shí)候，三哥時(shí)常抱她，不曉得哪天開始，三哥不再把她抱在膝頭，懷中。興許是她個(gè)子長高了，那么大一個(gè)人，杵懷里手啊腳啊都沒?地方放，可她再高，能高過雪蓮姐嗎？

    南北又?想到這?個(gè)事上頭了，非常痛苦，她想哭，想發(fā)瘋，有種走到懸崖邊邊的感覺，三哥心里有別人了，她敢肯定，他說不定會(huì)娶雪蓮姐，生?個(gè)娃娃。她就誰也不是了，她算哪根蔥，她得躲一邊兒去，是個(gè)小?可憐，沒?人要的，還得繼續(xù)流浪，要飯，吃了上頓沒?下頓……這?都不知最重要的，一想到章望生?不再是她一個(gè)人的，他那些好，都要給一個(gè)女人，一個(gè)孩子，南北覺得胸口|活生?生?掙開了，滾滾地淌血。她的心啊肝啊，全?都在外頭，沒?人看見。

    這?些念頭，一個(gè)黃昏就瘋長個(gè)不停，長滿了腦子。

    章望生?晚上抱回來一只大雁，他在山腳，瞧見它往下慢慢地墜，最后掉草叢里，這?是只傷雁，落了單，特別可憐。幾個(gè)勞力本來說晚上吃大雁，章望生?給帶家來了，他剛葬了吳大夫跟黑子，不好受，見那大雁哀哀躺衰草里，殘陽照著，打定主意一定弄家來。

    “南北？”章望生?見家里黑不隆冬，沒?點(diǎn)?燈，連喊了兩聲。

    他白天兇了她，覺得不該，又?覺得她小?孩子肯定很快會(huì)忘了，因此，進(jìn)屋來想跟她說說話?，都是一家人，還能結(jié)仇不成?？晌堇镆矝]?南北，章望生?只好放下大雁，出來找她。

    外頭涼了，黃昏時(shí)分的霧靄慢慢散去，天上東南角的灶王星變得明顯，秋味很重。章望生?見人就問?有沒?有看著南北，誰告訴他一聲，南北在幾個(gè)知青那里玩兒。

    南北在劉芳芳屋里聽收音機(jī)，她坐那兒，一邊聽，一邊幫劉芳芳打毛線團(tuán)，兩只手早就酸了。章望生?來找她，跟知青們說幾句話?，叫南北回家。

    月槐樹全?是秋的味道，一呼一吸，秋天好像咽肚子里去了，冰涼涼的。南北在他身后走，不吭聲，章望生?主動(dòng)找話?說：

    “收音機(jī)里都聽了什么??？”

    “沒?什么?！?/br>
    “我撿了只大雁，它膀子受傷了，咱們吃完飯一塊給它看看?！?/br>
    “我不會(huì)?！?/br>
    章望生?聽她很淡漠，氣氛僵冷，便笑著說：“我也不太會(huì)，咱們養(yǎng)它一段時(shí)間，估計(jì)能恢復(fù)的，就是不好追隊(duì)伍了，說不定得養(yǎng)到明年開春，回家先?給它做個(gè)窩。”

    南北道：“隨便。”

    章望生?輕輕彈了下她腦門，剛想說話?，南北一下躲開，捂著腦袋大叫：“你有病嗎？”

    她這?么大反應(yīng)搞得他一愣，南北被?這?動(dòng)作激怒，這?是逗小?孩的，她恨章望生?把她當(dāng)小?孩子，所以才?能肆無?忌憚忽視她的感受，大人就是這?樣的，他也不例外，可他也不是很大很大，南北越想越煩，一溜煙先?跑了。

    兩人這?么緊張又?尷尬地過了幾天，章望生?一找她說話?，她不是不搭理，就是發(fā)脾氣。最后，弄得章望生?也很疲憊，不再管她。

    秋收是黃了，公社都垂頭喪氣的，說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書?記給大家打氣，說再難，也難不過五九年，就算難到那個(gè)份上，拄個(gè)棍，拿個(gè)粗瓷碗，照樣能有條活路。

