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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槐樹紀事 第13節(jié)

    她噠噠不吭氣,女?婿是個好女?婿,親家也是好親家,人得講良心,他跟鳳芝說?,你?給章家老二守夠一年,不能人尸骨還涼著咱們這?邊就找人家。

    后來,過了一年的時限,鳳芝不說?回來,守著小叔子?過,這?是哪門子?道理?

    花洼碎嘴的就說?,這?家子?兄弟幾個看來只能用一個媳婦了,這?半月你?,那?半月他,這?事兒?倒不算稀奇,窮啊,只能這?么著。

    人又說?,鳳芝在章家是要跟小叔子?繼續(xù)做夫妻了,這?下可好,這?么個巧兒?叫章家得著去?了。

    外頭人說?什么,鳳芝娘家聽?什么,兄弟們氣了,也急了,老兩口卻不急,說?你?妹子?自?己會家來的。

    鳳芝坐在噠噠打的凳子?上,天陰著,屋里?頭暗,她聽?見噠噠的煙嘴在鞋頭磕了幾下。外頭麻雀子?在樹枝頭叫,商量著這?天到哪踅摸點糧食呢,叫的人心煩。鳳芝娘起來把麻雀子?趕跑,它們落生產(chǎn)隊豬槽上去?,啄上頭的殘渣,人有人的法兒?,鳥有鳥兒?的法。

    鳳芝她娘給她抹眼淚,那?么糙的手,從薄薄的臉皮子?過去?,一陣火辣辣的。

    “望潮那?孩子?膽子?大呦,怎么敢的!”

    鳳芝娘聽?她說?完事兒?,一陣嘆氣,鳳芝說?:“本來沒想著再挖出來,可家里?三張嘴,我沒法兒?了?!?/br>
    “那?女?娃娃不是撿的嗎?看你?這?菩薩當?shù)?!”娘抱怨她?/br>
    她噠說?:“女?娃娃不女?娃娃的,都沒啥了,這?以后各人走各人的路,看自?個兒?造化,你?對?得起章家了?!?/br>
    鳳芝哭得臉上泛光,她噠又說?:“我早說?過,你?留章家一年人說?你?俠義,再長就得說?閑話了,那?個姓李的,等你?一走,章家反倒清凈了,這?各人過各人的,棱歸棱,角歸角,他也沒由頭找人麻煩!”

    這?天夜里?,鳳芝沒回去?,她臨走前叫狼孩去?家里?看一夜,狼孩爽利答應。玉蜀黍垛里?濕著,半夜天空上了星子?,李大成摸黑過來,叫人給勒了脖子?,嚇得他鬼叫。

    “咋,是你?要尻我妹子??”

    李大成這?才知道是鳳芝的大哥,牛腚一樣粗的胳膊,差點勒死他,他一邊求饒,一邊心里?日了花家八輩子?。

    鳳芝大哥沒把他怎么著,嚇唬罷了,李大成曉得袁大頭是經(jīng)狼孩的手聯(lián)系人倒賣的,他不敢找狼孩,狼孩脾氣暴,力氣又大,一拳頭下去?能去?半條命。他沒想著鳳芝居然回了娘家,他以為,鳳芝怎么著都會為了那?兩個過來的。呸,那?還裝什么?

    嘴沒親上,人沒睡著,李大成一身泥回去?了。

    天放晴,籬笆上開始飛蜻蜓,忽高忽低,停在上頭叫小孩躡手躡腳靠近捏了膀子?,逮去?喂雞,南北沒心思跟人捉蜻蜓,問?章望生嫂子?呢?

    “嫂子?回娘家都不過夜的,這?次是為什么呀?”

    章望生問?了狼孩哥,狼孩哥說?他也不清楚呢許是娘家有事。

    “天晴了,要是嫂子?還不回來,就得扣工分了?!蹦媳睍缘蒙┳?很在乎工分,其實?,章望生也開始跟著上工了,那?么高的個子?,在家吃閑飯么?

    “一天半天的,不要緊,嫂子?肯定是家里?有事?!?/br>
    南北托著腮幫子?,歪腦袋問?:“啥事呀?”

