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fēng) 第20節(jié)
小鳳公子在司危出現(xiàn)的一瞬間,就哭著躲在了鳳懷月身后。按理來說,他是要比偶人鮮活許多的,但司危卻看也懶得看他一眼,沒有魂魄的一具幻象,同方才那個“自己”一樣,都只是可笑的影子。 鳳懷月將馬錢子的故事挑重點描述一遍,又盡量面不改色地說:“這一重幻境的妖邪,腦子確實不怎么清醒。” 司??粗阍邙P懷月身后的人,問:“你是怎么認識那只旱魃的,說出來,我就帶你離開這里?!?/br> “真的?”小鳳公子探出一點頭,“是我偷偷把他帶進月川谷的,他受傷了,可憐得很?!?/br> 司危問:“何時帶的?” 小鳳公子答:“正月初三,大雪將遇仙橋壓垮那一天?!?/br> 司危點頭:“走吧,我送你去雙喜村?!?/br> 第24章 司危獨自走在前, 鳳懷月則是帶著小鳳公子跟在后。這一路的景致越發(fā)如夢如幻,簡直美如旖旎仙境,哪怕只是道旁小小一束銀花,也像是在頂端挑了星, 開得閃亮璀璨。人人都道當(dāng)年的鳳公子有多么多么奢靡, 鳳公子本人卻是直到現(xiàn)在才有了概念,何為堆金積玉連城富, 即便是在月川谷中扯幾根草, 拿出去也是能換一袋錢的。 小鳳公子催促:“走快一些。” 鳳懷月卻不想走快, 他想多看幾眼自己當(dāng)初的家,便道:“那馬錢子有什么可著急成親的, 你難道還怕他跑了不成?” 小鳳公子回答:“我不怕跑,但是我怕別人捷足先登,所以得抓緊些?!?/br> 鳳懷月滿心無語,被他拉著袖子一路小跑, 戀戀不舍再回頭時, 地上卻已經(jīng)悄然燃起藍色的火,火舌飛速卷起千堆萬堆奇花異草, 先如脫閘洪水一般貼地沖刷, 而后又“轟”一聲直直沖上天際,迎風(fēng)扭曲呼嘯著, 將整個月川谷都焚成灰燼。 “……” 司危收起靈火,道:“看什么?你似乎對本座頗有幾分不滿?!?/br> 遠沒看夠月川谷的鳳懷月:“回仙主, 沒有的事?!?/br> 司?!昂摺绷艘宦? 大發(fā)慈悲地放過了這份油嘴滑舌, 鳳懷月則是想, 燒我家你還挺有理。 三人再回雙喜村, 便沒有了“吃喜宴”的喧鬧聲,因為小娃娃們已經(jīng)化為地上一堆又一堆焦脆的妖骨,轎夫們則是仍蹲在轎前,悲悲切切地捧著已經(jīng)半干癟的假臉,小鳳公子哪里見過這兇殘陣仗,當(dāng)場就要尖叫,而鳳懷月是深知自己嗓門有多高的,于是他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對方的嘴,命令道:“想成親就快點上轎,想想你的馬兜鈴!” 小鳳公子糾正:“他叫馬錢子?!?/br> 鳳懷月:“……對不起,馬錢子。” 小鳳公子別過頭,一臉嫌棄地往紅轎旁邊走,轉(zhuǎn)頭卻見司危已經(jīng)先一步坐了上去,他自然又不高興起來,直到被鳳懷月連推帶拉地扯上綠轎,還在小聲罵:“狗東西!” 鳳懷月提議:“說點高興的吧,比如說你當(dāng)初是如何救下的馬錢子?” 小鳳公子道:“就是有一年的正月初三,我晚上本想出去赴宴,結(jié)果卻看到他正在月川谷外撿東西吃,腿還斷了一條,老實極了,我一見他,就覺得又可憐,又喜歡,肯定是要救的。” “然后就讓他住在了月川谷中?” “對呀,有他在,我高興得很?!?/br> 鳳懷月沒有問他為何高興,因為不用想,肯定會換來一番“老實人過日子”的辣耳朵言論,不如不聽。雪夜撿旱魃的事應(yīng)該是真的,而且撿的這只旱魃的性格應(yīng)該是極度自卑而又扭曲的,畢竟應(yīng)該沒有哪個正常的腦子能意yin出這么一個美人受辱,遭人嫌棄,最后不得不下嫁于他這個老實人的故事。 因為這回有了“新人”,所以大家很順利就抵達了山腳下。鳳懷月跳下轎子:“瞻明仙主。” 