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樹紀(jì)事 第22節(jié)
章望生見他這個樣子,賬沒匯完,先跟吳有?菊家去了。 月亮升上來,大地照得透亮,吳有?菊哆哆嗦嗦開了門,喊了句“黑子”,他現(xiàn)在?一天都在?外頭晌午也撈不著家去,黑子餓,就?到處亂跑。章望生說:“也許在?我們家,黑子最近老往我家串門?!?/br> 他叫吳有?菊坐著歇下,想先燒點(diǎn)熱水。吳有?菊那個簡陋的廚房,都沒法下腳了,碗筷泡盆里,上頭飄著死蒼蠅,他家里喂了兩只雞,雞在?地上拉的到處都是,還有?一只,跳上案板,上頭留著踩了屎的爪子印。 章望生愛干凈,打了水,把廚房收拾一通,該刷的刷,該掃的掃,再一掀鍋,鍋里那股酸味兒沖的人眼都睜不開,是一堆餿掉的紅薯飯。章望生把飯舀出來,刷了鍋,吳有?菊在?門外見他忙,非常不好意思?,他這個人,一欠人情就?渾身難受。 “章會計……” “吳大夫,喊我望生就?行,別見外。” 章望生把吳有?菊家收拾干凈,說先給他做口飯吃,吳有?菊費(fèi)力地往堂屋挪,章望生叫他告訴自己糧食在?哪兒就?成。 糧食藏的隱秘,堂屋的東間,居然有?個小地窖,里頭東西不少,有?米,章望生很?意外,他也沒說什么,舀了點(diǎn)面?,說給他搟面?條。吳有?菊自留地里的菜,都叫人偷偷薅了去,他渾身疼,聽見動靜再慢慢挪出來,人早跑遠(yuǎn)了。 家里南北做好了飯,又?把章望生給她出的數(shù)學(xué)題寫完,月亮都老高?了,還不見他回來,她拎著馬燈出來找,見人就?問有?沒有?見我三哥,跑到公社的辦公室,也沒有?他。 南北心里嘀咕,總不會去雪蓮姐家了吧? 月槐樹的社員,現(xiàn)如今明面?上沒幾個跟雪蓮來往的,雖然勞力們還是會說她屁股大,語氣里滿是鄙夷。 一條黑影在?月光里竄出來,南北叫“黑子,黑子”,黑子便?一瘸一拐過?來了,它叫人打了。南北見它這個樣子,蹲下摸摸它,說:“哪個狗日的干的?” 黑子嗚嗚咽咽,毛發(fā)上有?沒干的血跡。 南北忽然想到吳有?菊,吳有?菊現(xiàn)在?可慘了,她有?種強(qiáng)烈的預(yù)感,章望生八成在?黑子家。 大門是關(guān)著的,南北扣了兩聲,聽見里頭吳有?菊的聲音,特別緩鈍: “誰?” 南北說:“吳大夫,是我,還有?黑子?!?/br> 章望生已經(jīng)?給吳有?菊換了衣裳,貼上膏藥,他讓吳有?菊吃飯,順手把那兩件都臭了的衣裳洗了,見南北來,問她吃飯了沒有?。 “你不家去,也不曉得叫人跟我講一聲。”南北抱怨道,章望生笑笑,“不是跟你說過?嗎,有?時候晚回去了,你就?先吃,別管我?!?/br> 南北嘟囔兩句,說:“黑子瘸了,不曉得誰打的它。” 吳有?菊正坐木樁子那喝面?條,一聽黑子叫人打,喊狗過?來,顫顫悠悠想起來給它找點(diǎn)藥粉按上。章望生見他行動艱難,讓他別動了,自己去找,吳有?菊的臉在?月光里呆了片刻,突然眼淚啪嗒的。 “吳大夫,你別哭啦,我三哥能搭把手的肯定都給你搭把手?!蹦媳苯泻谧犹上拢谧庸怨耘P倒,聽吳有?菊神神叨叨叫她三哥怎么往傷口摁藥粉兒,吳有?菊家有?手電筒,瓦亮瓦亮的,照在?黑子背上,好家伙,多長的一道口子,rou都翻出來了。 曉得人救它,黑子一動不動,黑漉漉的大眼睛瞧著章望生,他小心給它上藥,說: “真是條好狗。” 吳有?菊說:“狗通人性,人倒不通性?!?/br> 南北趕緊說:“吳大夫,你可別說啦,叫人聽去把你弄街上,你這老胳膊老腿,更遭罪。” 吳有?