    社員們還是擔(dān)憂，說，真要是那樣，到時(shí)不叫人出去，那可愁死人了。

    書?記說，叫出去，叫出去，我不怕丟臉。

    月槐樹的葉子，慢慢掉了，北方的平原上到處都是落葉。風(fēng)大起來，葉子在空中飛著，舞著，很有些美?感，凄凄的美?，可月槐樹的人們不會(huì)看見。

    學(xué)校暫時(shí)停課，南北便每天耬葉子。她老?聽人嘆氣，聽人說收成的事，豆秧子都死了，她有時(shí)去地里想撿幾粒豆子，非常難，小?孩子們都在那尋尋覓覓，像老?牛一樣勤懇，可誰也沒?得著豆子。

    小?孩子就圍在一起烤螞蚱。

    南北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她不再沉迷于小?時(shí)候喜歡的事，她坐在田埂上，任由螞蚱從她腳上蹦跶過去，也不去捉。布拉吉早穿不著了，月槐樹的人，現(xiàn)在也沒?心情看誰穿的漂亮。

    樹葉還在飄零，南北想，自己?也像葉子，不曉得會(huì)被?風(fēng)吹哪兒去。她原先?的伙伴們，都長高了，在山野碰著，問?到底誰當(dāng)她嫂子。

    “我沒?有嫂子。”南北冷漠說道。

    “你是想叫馬蘭當(dāng)，還是雪蓮當(dāng)？”問?的人挺認(rèn)真，“雪蓮長得俊，馬蘭家能吃好面饃饃，看你三哥是要面子，還是里子了。”

    南北背著糞箕子，日頭打到臉，雪一樣反光，她原本圓圓的臉蛋，不曉得什么時(shí)候，變長了，頭發(fā)也黑起來，多起來，冷臉的樣子像刀子亂閃。

    “我三哥什么都不要?！?/br>
    “指不定你三哥都想要呢。”

    說話?的幾個(gè)人，站在那兒笑。

    她清楚，肯定人家把這?事議論爛了，章望生?長成了十里八里有名的俊后生?，有人想說親的，可一聽他家里成分，還有個(gè)拖油瓶，就猶豫了，都在觀望。

    一連幾天，章望生?晚上都回來很早，兩人幾乎不說話?，他就坐油燈下，先?弄賬簿子，再看會(huì)兒書?。南北坐得離油燈遠(yuǎn)，章望生?說：

    “把眼睛看壞了，過來坐?！?/br>
    她說：“我想壞，我就要壞，我瞎了正好?！?/br>
    章望生?知道說不通，沒?勉強(qiáng)，繼續(xù)看自己?的書?。他看的是《青春之歌》，講的學(xué)生?故事，他讀著讀著就意識(shí)到了自己?的“反|動(dòng)”，他對那些口號、熱情激情，并不太感興趣，慷慨的陳辭并沒?觸動(dòng)什么情緒，他對這?種青春，似曾相識(shí)，又?覺得很陌生?。

    總之，這?個(gè)書?他不會(huì)深讀，也沒?什么探究的價(jià)值，章望生?有些失望，不過書?有對比，才?清楚哪些是更好的，值得思考的。

    同樣失望的，還有南北，她見章望生?一言不發(fā)只守著燈做他自己?的事，特別失望，看吧，這?才?哪兒跟哪兒，他就不在乎她了。他白天在干嘛？他一定跟雪蓮姐偷偷幽會(huì)，他從她那里得到了快樂，滿足，再也不需要自己?了，自己?本來就是多余的。

    南北半張臉都藏在黑影里，她覷著章望生?，等著他，可他真夠狠心的，一眼都沒?再瞧過來，他真的愛上雪蓮姐了。

    這?樣的念頭，開始日日夜夜折磨起南北，她走到哪兒，都覺得人用一種可憐的，又?譏諷的眼神看著她。

    直到這?天，雪蓮上門來送兩瓶醬豆子，這?是鳳芝給的，兩人娘家離的近，碰巧了，鳳芝便托雪蓮捎過來。

    章望生?再見雪蓮，不大自在，他身上因?yàn)闋C傷，正在掉皮，露出新的粉嫩的皮膚，斑斑駁駁，看著挺嚇人。雪蓮也不去瞧他眼睛，只看手背說：“這?是快要好了，再熬一陣，慢慢還能變成原來那樣?！?/br>
    章望生?接過醬，不知該說什么，只能問?嫂子近況。

    “她記掛著你跟南北，你也清楚，她有了娃娃，不大方便來瞧你們，可心里一直惦記你倆的?！毖┥徴Z速很快，瞟了眼他的手，問?道，“身上還疼不疼了？”