司危轉(zhuǎn)過身看他。 鳳懷月道:“那位鳳公子咬牙切齒,狠狠罵了一路仙主?!?/br> 小鳳公子全由幻境大妖的心魔所化,他的恨,就等于幻境大妖的恨。鳳懷月繼續(xù)道:“但罵歸罵,這一重世界的大妖,應(yīng)當(dāng)是對仙主極為懼怕?!?/br> 司危道:“廢話可以不必說。” 鳳懷月依言直奔重點:“所以倘若仙主現(xiàn)身喜宴,哪怕有鳳公子在,他大概也不敢出現(xiàn)。” 這其實很好明白。因為即便是在幻想中,這個大妖竟然也不敢替他自己想出一個兩情相悅的正常故事,依舊如在現(xiàn)世中一樣,深深恐懼著司危,他在陰暗處窺視著高不可攀的大美人,愛得如癡如狂,拼了命地想將兩人天差地別的條件配平,最后絞盡腦汁,終于給自己找出了“老實”這個優(yōu)點。 可單憑著老實,也是遠不足以將絕世美人娶回家的,那倘若美人明珠蒙塵,跌進泥巴地里,成為人人嫌棄的過氣玩物呢?人人嫌棄,自己卻不嫌棄,一個不嫌棄那些不堪過往的老實人,又肯踏實過日子,美人還有什么可不愿意? 于是這個詭異的幻境便由此成形。大妖盼望著司危能將鳳懷月囚禁,虐待,折磨,好讓他從此再也不敢尋歡作樂,再也不敢喝酒吟詩,只在日復(fù)一日的痛苦中,期盼著能由自己這個老實人救他出苦海。 鳳懷月道:“最荒謬的是已經(jīng)過了三百年,他竟還沒能在這個全由他主導(dǎo)的世界里成上親。” 連想都不敢想,這份膽怯與自卑是何其可笑,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懼怕,他能想象出司危虐待鳳懷月,卻想象不出司危要如何才能放了鳳懷月,更不敢想象自己要怎么從司危手里將人帶走,他或許連靠近月川谷的勇氣都沒有,所以只能日復(fù)一日地安排轎夫守在雙喜村,盼望著鳳懷月能自己逃出來,主動爬上轎。 鳳懷月沒將剩余的話說完,在那大妖心里,可能還盼著美人在外逃時,能順便替他一劍刺死仇敵,再帶走月川谷的如山金銀。 為了能讓大妖有膽子出現(xiàn),司危沒有坐轎,他選了另一條小路走。 鳳懷月則是帶著小鳳公子,在喜婆的簇擁下上了山。 新人已到,那么接下來總該開席了吧?仍舊沒有,因為還要有一大群碎嘴男女圍上來,拉著新人說一番新郎官有多么老實,多么可靠,愿意不計前嫌地娶你,又是多么寬宏大量,將來可得好好對他,周圍賓客也是滿臉嫌棄地對著美人指指點點,說四道三。小鳳公子則是在這一片指責(zé)中,又自卑,又愧疚,又感動,連連點頭,看起來恨不能立刻挽起袖子替這位愿意娶自己的老實人洗衣做飯。 鳳懷月站在人群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要恐“老實人”三個字,但仔細一想,老實人其實是沒錯的,錯在于這個大妖他壓根就不是個老實人,只是個自卑的腦殘,而且還惡毒得很,讓司危施刑,讓客人說教,所有的“惡”都是旁人在做,他只負責(zé)在最后登場,與美人成親。 惡心得要死??!比那在酒缸里泡著的皇帝還要惡心上成千上萬倍。鳳懷月掏出手巾一頓猛擦手,我三百年前怎么就眼瞎手賤地救了這么個猥瑣貨? 而喜宴這陣也總算要開始了。 “新郎官來了!”席間有人歡歡喜喜地喊。 鳳懷月迅速扭頭,就見一人正騎著大馬,身披紅綢地從另一頭緩緩而來。他身形魁梧,樣貌堂堂,腰間掛有一把長劍,很是英武。這亮相方式倒與鳳懷月所想不同,因為馬錢子,旱魃,這二者結(jié)合起來,好像無論如何都不該是這種長相。 小鳳公子此時已經(jīng)被蒙上了一張蓋頭,被喜娘牽著,等著拜堂成親。鳳懷月后退兩步讓開位置,免得等會司危大開殺戒時,又濺自己一身血,但左等右等,等得新人都被簇擁著送進了洞房,現(xiàn)場竟然還是喜慶萬分,無事發(fā)生。 司危道:“他不是大妖。” 