菊破涕為笑:“你這小娃娃,嘴巴厲害?!?/br> 南北摸著黑子:“我可不小了,說的也是實(shí)話,三哥,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章望生沉默,黑子舔了舔他,他跟吳有?菊說:“吳大夫,你有?什么困難直接跟我說就?行,其他忙幫不上,出點(diǎn)力氣的事我還是能搭把手的?!?/br> 吳有?菊又?淌眼淚了:“望生,我這可欠你大人情了?!?/br> 章望生說:“別這么說,吳大夫,等明兒晚上我過?來給你換膏藥,你不方便?做飯,我們家就?多做碗飯,給你送來?!?/br> 吳有?菊起先不肯,南北道:“吳大夫你別倔了,我看你走?路都費(fèi)老勁,怎么燒鍋,怎么做飯?我們家也就?是鍋里多添瓢水的事,又?不麻煩?!?/br> 最終,趁著月色,吳有?菊叫章望生扛走?面?粉,他靠門框那擺手:“你要?是不扛著,給我送飯我也不吃,你到家摻點(diǎn)雜面?,夠咱爺幾個吃上段日子?!?/br> 章望生帶著南北回家了。 對?于吳有?菊家怎么會有?富強(qiáng)粉,章望生沒打聽,那是人家的事,南北扒拉開口袋,有?些?擔(dān)憂: “三哥,我聽人說,吳大夫有?親戚在?臺灣,給他寄錢寄東西。” 章望生說:“不可能,咱們這邊跟臺灣根本沒來往,怎么寄?別聽風(fēng)就?是雨,眼見為實(shí)。” 可這月亮掛這么高?,一絲云都沒有?,哪來雨?還不下雨?南北嘆口氣,說學(xué)校的蜀葵都要?死了,今年是旱定了。 那沒辦法,這是老天的事,要?旱要?澇,誰說的都不算。章望生躉了躉面?口袋,估摸下分量,他不打算跟南北兩個吃吳有?菊的面?粉,這得分清,人一張嘴,他家兩張嘴,不能占這么大便?宜。 南北一聽不樂意了,說:“那咱們搭柴火搭力氣呢,不占便?宜,也不能太吃虧吧?!?/br> 章望生說:“也吃不了多大虧,我到年底要?比人多三百工分?!?/br> 南北算道:“三百?那要?是去年,三百不少??山衲旰?,到時莊稼全瞎了,三百工分也得縮水,三哥,咱們家肯搭把手夠仁義了,誰幫吳大夫???況且,吳大夫家里又?不是揭不開鍋了,你現(xiàn)在?憐惜旁人,到時咱們沒飯吃,看誰憐惜咱們!你信不信,你到誰家借糧人都只會說,哎呀,都難吶,是真沒有?,哪有?余糧啊這都得要?飯去啦!”她把人那個說話的語氣,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 她小時候不太管家里怎么著,二哥二嫂都是熱心腸的人,有?她吃的喝的,她就?很?高?興了。 現(xiàn)在?不一樣,她長大了,她能想到的,更遠(yuǎn),對?月槐樹的人,也看得更清楚。 她可一點(diǎn)不愛這片土地,一睜眼就?是活兒,一閉眼夢里還是干不完的活兒,跟生產(chǎn)隊的牛一樣,一年四季循環(huán)著趟過?那片田,沒完沒了,沒有?盡頭,她向往書里的日子,向往城里,向往一切更美好的東西。 但城里的人,都跑鄉(xiāng)下來了,這讓南北很?疑惑,不太明白,她自己琢磨怕是沒什么機(jī)會去城里了,跟章望生討論過?這個事,是不是城里的學(xué)生,以后都成了農(nóng)民再不會變,那農(nóng)民想考大學(xué)進(jìn)城,豈不是更沒戲了。 誰也不曉得答案。 章望生聽她說這些?,不反駁,溫和?地解釋:“力所能及的地方,幫就?幫了,吳大夫一個人年紀(jì)又?大,他既然肯把富強(qiáng)粉叫我背走?,將來有?一天咱們吃不上了,他如果有?,肯定會借?!?/br> 南北就?