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跑回家了，章望生想問她幾句話，可她踩著稀泥就?那?樣跑開?了。

    “望生，南北大了，不是小孩了，以后?她有什么?事你來問我?！毖┥徲X得真是難為?章望生，他一個(gè)十?八后?生，沒娶媳婦，自然不懂這些。

    章望生大約聽懂了，只是覺得太?快，心里怪怪的。他靦腆地跟雪蓮道了謝，突然又有些憂傷，如?果嫂子還在有人教南北這些東西就?好?了。

    他跟著雪蓮家去，狼孩噠噠出來招呼他，章望生瞧了一圈，說等再干干過來給弄。臨走，雪蓮給他用籠布包了兩個(gè)油餅，他不肯要，雪蓮硬塞他手里，勸他拿著。

    籠布上浸出了油，章望生摸著還是熱的，快步回來家，他褲腳上甩的都是泥，進(jìn)門喊南北，可沒人搭理他。

    “南北？”章望生進(jìn)了堂屋，見她躺著，笑著走過去，“快起來，吃油餅了。”

    南北睜著眼呢，她臉上有淚，章望生靠近了瞧見有些吃驚：“怎么?了？”

    她不愛哭的，除非遇著特別難受的事情。

    南北不說話，她回來后?，想著雪蓮姐的那?些話，就?有了愁緒，說不清道不明。

    章望生摸她額頭：“是不是不舒服？”

    南北躲開?他，她突然覺得不能當(dāng)?小孩子了，有什么?東西必然跟以往不同，她記得那?年?還羨慕雪蓮姐奶娃娃能吃雞蛋，現(xiàn)在，心里復(fù)雜得很。

    “到底怎么?了？”章望生摸她額頭涼涼的，屁事沒有。

    “我要長大了?！蹦媳睈瀽灥卣f。

    章望生知道她說的什么?，略微尷尬，但還是笑著說：“那?是好?事，哪有老?長不大的？你要是老?長不大，我還真得帶你去看大夫。”

    南北被他說得破涕為?笑。

    “雪蓮姐說我以后?得穿小背心?！?/br>
    章望生點(diǎn)點(diǎn)頭：“家里還有布票，回頭去供銷社扯幾尺布，找雪蓮姐幫你做兩個(gè)?！?/br>
    他飛速掠了眼南北，天熱了，她穿的小汗衫，胸脯那?里微微有了一丁點(diǎn)凸起，不留神的話壓根發(fā)現(xiàn)不了，他心里對(duì)她涌起巨大的憐憫來，家里沒有女性長輩，南北很可憐。

    第21章

    這天,章望生要到狼孩家補(bǔ)屋頂，狼孩娘見他出落得這樣整齊利索，想起狼孩,要是狼孩在,他們也不用求外人。

    “望生，喝口水再干吧？”

    “望生，吃顆杏吧,你叔打山上摘的?！?/br>
    狼孩娘打量章望生覺得不賴，老是招呼他,章望生白凈的一張臉,都給曬紅了。雪蓮在廚房搟面條,家里有?點(diǎn)?富強(qiáng)粉，那是逢年過?節(jié)才?舍得用的，井邊放著?洗好的荊芥，番茄，等著做撈面用。

    “娘,你去望生家里把南北叫來吧?！毖┥弮墒衷趪股辖g了?絞，對(duì)婆婆說。

    狼孩娘便?把南北叫來了?，他們一起吃撈面條子。

    大家都吃得一身汗,南北很高興,她想添飯，又不大好意思?,畢竟不是自己家,雪蓮把她碗接過?去,添滿了?,說：“來，想吃多少吃多少。”

    雪蓮出?了?汗,皮膚更白，又紅潤，像春天里的桃花，襯得鬢角烏黑油亮，整個(gè)人都異常美麗，南北吸溜著?面條一邊偷偷瞟她。

    “望生，你也再來一碗吧？”雪蓮招呼章望生，他不是小孩子不能這么吃個(gè)沒完，便?拒絕了?，雪蓮沖他笑，把碗暗暗用力奪過?，“你這年紀(jì)正是能吃的時(shí)候，吃飽了?好有?勁干活?！?/br>
    她手指碰到他了?，氣息近一下，又遠(yuǎn)去，明明只是一瞬的事兒，章望生心里不知怎么的，一陣發(fā)顫，雪蓮姐是桃花，也是熟透的桃子，她比他夢里更真實(shí)?。她是那樣?愛笑，熱誠，同他跟南北說話很柔和，她有?點(diǎn)?像嫂子，但又不一樣?。