鳳懷月被這不知道什么時候冒出來的人嚇了一跳:“……啊,不是大妖?” 洞房里,小鳳公子坐在床邊等著,片刻之后,屋門被推開了,一個穿著紅衣的身影擠了進來,果然不是方才那人。他頂著一頭稀疏的頭發(fā),身形佝僂,皮膚干癟,五官分布也不算均勻,站在床前半天,只高興得連連喘氣,卻不敢掀開美人的蓋頭。 鳳懷月隱在暗處看著這副猥瑣面容,覺得自己快瞎了,于是扭頭問:“瞻明仙主為何知道方才那個是替身?” 司危道:“因為在雙喜村被鐵釘穿手的老嫗,是忘川河畔的浣洗婆?!?/br> 浣洗婆在河水中洗著胞衣,洗得次數(shù)越多,嬰兒在出生時容貌也就越好看。鳳懷月恍然:“怪不得他恨得要捏一個假婆婆出來,再安排壯漢去捶人家的手?!遍L成這副尊容,確實不像是洗過的,不僅沒洗,可能胞衣還被踩了兩腳。 旱魃木樁子一般在床前站著,胳膊握著喜秤在空中哆嗦,但就是遲遲不往前伸。 鳳懷月道:“他還是不敢?!奔幢忝媲白拿廊艘呀?jīng)被千萬人唾棄,他也依舊不敢。果然,片刻之后,又是小鳳公子主動開口,問:“你怎么不動呀,難道還在嫌棄我嗎?”一邊說,一邊伸手自己去扯蓋頭,但手還沒碰到布,人卻忽而化成一片幻影。 旱魃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阿——” 話音未落,臉就被打得狠狠一歪,人也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司危走出陰影,道:“阿鸞這兩個字,也是你能叫的?” 看清來人后,旱魃臉上浮現(xiàn)出巨大的恐懼:“瞻,瞻明仙主!” “是本座當(dāng)年疏忽。”司危咬牙,“說,當(dāng)年你是怎么混進去的?” “我……我,沒有混,是鳳公子帶我進去的?!被孟氡淮蛏?,旱魃不得不回到現(xiàn)實,他哆哆嗦嗦道,“那天在下大雪,他見我又餓又傷,就讓人把我?guī)нM月川谷,吃了點東西?!?/br>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再也沒有管過我?!?/br> 當(dāng)時正值新年,月川谷里每一個人都忙得團團轉(zhuǎn),鳳懷月更是早晚兩頓宴,天天衣服都換不完,朋友見完一群還有另一群,整個人花蝴蝶一般飛來飛去,哪里還有空閑腦子去想其他,估計就算有人告訴他后山有只旱魃,他都要茫然地回憶上半天,哪兒來的? 于是旱魃就在月川谷里找了個洞,偷偷摸摸住下了。 第25章 一住就是五年。 在這五年間, 他躲在最陰暗的角落里,無數(shù)次遠遠看著鳳懷月,卻始終不敢靠近。只有一次,只有那一次, 當(dāng)月川谷里開滿了粉色的絨花時, 鳳懷月也不知又在哪里喝醉了酒,走著走著睡在了花蔭下, 距離旱魃的藏身地只有不到三丈的距離。 但他仍舊什么都沒做, 或者說是沒機會做, 因為司危當(dāng)時也來了絨花田。 旱魃繼續(xù)抖若篩糠道:“然后我就眼睜睜看著鳳公子與仙主……親熱。” 角落傳來“咣當(dāng)”一聲巨響,旱魃被嚇得神魂出竅, 司危也不滿地轉(zhuǎn)過頭,鳳懷月手里緊緊攥著被打翻的銅盆架子,同樣五雷轟頂?shù)煤埽裁唇醒郾牨牽粗遗c他親熱, 我為什么要同他親熱? 司危道:“將你的下巴收回去。” 鳳懷月十分艱難地閉上了嘴。 旱魃道:“后來我就經(jīng)常去那片花田等著?!?/br> 或許是因為他常年以月川谷的極品仙草為食, 掩蓋了身上的僵尸氣息,竟然一直沒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鳳懷月有一陣的確很喜歡去后山玩, 司危自然也時常陪著, 他問:“你還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 旱魃道:“看到……看到仙主與鳳公子一起倒在花叢中, 還聽到鳳公子一直在笑。