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執(zhí)越瞧他好脾氣，越不肯同他講道理，“即便不開口，心中也定暗自講了?！?/br>
    “那便依阿執(zhí)所言，”周瀲拱手于身前，玩笑般地行了一禮道，“是我心中思慮不周，枉作小人?！?/br>
    “阿執(zhí)大人有大量，莫同我這‘小人’計較?！?/br>
    “前頭蘭齋居的菜色極好，我拿那一桌席面同阿執(zhí)賠罪，這樣可夠了？”

    見謝執(zhí)不開口，他微微一笑，著意又道，“蘭齋居里旁的也就罷了，單有一味點(diǎn)心名喚梨釀春，憑這一味細(xì)點(diǎn)，足以同四時居匹敵。”

    “我從前聽人提及，卻從未有閑得嘗。如何，今日阿執(zhí)可愿陪我一試？”

    “既是如此，”謝執(zhí)下巴微抬，頓了頓，矜道，“瞧在這支花簪的份上，謝執(zhí)隨少爺去一趟就是?！?/br>
    二人揀了二樓倚窗的位置坐定，隨意點(diǎn)了芙蓉鵝脯、素?zé)讕讟忧宓松?，又加了兩盞梨釀春，將將作罷。

    已近飯時，暮色四合，閣中人漸漸多了起來。周瀲拿滾水將碗勺竹筷一并燙過，再抬頭時，就見謝執(zhí)倚在窗側(cè)，拿手背略撐著下巴，長睫微斂，神色淡淡，也不知在瞧什么。

    對街挑起了燈籠，暈黃的光落在謝執(zhí)眼底，四下人聲鼎沸，他卻好似獨(dú)浮于外，渾然不知。

    周瀲不知為何，心頭驀地一緊。像是下一刻，這人就要散在風(fēng)里，再尋不見一般。

    “阿執(zhí)在瞧什么？”他不愿叫這點(diǎn)氛圍久存，心中惶惶地不安定，忍不住出聲打破。

    “嗯？”謝執(zhí)微偏過頭，神色間似有幾分怔忪，頓了下，聲音輕輕地開口，“沒什么?！?/br>
    “只是瞧見街巷里四下燈火，有些……”

    他搖了搖頭，到底也沒有將話續(xù)下去，只是抬了抬眼，唇角很淺地提了提，“此處甚好。”

    “多謝少爺款待?！?/br>
    “阿執(zhí)……是想家了嗎？”

    謝執(zhí)停了一瞬，脖頸微微低垂，不置可否。

    周瀲卻當(dāng)自己是猜中了，猶豫再三，還是抬起手，很輕地在他肩頭拍了拍。

    力道隔著一層薄薄的衣衫，轉(zhuǎn)瞬即逝。

    “再等一等。”

    “有一日，我會送你回去?！?/br>
    “你信我?！?/br>
    周家形勢不明，來日若真有傾覆之禍，他陷身其中，雖不可脫，可護(hù)謝執(zhí)平安脫身，若是費(fèi)心籌劃，總還是能的。

    只是如今尚不能過露形跡。

    周牘生性涼薄，有扶持之恩的葉家尚能拿來作脅迫他的籌碼，何況謝執(zhí)這般委身于府，無親無故之人。

    周全葉家已是千難萬難，何苦再多搭一個謝執(zhí)進(jìn)去。

    況且……

    他垂了垂眼，心底那一點(diǎn)隱秘的念頭連自己都恥于袒露。

    他不舍得這人離開。

    能多看一刻，便是多看一刻的好。

    肩上落了一點(diǎn)分明的熱度，謝執(zhí)側(cè)過頭，眼底微訝一閃而過，停了下，淺淡笑影才一層層地浮上來。

    他沒說肯，也沒說不肯，擎著杯子呷了口茶，長睫微垂，動作間，頸后那顆殷紅小痣愈發(fā)顯眼。

    “少爺有心了?！?/br>
    “謝執(zhí)本就是無來處之人，萍蹤浪影，哪里還記得家鄉(xiāng)何處?！?/br>
    “總歸能尋到的，”周瀲聽不得他這樣講，心里好似翻攪著，急匆匆打斷道，“費(fèi)些時日而已?！?/br>
    “周家商船遍布各處，依著慢慢去打聽，總不至于半點(diǎn)音訊也無?！?/br>
    “況且，”他頓了頓，溫聲又道，“你不是還記得家中兄長么？”

    “總能尋到的。”

    他不好去打聽謝執(zhí)身世，因何流落，恐是假的，又要受這人言語誆騙，更恐是真的，平白觸了謝執(zhí)痛處。

    謝執(zhí)將杯盞擱回桌案上，目光微閃，抬了抬眼，又道，“尋不見，還偏要去尋?！?/br>
    “少爺就這般急著將我送走？”

    “片刻都不肯多留？”

    周瀲怔了下，忙分辨道，“絕無此意?！?/br>
    “我怎么會叫你獨(dú)自去？自然是要陪你一起的。”

    “一起？”謝執(zhí)眉尖微挑，“少爺是想登堂入室？”

    周瀲：“……”總覺得這詞哪里不大對。

    “難道不想？”謝執(zhí)拿手指抵在臉側(cè)，漫不經(jīng)心地晃了晃，“我離家數(shù)載，一朝得歸，身旁還帶了名男子一道。”