    狼孩他噠噠，他娘，都在很熱乎地招呼著?章望生，請(qǐng)人幫忙，留人做客，只要是講究的人家，該有?的禮節(jié)絕對(duì)不會(huì)含糊。

    手指留下的觸感，一直到章望生回家，似乎還存在，南北跟他說話，他心不在焉的。

    “三哥！”南北在他耳朵邊大咋呼了?一聲。

    章望生嚇一跳，笑說道：“干嘛？我又不聾?！?/br>
    “雪蓮姐搟的面條真好吃，我吃撐了?，你還作假?！蹦媳毙υ捤?，章望生說，“不是作假，誰家都不富裕，敞開肚子吃不好。”

    南北不以為意：“你幫忙了?呀，上次吳大夫都請(qǐng)你吃豬頭rou呢?！?/br>
    章望生岔開這個(gè)事兒，說：“回頭去供銷社買布，還有?，劉芳芳那里我請(qǐng)李崎幫忙借的，借人家書也不能白借……”

    正說著?，外頭馬老六來叫門，隊(duì)里剛借的拖拉機(jī)外胎壞了?，馬老六讓章望生騎隊(duì)里唯一的一輛洋車子去大永公?社找?guī)煾祦硇捃?。師傅找來?，得給人錢，章望生旁邊看著?師傅補(bǔ)橡膠胎。

    書記也在看，說要不讓望生跟師傅學(xué)學(xué)，這往后壞了?就不用千里迢遠(yuǎn)地找人。跟師傅學(xué)手藝，不能白學(xué)，要么給東西要么給錢，書記的意思?是生產(chǎn)隊(duì)出?，章望生在他眼里是個(gè)頂聰明的后生。

    馬老六在一旁幫腔，章望生對(duì)學(xué)門手藝不排斥，但公?社里都在傳他跟馬蘭，說馬書記相中他做女婿，都是外人傳，當(dāng)事人沒任何明確表示，馬蘭好像也開始有?意避著?他，不上門了?，這叫他尷尬，心里也不大痛快，因此，他在猶豫是否接受。

    天越來越熱，時(shí)不時(shí)下雷陣雨，一下雨，劉芳芳就換上布拉吉，這裙子是她jiejie的，碎花樣?式，收腰，五十年代很時(shí)興，鄉(xiāng)下卻很少見。平時(shí)干活穿不到，也就雨天穿穿，劉芳芳穿著?布拉吉，捧著?小說，很有?女知識(shí)青年的感覺。知青這院子好存雨水，章望生便?推了?些碎石頭，幫忙鋪路。

    “章會(huì)計(jì)，太麻煩你了?！”李崎跟他熟了?，天天“章會(huì)計(jì)章會(huì)計(jì)”地開玩笑。

    “章會(huì)計(jì)，我想請(qǐng)問哪里來借到縫紉機(jī)？”劉芳芳穿著?連衣裙，特別?苗條，她有?很明顯的城市姑娘氣質(zhì)。

    章望生覺得她這裙子很美麗，告訴她：“雪蓮姐家有?。”

    劉芳芳問：“是那個(gè)眼睛很大的女同志嗎？”

    章望生點(diǎn)?點(diǎn)?頭，劉芳芳表情有?些奇怪：“上工時(shí)，我聽幾個(gè)女的在說她，說她是個(gè)破鞋，什么是破鞋？”她還真不懂這個(gè)，沒聽過?。

    章望生心里咯噔一陣，說：“雪蓮姐不是那樣?的人?！?/br>
    劉芳芳對(duì)破鞋是個(gè)什么意思?，隨口一問，沒什么心情深究。李崎聽見兩人說話，過?來插嘴：“這也太無聊了?，總不能因?yàn)檠┥復(fù)窘o王巍補(bǔ)了?次褂子就這樣?造謠?！?/br>
    他嘴里的王巍，是另個(gè)男知青，上回干活□□岔線可把個(gè)大小伙子難為死了?，特別?丟人，是雪蓮招呼他可以脫下來幫忙走?線，能走?得原模原樣?。公?社的勞力們?cè)谂赃吙粗?，眼饞肚癟，都說雪蓮肯定是看上城里男人了?，要不，怎么不見她給旁的男人補(bǔ)□□？