有一回,鳳公子一個人來了后山, 像是在生氣, 又吩咐弟子說不許放仙主進谷, 我便想要出去……好離他更近一些。” 結(jié)果躡手躡腳剛走了沒兩步, 鳳懷月卻突然轉(zhuǎn)了個身, 旱魃被驚得轉(zhuǎn)身就跑,這回鬧出的動靜太大,終于暴露行蹤,月川谷的弟子紛紛追了過去,就這么將他趕到了谷外,后來旱魃又混在鎮(zhèn)妖塔下的那群妖邪中,被修士所擒,丟進了這千絲繭。 “我并沒有做過什么惡事?!彼C囊地蜷縮著,嗚嗚咽咽地說。 司危并沒有理會他,只是抬掌虛空一握,旱魃登時慘叫出聲,他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不消片刻,便被司危從肚腹內(nèi)生生剖出了一堆透明的傀儡絲,它們看起來就像是蛛絲,在空中隨風(fēng)飄動。 司危道:“一根傀儡絲,便是一條修士的命,你吃得腹大如斗,倒也敢自稱未曾作惡!” 惡行被揭穿,旱魃反而拔高聲調(diào),激動道:“那是因為他們該死!他們……都長了一張好看的臉?!?/br> 好看的臉,卻沒有長在自己身上,所以他們就該死。那些在陰暗角落里日積月累攢下的欲望與自卑,待出谷之后,全部都變成了近乎于瘋狂的嫉妒與仇恨。旱魃喃喃地說:“但是鳳公子后來卻死了,死在了枯爪城?!?/br> 血從他的肚腹處滲了出來,房屋也開始微微震動,鳳懷月原本以為這是大妖將死,千絲繭要崩塌的前兆,可下一刻,司危卻猛地拔劍一掃—— “轟!” 隨著一聲巨響,房子頃刻四分五裂,在屋頂飛出去的剎那,鳳懷月清楚地看到,漫天滿地的僵尸正在高高躍起,然后如急雨般朝著這里紛紛壓來! “鳳公子就是這么死在枯骨之下的!”旱魃cao縱著所有傀儡,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也應(yīng)該這么死!” 他的頭被司危一劍砍上了天,但身體卻依舊控制著傀儡絲,在千絲繭內(nèi)的這三百年里,旱魃將他自己也煉成了一具大傀儡,傀儡只要還能有一根手指在活動,就不算死,而自己不死,司危就會被永遠囚禁在這千絲繭中。 腦袋滾在鳳懷月腳邊,仍在呵呵地笑著,口中還在怨恨地說:“憑什么,憑什么你就能對他為所欲為,你親他,你每說一句話都要親他?!?/br> 鳳懷月后退兩步,揮劍砍落兩名僵尸。 腦袋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那些令他痛苦的舊年畫面,心中高不可攀的白月光被別的男人摟在懷中,肆意輕薄,他親眼看著他的手放在他身上,看著兩人如交頸鴛鴦般親昵,司危,司危,他雙目暴凸,道:“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僵尸徹底沖垮了房屋。 鳳懷月也被這股濃厚的怨氣沖得胸口發(fā)悶,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了兩步,而后便因為背部的劇痛,一頭栽向地面,短暫地失去了意識。 剩下的只有夢境。 夢到了月川谷,也夢到了司危,夢到潮濕花田里處處都是露珠,而自己就伏在他身上,不顧形象吻得天昏地暗,簡直像是要將對方生吞活剝了一般,直把呼吸纏了個亂七八糟。 ——最后是被活活纏醒的。 他猛地坐了起來,驚魂未定捂住心口,過了許久,方才分清現(xiàn)實與夢境。千絲繭并沒有被擊碎,他依舊坐在一片凌亂的喜宴現(xiàn)場,司危則是正在另一側(cè)閉目調(diào)養(yǎng),臉色看起來有些發(fā)白,像是虛耗過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