    章望生說?:“不知道,嫂子?會回來的?!?/br>
    “王大嬸說?,嫂子?是回去?說?親了?!?/br>
    “別聽?人胡說?。”

    南北沉默了會兒?,拽拽章望生的衣裳:“三哥,要是嫂子?真走了,那?我們怎么辦???”她不覺得害怕,只覺得發(fā)愁,她從沒想過嫂子?走章望生會不要她,不養(yǎng)她,她早把自?己當章家人,嫂子?不姓章,要走誰也攔不住,可她是章家人,死都不會走。

    章望生想起二哥的話,抬頭看看天,云不知從哪來來的,聚了散,散了聚,跟他在山坡上見到的是一個情?形。

    他隱約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到眼前,南北黑白分明的眼睛,還瞧著他呢,章望生把她摟進懷里?,親親她的額頭,什么也沒說?。

    南北好像懂他這?個動?作的意思,不用他說?,卻知曉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這?是她第一次覺得當了個大人。

    第15章

    早早吃過?晌午飯,鳳芝從花洼往月槐樹走,太陽毒起來,辣著人臉,她挑這個時候回來是覺得人少?,都在家呢。鳳芝敲了門,是章望生開的,他一見她,還算平靜:

    “嫂子,你回來了?”

    他長著長著就比鳳芝高了,鳳芝眼酸:“南北呢?你倆吃飯了嗎?”

    南北擱堂屋睡覺呢,蠅子落臉上,胳膊上,腿上,一會兒飛來一只,一會兒飛走一只,還不忘搓搓腿,這也鬧不醒她,頂多撓撓腚,抓抓胳膊,嘟囔著翻個身繼續(xù)呼呼大睡。鳳芝一看她四仰八叉躺破葦席上,葦席在地上,地上陰涼,那胳膊啊腿啊,竟然不知不覺也那樣長了。

    “晌午都吃了什么?”鳳芝問章望生。

    “涼拌黃瓜,搟的面條。”章望生身上還有?面印子,沒打干凈。

    自留地里的黃瓜鮮靈地要命,頂著黃花,長滿毛刺,嘎嘣一口脆響脆響的,愛結多少?,就結多少?。豆角長得老長,都垂到地上來了,也是?沒人管的。給豆角搭架子的事,還是?春天,顯得非常遠了。

    鳳芝說:“望生,嫂子有?些事想跟你?說?!?/br>
    章望生像早有?預料似的:“嫂子,你?說,我聽著呢?!?/br>
    鳳芝先說袁大頭的事,她眼睛紅了,但沒淌眼淚:“李大成要是?還來找,鬧到書記那,我就說,是?我不著意挖著的,存了私心,我一個女人要顧著三張嘴,這是?沒法子的事?!?/br>
    章望生聽得心里極難受,說:“嫂子,你?別往自己身上攬,要是?鬧大了,我去說。”

    鳳芝這才淌了眼淚:“不成,噠噠跟望潮都走了,讓人戳章家脊梁骨嗎?說什么也不能承認是?咱們家的東西。”她眼淚太多了,像流不完,“他們都走了,叫走了的人安生吧?!?/br>
    章望生被這話惹得傷心,他低下頭,地上爬過?一只大黑螞蟻,一不留神,就能叫人給踩死了,什么力?氣都不費,他瞧著那螞蟻,還在慌忙地趕路,不曉得往哪里去。

    晌午的天可真藍,云也是?真白,地里的莊稼,野草,都在悄無?聲?息地瘋長著,在這樣的熱里奮力?長著,一秒不停歇。堂屋敞著門,沒有?風,鳳芝低低說著這些,手里的蒲扇在給南北趕蠅子。

    “嫂子,不管有?什么事,我都跟你?一起擔著,真的,我不是?小孩了。”

    鳳芝本來要說自己的事,聽了這話,別過?臉去:“望生,要是?嫂子有?一天……”

    “我明?白,”章望生好像曉得嫂子難能把話說全,他搶先一步,“嫂子,你?要是?有?什么打算,就,就按你?的打算來吧,你?不能一輩子困我們家。”

    末了這句語氣,簡直跟章望潮一模一樣,鳳芝心里一下翻江倒海,她才二十多歲,可她已經(jīng)跟望潮過?一輩子了,自個兒要是?真能困這一輩子,沒人管,那該多好?怎么就這么難呢?人為什么不能好好過?自個兒的呢?老天爺?shù)墓?到底在哪里??!