不好再說什么,兩人洗漱過?,章望生輔導(dǎo)她作?業(yè),南北開始接觸代數(shù)幾何了,她腦瓜子特別靈,老師有?時候反倒還得看她的答案,南北在?學(xué)習(xí)上,非常有?天賦,老師們都這么說。唯一可惜的,就?是大學(xué)不招生,學(xué)的再好,上不了大學(xué)。 沒過?幾天,章望生被宣傳部喊去幫忙寫材料,他識字,字寫得也漂亮。到了宣傳部,忙完一通,部里有?人給了他一小玻璃瓶豬油,叫他餓了加餐泡饃吃,章望生不舍得,拿回了家。 有?了這罐豬油,炒什么都香,人吃了,覺得身上都有?勁了。公社又?叫他跟著拖拉機(jī)進(jìn)城送材料,章望生膝蓋那有?個大補(bǔ)丁,南北聽說他要?進(jìn)城,想讓他借條褲子,章望生卻不當(dāng)回事。 “人家看你這樣,會笑話的?!蹦媳闭f。 章望生笑道:“看一個人,不能看他吃什么穿什么,這都是表面?,人家要?笑,就?笑吧,我本來就?是這樣的,沒好衣裳穿?!?/br> 南北卻想的很?多,在?她心里,三哥是很?出類拔萃的人,但進(jìn)了城,三哥就?是鄉(xiāng)下人,人家見了,會輕視的。她想叫他穿體面?些?出門,三哥卻完全不在?乎,她有?些?佩服他,可還是有?些?情緒。 拖拉機(jī)幾乎拉滿了人,都是蹭車的,見還有?點(diǎn)空兒,章望生突然叫人等等,把南北帶上了。拖拉機(jī)跑起來,可真夠顛的,顛的人一抖一抖,南北站章望生胸前?,兩手扒著車身,異常高?興,整個人要?飛起來一樣。 南北第一次到縣城,可新奇了,縣城里有?人騎自行車!她盯著人家的自行車,仿佛自己也騎在?了上頭,真颯!還有?電線桿,上頭掛著牌子,寫什么“非機(jī)動車”,有?人還戴著個眼鏡。南北興奮得不得了,從體委大院過?,商業(yè)局過?,打哪兒過?就?要?問這干嘛的,那干嘛的,好像完全到了一個嶄新嶄新的世界。 百貨公司真氣派啊,那里頭的女職工,可比月槐樹供銷社里的洋氣多了,今天趕巧,百貨公司大清倉,賣些?零碎布頭、還有?些?香皂、毛巾、手帕一類,還賣布票。這機(jī)會難得,門口排起長隊,人貼著人,一點(diǎn)縫隙不留,南北問章望生: “三哥,你帶錢了嗎?帶票了嗎?” 章望生細(xì)心,他早想著趁這個機(jī)會,到縣城看能不能淘舊書,他聽李崎說,城里有?些?犄角疙瘩里,有?人賣舊書,都是偷摸賣的,論斤稱。他記這事許久了,就?等機(jī)會。 “帶了,你自己排隊行嗎?”章望生掏出錢跟票,分給她,叫她拿好千萬不要?丟了。 南北心里沒帶怕的,她只覺得興奮,好像有?個琳瑯滿目的世界在?前?頭等她,又?便?宜又?好看,她攥緊了錢票: “我當(dāng)然行,三哥,你忙你的吧,我買好了還在?這等你!” 章望生有?些?不放心,可隊伍這么長,他耗在?這里,再去找書,恐怕趕不上車,又?反復(fù)交待幾句,他才走?開。 真是擠死了,南北的臉貼著前?頭這人后背,嘴都歪了,大伙身上都熱烘烘的,她跟夾在?中?間的小蝴蝶一樣,已經(jīng)?扁了。 “排隊啊排隊!”最前?面?不知誰扯著嗓子喊。 “你聽說沒,上海有?半兩的糧票!”人排著隊必須得聊天說話。 “半兩能干嘛?” “能吃根油條。” “嘖,上海人洋氣依譁,比不了!咱也吃不上油條?!?/br> 南北心想,油條一定特別好吃,上海人吃油條,她滿腦子想著上海人。 可很?快她不想上海人了,擠得難受,五臟六腑快順著嘴出來,她想著什么時候能輪到自己,不知過?多久,終于輪到她了,南北又?一下活過?來,精神抖擻站到柜臺前?頭,眼前?大亮。 好多東西! 