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破碎，落在烏托的身上。

    盆栽綠葉搖曳，海風(fēng)吹來涼意……這里很干凈，各種意義上的干凈。

    沒有鮮血。

    沒有戰(zhàn)斗痕跡。

    也沒有呼吸氣息。

    ……

    ……

    “大長老，我是來請罪的?！?/br>
    姚謹坐在輪椅上，隔著屏風(fēng)，聲音復(fù)雜地開口。

    “顧家使團的事情，我已經(jīng)知道了?！?/br>
    屏風(fēng)的盡頭，一片黑暗。

    隱約可以聽聞液體翻涌的聲音。

    這間老式閣樓的角落里堆滿了機械元件，大量的青銀管道密麻排列，液體翻涌聲音便是來源于此……仿佛是有無數(shù)的水流通過管道，送到屏風(fēng)后的世界，神殿之中幾乎沒有人知道屏風(fēng)后面是什么。

    “你賭輸了，這很正常?！?/br>
    良久的靜默之后，大長老開口：“神殿里有很多人都賭輸過，包括我。一次失敗，并不意味著什么?！?/br>
    姚謹有些詫異地抬首。

    他凝視著屏風(fēng)盡頭的黑暗，低聲道：“顧南風(fēng)提出了一個無禮的要求……”

    他將這次行動的細節(jié)，詳細說了一遍。

    大長老很有耐心。

    “你犯錯，我來道歉，這也不算無禮。”

    他聽完之后笑了笑，問道：“你似乎很憤怒，因為顧南風(fēng)罵你是神殿養(yǎng)的‘家犬’？”

    姚謹沉默。

    “亦或者說，你憤怒的原因是……事實的確如此?！?/br>
    大長老的語氣里沒有感情。

    他緩緩開口，既沒有輕蔑之意，也沒有譏諷之情：“你在神殿看守秘牢近十年，年幼之時便被我丟到西海渡跟隨木辛修行……成年之后，還未來得及站到光明之下，便因為神殿的決策失誤，丟了雙腿，此后便只能在這輪椅上渡過漫長黑暗的人生。顧南風(fēng)罵你是‘家犬’，倒也沒有說錯，畢竟自出生以來，你就被拴在西洲，連家門都沒離開過一步?！?/br>
    “……大長老，我并非因此而怒。”

    姚謹閉上雙眼，呼吸有些紊亂。

    他默默攥攏十指，平靜道：“只要能侍奉光明，無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姚謹都不會猶豫。一雙斷腿，不算什么?！?/br>
    他望向閣樓盡頭。

    “我是被您撿到，才活下來的……若非您的栽培，姚謹早已死了。”

    輪椅上的男人低眉笑道：“顧南風(fēng)的那些話，我沒放在心上，只是我無法接受這次‘失敗’。”

    “你不該讓烏托現(xiàn)身?！?/br>
    大長老柔聲道：“既然將他接回，最好的做法，就是將他徹底藏起來……只要烏托不出現(xiàn)，誰知道他在哪？”

    姚謹咬牙道：“我想揪出東瀨家案件的幕后人?！?/br>
    “有意義么？”

    大長老笑著問道：“你既然已經(jīng)站在了光明下，就意味著……你不再是影子。在‘幕后人’的斗爭中，誰先站出來，誰就輸了。我問你，東瀨家案件的幕后人是誰？你先前以為是顧南風(fēng)……真的是么？”

    姚謹沉默了。

    從昨夜的情況來看，無數(shù)線索都指向了顧家使團。

    但見過一面之后。

    姚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找的幕后人，并不是顧南風(fēng)。

    “這次失利其實是一件好事?！?/br>
    大長老淡淡道：“東洲希望看到你犯錯，其實我也希望……要記住，你既然站在了光明下，就要換一種方式去處理問題。”

    “我……知道錯了。”

    姚謹心底五味雜陳。

    “元泱這幾日在秘牢過得如何？有進展么？”

    大長老換了一個話題。

    “或許……還要一段時間吧?！?/br>
    姚謹輕輕吸了一口氣，眼神閃過一絲冷漠，道：“想取得神女信任，本就不是易事，搜集【圣書】，更不是一日之計，此事不能著急?！?/br>
    “也是……”