    鳳芝把蒲扇丟開?,她跑到茅房后頭,捂著嘴,狠狠的沒有?聲?音在那哭,她以?后再嫁人,百年之后連跟望潮哥一個墳頭都不能了!叫他一個人,孤零零當野鬼!鳳芝從沒這么傷心過?,像是?要把心一次給哭死。

    章望生慢慢跟出來,他沒靠近,等鳳芝兩眼水光光過?來,他不曉得怎么安慰她,鳳芝說:“望生,我在這家一天就好好領你?們過?一天,等哪天實在過?不住了,你?別怪嫂子,你?以?后還得娶媳婦成家過?日子,嫂子不能耽誤你?的大事?!?/br>
    “嫂子……”章望生覺得,嫂子還在眼前,可他又清楚她正?在離開?,他沒法留住她,就像娘,像噠噠,也像二哥。

    話也基本是?點破了,無?需多言。鳳芝要做許多事,她聽雪蓮說,公社文書病了,怪重的,鳳芝厚著臉皮去了趟馬老六家。

    馬老六的媳婦沒給她什么好臉看,刷鍋,切菜,把案板剁得咣咣響。鳳芝賠著笑來了堂屋,她有?事求馬老六。

    “六叔,你?看望生今年也十六了,能當半個大人用了,咱公社里頭,要說能識字寫?字的真還不多?!?/br>
    馬老六抽著旱煙袋,不吭聲?。

    鳳芝臉guntang,求人辦事不能空手,她是?趁黑來的,背著半口袋面粉。

    馬老六瞅著墻角的面粉,咂了兩口煙,才說:“鳳芝,我問你?個事,你?跟六叔說實話。”

    鳳芝答應了聲?。

    “你?這面粉,是?拿袁大頭換錢買的嗎?糧票呢?”

    鳳芝不想把狼孩說出來,只看看馬老六,馬老六就這么一眼什么都明?白了,說:“李大成估計是?沒實打實的證據(jù),但他肯定曉得了點什么,這事鬧大了,少?不了把你?拉場里去,要是?再重點兒,把你?投到監(jiān)獄里,你?說你?就不曉得害怕嗎?”

    鳳芝說:“六叔,這些我都不怕,我也清楚我不能再留章家了,我沒別的心思,只求走前,六叔能搭把手,叫望生有?個出路。”她挨著馬老六家那張破八仙桌,慢慢跪了下去,“六叔,你?心里有?疙瘩我明?白,求你?看在章家只剩望生一個的份兒上……”

    她話沒說完,馬老六趕緊把她扶起來:“這是?干嘛呢?”

    鳳芝不愿意起:“六叔,你?不答應我我不能起來?!?/br>
    這鳳芝,也不是?以?前的鳳芝了,馬老六嘴里說答應答應,還是?把她給拽起來了。

    “你?娘家那頭,給你?找好了?”馬老六問。

    鳳芝心里木木的,答非所問:“只要望生好,我沒別的想法?!?/br>
    馬老六想這就是?魔怔了,不憂心自個兒的事,盡cao心章家,鳳芝真是?癡情?的女人,他又把煙斗含到了嘴里,一口煙,一口煙地吐出來,聲?音帶著繚繞的煙味:

    “我回頭去公社黨委一趟,鳳芝吶,你?還年輕,往后還是?好好琢磨琢磨自個兒的日子怎么過?吧,望生還有?幾年不成人?有?手有?腳,怎么都能養(yǎng)活自己的?!?/br>
    鳳芝心疼章望生,她不忍心看他一天到晚在田里,溝里,山坡上那樣累著,耗著,要不然,能寫?會算又有?什么用處?她替望生委屈。