    說著?說著?，再想她平日種種，跟男人說話都不曉得避諱，那鐵定是破鞋了?。婦女們說起這事，想到鳳芝，說她不如鳳芝安分，這一比，鳳芝又成好女人了?。

    章望生對(duì)這些事情感到厭煩，沒說什么，李崎趁他幫忙這個(gè)機(jī)會(huì)，跟劉芳芳說章望生想借本書看看，就這樣?，他借到了?《戰(zhàn)爭與和平》。

    有?了?書，他便?換了?個(gè)人，再也不用去想任何事，悲傷的，痛苦的，煩心的，饑餓，勞累……他完全可以在書里過?一種心靈的生活，把他和外面隔絕開。

    匆匆吃了?晚飯，章望生把南北喊過?來，兩人一起看書。南北很急，她拿過?來想找到那句“我愛你”，她認(rèn)為，芳芳姐說的那句，一定在書里的某一處，她非常想知道，“我愛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望生見她亂翻，說：“從頭看，你干什么呢？”

    書很厚，封面印著?個(gè)長胡子老頭，想必就是托爾斯泰，南北嘆口氣，說：“那就從頭看吧?！?/br>
    沒看一會(huì)兒，南北小聲抱怨：“好多人啊，這些名字真奇怪，我都記不住。”

    章望生摸了?摸她軟軟的頭發(fā)，說：“不怕，咱們弄幾張卡片，把出?場的人物一個(gè)個(gè)列出?來，叫什么名字，是個(gè)什么樣?的人，慢慢就不覺得亂了??！?/br>
    這件事，帶給兩人極大的挑戰(zhàn)和樂趣，完全出?自于腦力勞動(dòng)?的愉悅。南北在一旁裁紙片，裁的大小一樣?，整整齊齊，章望生拿著?筆，記下人名。

    “莫特瑪子爵是個(gè)相貌英俊，風(fēng)度翩翩的青年。”南北念出?這句，抿嘴笑看著?章望生，她覺得三哥就是這樣?的，但很快，她被“熱氣騰騰的煎牛排”吸引，她吃驚于書里的人能吃煎牛排。

    不過?她的思?緒最終落在這樣?一句上：一件繡有?常春藤和青苔花樣?的白舞服……她那雪白的肩膀、油亮的頭發(fā)和貴重的鉆石……

    南北難以想象這是怎樣?的一種美麗，她羨慕得不得了?，有?點(diǎn)?躁動(dòng)?，自己這穿的什么呀，她想打扮起來，可她見過?最美麗的東西要數(shù)芳芳姐的布拉吉了?。

    她連一條布拉吉都沒有?。

    “三哥，為什么海倫可以穿得這么漂亮？”南北喃喃問道。

    章望生沒怎么留意人物的穿著?打扮，他一個(gè)字一個(gè)字讀那些對(duì)話，試圖理解，試圖思?考，他的手指一直緊貼著?字，不曾離開。

    “因?yàn)樗琴F族?！?/br>
    “我們城里有?貴族嗎？”

    “沒有?，咱們沒有?貴族，大家都是一樣?的?！?/br>
    南北說：“瞎話哩，干部開會(huì)能吃烙饃卷青椒雞蛋，社員撈不著?，這叫一樣?嗎？”

    章望生無言以對(duì)，人跟人是不可能一樣?的，他也想過?這個(gè)問題，那種所?有?人都吃得飽穿得暖，幸福寧靜的日子，到底在哪里，不曉得。

    “這話在家里說，出?去別?講?！?/br>
    “我明白的。”