    “只是元泱一走，我倒是有諸多不便?！?/br>
    大長老輕聲嘆息，道：“姚謹，有些事情……恐怕要麻煩你了?！?/br>
    姚謹神情凝重。

    他默默攥著輪椅的椅背，壓下顫抖的聲音，努力保持平靜：“請您吩咐?！?/br>
    “你進來?！?/br>
    那衰老的聲音隔著屏風(fēng)開口。

    姚謹看了眼漆黑的門檻，緩緩駛了過去。

    他控制輪椅，沒有壓到那些鍍著青銀的密封管道，很是小心地進入了黑暗中，那盡頭是一座合金鑄造的艙體，只不過處于半開倉狀態(tài)，看上去像是一枚浴缸。

    西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長老。

    就躺在這“浴缸”之中。

    大量的光明氣息從艙體之中外溢，但并沒有往外泄露，因為有數(shù)之不清的“超凡結(jié)界”在艙體上方凝結(jié)，這些光明便被壓縮在了一片小小的四方空間。

    “大長老……”

    姚謹眼神有些復(fù)雜，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閣樓深處的場景。

    躺在艙體中的老人閉著雙眼，像是睡著了，更像是已經(jīng)死了。

    那些涌動的青銀管道，連接著這具衰老軀殼。

    大長老的皮囊，也隨著管道的翻涌而起伏……

    “以往這種事情，都是元泱來做的，這一次就麻煩你了?！?/br>
    躺在生命艙體中的老人，雖然閉著眼睛，猶如死去。

    但他的聲音卻回蕩在這閣樓之中。

    姚謹抬起頭來，他感受到了一股比自己強大無數(shù)倍的精神，籠罩著閣樓這片方寸之地……他很確信，只要自己做出一丁點不利的舉動，大長老的精神就會浸入他的心湖之中，瞬間將他殺死。

    “我要……做什么？”姚謹來到艙體旁邊。

    “看到這些管道了么？”

    大長老溫和道：“這里面流淌著的……是‘不死者’的鮮血，一邊是輸入，一邊是輸出?！?/br>
    不死者？！

    姚謹知道這種傳說中的奇異體質(zhì)，【不死者】的初期展現(xiàn)和普通凡俗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們很多人甚至都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覺醒了……

    但只要經(jīng)歷生死，【不死者】就會蛻變！

    他們的生命力和精力遠比其他超凡者更加旺盛，每從“死亡線”上被拉回一次，精神力和體力都會取得重大突破。

    神殿一直在尋找【不死者】，五洲各地具備這種體質(zhì)的人物，只要出現(xiàn)，就會被圣裁者找上門來……

    沒有人知道，光明城搜尋【不死者】的目的是什么。

    但現(xiàn)在姚謹知道了。

    大長老的這具身軀，腐朽地不像話了，據(jù)說他是光明神座大人最早的跟隨者，得到的神眷最多，實力也最為強大。

    某種意義上來說。

    他才是最適合光明火種的“捧冠者”。

    但可惜的是，他太老了，老得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費力，更不用說去熔煉火種。

    “這具身軀，與冥王一戰(zhàn)之時遭受了重創(chuàng)……”

    大長老呢喃開口：“我沾染了終生都無法化散的‘災(zāi)厄’，如果不是神座大人出手，我早已經(jīng)死了，想活下來，就需要【不死者】的鮮血，源源不斷的鮮血?！?/br>
    “我將身體里的舊血排出。”

    “然后這光明艙體，將不死者的新血汲入?！?/br>
    “如此一來，大量的災(zāi)厄便會隨著舊血離開身體……但冥王的攻擊具備‘因果鎖定’，如果不替這些舊血找到新的主人，災(zāi)厄還會回到我的頭上?！?/br>
    “所以……這些舊血，就會送入那些不死者的體內(nèi)?！?/br>
    大長老說得很慢，“這些年，神殿秘密搜羅了十數(shù)位【不死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都死了，我的生命也快走到盡頭了?！?/br>
    “不死者，全都死了？”

    姚謹震撼于大長老所說的這個秘密。

    在他印象中，不死者個個都是頂級天才，北洲的費舍爾，東洲的宋慈，還有前任光明賜福之子孟驍！

    每一次瀕死，都會變得更強！

    他忍不住問道：“這些人……是死于‘冥王’的不祥么？”

    “是，也不全是?！?/br>
    大長老道：“不死者沒你想象的那么厲害，萬物皆有平衡，萬物皆有得失。他們的生命力雖然頑強，但也有極限，只要突破了那層界限，不死者一樣也會死……他們就像是黑夜中驚艷一現(xiàn)的曇花，可盛放之后，很快就會凋零。沒有哪一位不死者是長命的。”

    “而且?！?/br>
    “很多不死者……終其一生，都只是凡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