    這?句聲音往低了走，語氣溫柔，像是太陽突然躲進(jìn)了云層。

    章望生?臉又?是一陣guntang：“不疼了?！?/br>
    雪蓮便沖他笑笑，兩人一時(shí)沒?了話?，又?沒?人先?說走，氣氛變得黏黏糊糊，有些奇怪。

    最后，還是章望生?先?開的口，說要做飯。

    醬豆子倒進(jìn)碗里，還夾雜著蘿卜片，滴幾滴芝麻油，特別下饃，一個(gè)勞力吃十個(gè)都不見奇。章望生?和面，蒸了一鍋雜面饃饃，南北背著柴火回來時(shí)，他在揭饃，guntangguntang的，揭一個(gè)，就得吹下手指頭，蘸一下涼水。

    “洗手準(zhǔn)備吃飯了?！?/br>
    章望生?見她面無?表情把柴火放下，又?面無?表情坐飯桌前，找個(gè)話?說：

    “有件事，我在想要怎么辦，就是吳大夫留下的那些東西?！?/br>
    南北說：“你愛怎么就怎么，不要跟我說，我一個(gè)小?孩，懂個(gè)屁?！?/br>
    章望生?被?她沖沖的語氣搞得很尷尬，便不再說這?個(gè)，把醬豆子推她跟前：“你嘗嘗這?個(gè)?！?/br>
    剛出鍋的饃饃，抹上醬，別提多好吃，南北暫時(shí)忘記不痛快的事，一口下去，非常滿足，她問?道：“你打隊(duì)里弄的嗎？”

    章望生?當(dāng)會(huì)計(jì)后，有時(shí)會(huì)額外從隊(duì)里分點(diǎn)?東西。

    “嫂子自己?曬的吧，托人帶來的?！?/br>
    南北跟狗一樣，一下警覺起來：“托誰帶的？”

    章望生?遲疑了下，說：“雪蓮姐?！?/br>
    南北忽然把筷子一扔，感到厭惡，同時(shí)認(rèn)定章望生?肯定撒謊了。

    “我看這?根本就是她的東西，你要她東西了！”

    章望生?覺得她簡直在無?理取鬧，撿起掉落的筷子，說：“你要是不想吃，就別吃了?！?/br>
    南北虎虎盯著他：“你還說你不愛她，你心虛！”

    章望生?累一天，有些倦怠：“好，我心虛，你能不能別一天天地找事，咱們好好過日子不成嗎？”

    “好不了！”南北叫起來，“你想跟她一塊過日子，你想跟她睡覺，生?娃娃，你說你是不是？”

    章望生?被?她直白的措辭弄得臉紅，但語氣很冷靜：“是呢，你到底還吃不吃了？”

    南北一下絕望了，他承認(rèn)了，真不要臉，他一點(diǎn)?也不臊得慌，一切都是真的了！

    “不許你跟她搞破鞋！”南北沒?哭，腦子像是被?血沖了，只管大呼小?叫。

    章望生?不再搭理她，他一個(gè)人吃著饃饃，喝著紅薯飯，南北見他這?樣鎮(zhèn)定，牙背咬得喀喀響，她一扭頭，跑進(jìn)了原來章望生?住的西間屋。

    章望潮夫婦原先?住的那間東房，換章望生?住著，畢竟里頭死過人，章望生?怕南北害怕，就叫她睡自己?原先?的床，她大了，已經(jīng)不合適再跟他一起睡。

    南北爬到床上，才?哭起來，透過窗欞能瞧見星星亮得很，她一臉淚，星星都模糊了。她等他來安慰她，等他來保證，可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章望生?吃了飯，洗刷后，把饃饃放灶臺(tái)的大鍋里，鍋里還有熱水。

    她要阻止這?個(gè)事，她痛哭流涕地想，雪蓮姐什么人？是破鞋，是人都瞧不起的，以后人也要瞧不起他！

    南北努力說服自己?，是因?yàn)檫@?個(gè)理由，她要干件大事，叫他曉得自己?的厲害，叫他曉得跟雪蓮姐好是不能好的！

    她這?么想著，腦子里很快就清楚該怎么做了，她一點(diǎn)?都不害怕，相反，還相當(dāng)?shù)呐d奮，激動(dòng)，她要讓他腸子都悔爛，讓他痛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