    南北摩挲著?插圖，愛死那樣?蓬蓬的大裙子了?，章望生拿起筆，照著?插圖，給她畫了?個(gè)裙子，她愛得不行?，親了?又親，說：

    “我以后一定能穿上這么好看的裙子?！?/br>
    她是抱著?這張圖睡的，嘴角彎彎，睫毛在燈影里輕輕地顫動(dòng)?著?，像蛾子的翅膀。章望生一點(diǎn)?困意都沒有?，真安靜，外頭風(fēng)吹著?槐樹葉，沙沙的，蟲子藏在草叢里也沒有?困意，叫著?夏。

    章望生完全沉浸到一個(gè)全新的世界里去了?，他總是突然被某句話，抓住神經(jīng)，整個(gè)人動(dòng)?也不動(dòng)?。

    “每個(gè)人的生活都有?兩個(gè)方面：一是個(gè)人生活，個(gè)人生活越是無所?追求，他的生活就越自由；一是自然的群體生活，他在這方面必須遵守既定的法則。”

    他把這段話抄寫下來，以至于抄寫完畢，便?深深存放到了?腦海之中，揮之不去。他那些漂浮著?的，游動(dòng)?著?的，各式各樣?的胡思?亂想都叫人用準(zhǔn)確的話語，寫出?來了?。

    夜漆黑無比，只有?一溜山影灰撲撲的在夜色里起伏著?，整個(gè)月槐樹，亮著?一盞燈。

    一夜沒睡，章望生第二天依舊很亢奮，他中午回來，帶著?南北去供銷社扯布，南北喜歡綠色，綠色是槐花剛露頭的顏色。

    “三哥，怎么扯這么長呀？”南北已經(jīng)不用踮腳，她身量高了?，有?點(diǎn)?亭亭玉立的雛形了?。

    章望生說：“給你做條布拉吉?！?/br>
    南北非常驚喜：“給我嗎？找誰做??？”

    章望生說：“找雪蓮姐，她會(huì)用縫紉機(jī)會(huì)做衣裳。”

    南北這下高興壞了?，供銷社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再甜蜜，也比不上一條布拉吉的誘惑。

    她跟著?章望生去了?雪蓮家，雪蓮拿出?軟尺，給南北量尺寸，她手臂張開，頗有?些得意地瞧著?章望生，章望生看著?她笑。

    旁邊小子老搗亂，雪蓮攆他：“丑丑，去一邊兒玩去，去，看看雞窩里下幾個(gè)蛋了??！?/br>
    丑丑不愿意，就膩在屋里。

    雪蓮瞥見章望生身上那件襯衫，真是太舊了?，領(lǐng)口，袖口，全都磨爛了?邊，口袋那是塊補(bǔ)丁，這已經(jīng)是章望潮留下的最體面的一件衣裳了?，的確良的料子，鄉(xiāng)下少有?，誰穿誰有?派頭，可這件衣裳的年頭實(shí)?在太久遠(yuǎn)了?。

    “望生，既然來了?，我也順道給你量量吧，給你記著?尺寸，什么時(shí)候你再扯了?布，我給你做件衣裳?！毖┥徑o南北量好了?，扭頭跟他說話。

    “我要吃奶，吃奶！”丑丑在叫喚，雪蓮佯裝要揍他，南北見了?，拎起個(gè)高粱扎的掃帚說，“丑丑，我?guī)泸T大馬，走?，到院子里玩兒?！?/br>
    兩個(gè)孩子嗷嚎著?跑外頭去了?。

    章望生一下不自在起來，說不用做新衣裳。

    雪蓮已經(jīng)上手了?，她把卷尺往他腰上一箍，柔聲說：“你這也快到說媳婦的年紀(jì)了?，不能光知道疼南北，你看你這樣?，說誰去??？”

    章望生臉猛得燙了?，他覺得她的手就像常春藤，他沒見過?，但腦子里感覺藤蔓是這樣?的，往身上長，他非常僵硬，不曉得怎么拒絕她。

    他的腰很細(xì)，rou變得結(jié)實(shí)?有?力，年輕男子初長成的骨骼、血rou，夾雜著?微微的汗氣，雪蓮許久沒挨過?男人了?，她想給章望生量尺寸時(shí)，還沒把他當(dāng)男人，可手走?到肩膀這里，她突然就把他當(dāng)成一個(gè)男人了?。

    日頭從窗戶透進(jìn)來，灑在腳面上，槐樹的綠葉子幽幽地動(dòng)?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