    馬老六把煙斗朝地上一磕:“回去吧,我有?數(shù),還有?,東西你?拿走?!?/br>
    鳳芝自然不肯,拉拉扯扯,眼看她要急哭了,馬老六把面粉留下來了。

    天藍藍的,云白白的,月槐樹一片連著一片,綠綠的,池塘邊葦子也綠了,地里的玉米長葉子挨著長葉子,一眼瞧過?去,像是?要綠到天涯海角。

    一大早鳳芝就去隊里了,要薅草,玉米地里熱得不行,心口窩直跳,簡直要中?暑,她臉悶得通紅像搽了胭脂。章望生其實也跟來了,他一來,人就說章家老三可真高,快趕上老二了吧?又說他長得比老二結實,額頭更大,鼻梁也更高。

    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下去了。

    “這兩人好了呢……”

    “誰?”

    “還能有?誰,小叔子可不小了,該懂的早懂了,孤男寡女天天一個屋檐下,要不怎么她不愿意走呢?”

    “小叔子沒成人,看著也比老二病秧子中?用,夜里指不定多快活……”

    婦女們的笑聲?,就在玉米葉子下面,葉子的那一邊,是?鳳芝在沉默地薅著草,汗流到眼睛里,熱辣辣的,章望生跟勞力?們在田埂邊用獨輪車推草,一趟又一趟,他沒聽見那些笑聲?。

    天太熱了,散工時,勞力?們都要去河里洗澡,章望生不去,他要跟鳳芝一道?回家。

    都在一個生產(chǎn)隊,抬頭不見低頭見,李大成再見鳳芝一點不覺得什么,他那夜是?被嚇了一次,但事后想,這小娘們娘家兄弟也就是?嚇嚇他,不敢來真的,李大成見章望生要走,說:

    “老三,急什么?急著回家尻人?。俊?/br>
    勞力?們哄哄地笑開?,非常習慣這樣的言辭,日子太無?聊了,每天就是?干活干活,干不完的活,男人們之間說這樣的話,在他們看來,是?種消遣,愉悅,就連婦女,納鞋做衣裳閑拉呱時,也會這么說。沒人覺得粗俗,大家都是?一樣的。

    但章家的兒子,跟月槐樹其他男人不一樣,他們笑時,有?種莫名的快意,要看章望生怎么辦。

    李大成脫了鞋,坐埂頭倒鞋里的土,也在笑:“你?爭點兒氣,你?二哥不行,看看你?行不行,好賴給你?章家續(xù)個種啊!”

    章望生沒應話,他靜靜看了看李大成,然后一聲?不吭地摸起把鐮刀,面無?表情?地走過?來。

    天可真熱,地像是?燒熟了,太陽光把人個個曬得油光锃亮,勞力?們漸漸不笑了,抹抹汗,覺得章望生看起來滲人。他那面相,怎么著都跟兇惡搭不了邊,可看過?去,大伏天的叫人背上發(fā)涼。

    狼孩一直盯著他,迎了上去,他臉上掛著笑,手按在章望生那把鐮刀上,察覺出他在抗拒,于是?更用力?了:

    “望生,昨晚我釣了條好魚,還擱盆里呢,走,到我們家吃魚去!”

    狼孩攬過?他肩膀,硬是?把章望生給弄走了,前頭不遠,鳳芝正?跟雪蓮在說話。

    到了家,南北踩木樁上炒菜呢,辣椒炒青番茄,又酸又辣,可有?味兒了。她熱得頭發(fā)一縷一縷的,見嫂子跟三哥回來,立馬叫人。

    吃完飯,王大嬸又來了,南北目送她進了堂屋,問章望生:“三哥,嫂子是?不是?要變猴子了?”

    章望生正?在刷碗,水曬了一天,熱熱的,他催南北快洗澡。

    “三哥!”南北蹲他跟前,“你?都沒聽我說話。”

    “聽著呢?!?/br>
    “那是?不是?嫂子要變猴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