她摸摸這,摸摸那,最終買了塊手帕,毛巾減收布票,她要?了兩條毛巾,還買了一尺幾的布料,這種可以用來做內(nèi)衣褲,她從女知青那知道的。 買好東西不見章望生回來,南北就?在?隔壁溜達(dá),有?小姑娘坐在?自行車前?頭大杠上,威風(fēng)地過?去了,南北目送很?遠(yuǎn),回過?神,聽身邊人說話。 “小日本的尿素袋子都是拿化纖布做的,真有?錢?!?/br> “吹吧,尿素袋子能用化纖布?” 南北聽得很?震驚,不大信,化纖布用來做衣裳多好,裝尿素,真是瘋啦。她這趟來城里,聽到了許多在?月槐樹從未聽過?的事,匪夷所思?,是她不能理解的,但她更清楚地意識到,月槐樹外頭的世界,確實(shí)跟月槐樹很?不一樣。 不曉得什么時間,章望生挎著包回來了,鼓鼓囊囊的,他臉很?紅,顯然是被什么刺激到,眼睛格外明亮,他一見著南北,就?沖她笑起來。 “三哥!”南北跑到他跟前?,眼角一瞟,“弄著啦?” 章望生默契地點(diǎn)點(diǎn)頭,問她買了什么,南北得意地一拍舊布接的書包:“我也滿載而歸,到家你就?知道了?!?/br> 拖拉機(jī)沒等他們,他們只能坐回月槐樹的汽車,車上的人不比百貨公司門前?的少,擠來擠去,南北一手緊按住包,一手?jǐn)埶勒峦难?,兩人晃蕩一路,站得筋疲力盡。 剛到家,公社有?人來找章望生,說隊長叫他過?去商量個事。 “什么事知道嗎?”章望生擰干手巾,擦了擦脖子,他一天下來弄得灰頭土臉的。 這人說:“光說是個要?緊的事,這兩天就?得落實(shí),你快去吧?!?/br> 第25章 這時候天?很晚了,章望生連口熱乎飯都沒弄成,趕到隊里,幾個干部都在,見他來了,說讓望生趕緊把宣傳標(biāo)語醞釀醞釀。 原來,晌午的時候,有人過來通知,要打狗,十?天?之后檢查,先自查自糾。章望生看看馬老六,馬老六手里托著他的黃銅水煙袋,三言兩語解釋了下: “看情形,今年這收成要壞事,人?都懸了,哪還有多余的糧食喂狗?” 章望生等會散了,才跟在馬老六身后說:“六叔,各家喂各家的狗,沒讓集體養(yǎng)著?,這也?不?行嗎?況且,誰家舍得用正經(jīng)糧食喂狗,狗自己在外頭會找口吃的?!?/br> 要說月槐樹的狗,那?可不?少,十?來條是?有的,舊社?會的月槐樹就?有狗了,歷朝歷代,哪個村落里,沒個貓貓狗狗的?馬老六本來不?排斥狗,自打八福那?個事后,他開始討厭起這種畜生來了,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這回打狗的命令下來,他心底竟有些高興,但面上很平和。 馬老六說:“上頭肯定有上頭的道理,你說誰家舍得拿糧食喂狗,那?還真有,這是?浪費(fèi),回頭公糧數(shù)交不?夠,那?全國都得餓著?,這個罪名誰也?擔(dān)不?起?!?/br> 章望生便不?再問了,明天?,這個通知會下達(dá)到全公社?,每個社?員都會知道,他應(yīng)該琢磨下宣傳語怎么寫。 他這晚什么都沒干,吃了飯,簡單洗漱下,就?躺著?了,南北問他隊里什么事,他也?不?說,她趴他床沿:“三哥,你不?是?弄著?書了嗎?咱們說好一塊看的。” 章望生摩挲著?她的臉蛋:“我累了,休息好再看?!?/br> 南北問:“我買著?的好東西?你也?不?想看了,是?不?是??” 章望生微笑:“想看,只不?過?不?是?這會兒,你跑一天?不?累嗎?” 南北搖頭:“我不?累,我精神頭好著?呢,三哥,你是?不?是?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