    “爹娘那處尚不知要如何交代呢，少爺卻連登堂入室都不肯了?！?/br>
    “可憐謝執(zhí)一身清白名聲，就此墮于少爺之手，再尋不回了?！?/br>
    他眉眼微抬，朝周瀲湊近了些許，唇角很輕地翹起一點(diǎn)，笑意一晃而過，“往后再覓不來好夫婿，便盡是少爺之錯了?！?/br>
    第48章 梨釀春

    “好夫婿”三字一出，周瀲還未來得及應(yīng)話，隔壁桌坐著的人先撐不住，漏了幾聲低笑出來。

    周瀲微微皺起眉，循聲望去，正見著兩步之外的桌案旁坐著那位林記綢緞莊新到任的掌柜林沉。后者見周瀲瞧過來，也不避諱，笑瞇瞇地?fù)P起手同他打招呼。

    “周兄，許久未見啊?！?/br>
    周瀲：“……”

    “林掌柜，”周瀲略點(diǎn)了點(diǎn)頭，面上神色波瀾不驚，“好巧?！?/br>
    這人也太自來熟了些，非親非故，這才見第二回，直接連‘周兄’都喚上了。

    早知如此，今日就該帶謝執(zhí)換個地方才是。

    顯然，林沉的自來熟遠(yuǎn)不止此。

    這人見著周瀲應(yīng)了聲，一雙狐貍眼彎得好似新月一般，站起身，擎著只細(xì)頸酒壺，施施然地行至二人桌前，“周兄此桌還有旁人嗎？”

    “可方便林某在此拼個桌？”

    周瀲不動聲色地提了提唇角，“這左近空位尚有多余，林掌柜不須屈就，自便就是?！?/br>
    “周兄客氣，”林沉好似聽不懂他話中拒絕之意，直接笑瞇瞇地拉開椅凳，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周瀲左手邊，同謝執(zhí)正好對面，“我這人不拘小節(jié)慣了，從不在意屈就的?！?/br>
    “方才林某一人獨(dú)酌，實(shí)在無趣得很。既然周兄也在此，咱們?nèi)苏f說笑笑，這酒自然也喝得更痛快些。”

    說罷，也不待周瀲應(yīng)答，先一步朝一旁的跑堂招了招手，“小二，勞駕，方才我點(diǎn)的那幾樣菜式，一會二做好了直接送來這張桌上。”

    “還有這二位公子方才點(diǎn)的，一并記在我的賬上?！?/br>
    又回過頭，對著周瀲興致勃勃道，“這蘭齋居糟的鴨信鵝掌極好，筋道爽脆，配店里新起的花雕，最是相宜?！?/br>
    “周兄定要嘗上一嘗?！?/br>
    事已至此，周瀲也不好再多說什么，總不能將人提著領(lǐng)子扔回原座上，只得略笑一笑，淡淡回了一句，“林掌柜有心?！?/br>
    林沉也不在意，吩咐跑堂的再溫一壺花雕酒上來，自己執(zhí)了酒壺，便要替周謝二人斟上。

    周瀲見狀，不動聲色地伸出手，擋在了謝執(zhí)面前，“林掌柜不必勞煩?！?/br>
    “我這位……兄臺，從不飲酒?！?/br>
    “噢？”林沉挑了挑眉，將酒壺擱去一旁，目光在謝執(zhí)面上轉(zhuǎn)了一轉(zhuǎn)，眼底笑意狡黠，“我瞧這位公子形貌翩翩，還當(dāng)是風(fēng)雅之人，杜康在懷?！?/br>
    “實(shí)在可惜?！?/br>
    在周瀲沒注意的身后，謝執(zhí)冷冷地瞥了林沉一眼，眼神里警告意味頗重。

    林沉心底暗笑，面上卻佯作不知，“初次相見，還未來得及請教，這位兄臺是？”

    周瀲接過話頭，淡淡道，“是我一位朋友。”

    “他素愛清靜，今日又難得閑暇，才同我來此地消遣?！?/br>
    話里話外，自然是嫌林沉攪擾了清靜。

    他如今瞧見林沉，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清松所言此人同阿拂會面一事。

    那日究竟是阿拂自己的意愿，還是奉了謝執(zhí)之命，周瀲不得而知。但這個林沉絕非尋常之人，這一點(diǎn)周瀲心中卻有八分肯定。

    非不得已，他并不愿叫這二人碰面。

    對謝執(zhí)生出懷疑，本身就是一件極叫他為難之事。

    “只是朋友么？”林狐貍老神在在，絲毫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故作神秘地用手肘抵了抵周瀲，“周兄當(dāng)著人家面就這般說辭，仔細(xì)生了氣，回頭叫周兄坐冷板凳，可是大大不妙。”

    周瀲：“……“林掌柜這話，周瀲聽得實(shí)在糊涂?！?/br>
    這人在亂七八糟鬼扯些什么？

    林沉摸了摸鼻尖，刻意壓低了聲音，頗為體貼道，“周兄不必再在我面前遮掩?！?/br>
    “方才林某坐在隔壁桌，一字不落可全都聽進(jìn)了耳朵里?！?/br>
    他瞇了瞇眼，面上一副了然的笑，“不過周兄放心，林某是嘴嚴(yán)之人，此事只你我，還有這位公子三人知曉，斷不會傳進(jìn)旁人耳中去?！?/br>
    “錚”一聲清響，是謝執(zhí)手中瓷盞磕在桌案上的動靜。

    后者垂著眼，聲音冷淡道，“似林掌柜堂堂君子，竟也有這般聽墻角的小兒行徑，倒真讓謝某開眼。”

    “看來這儋州城中英杰輩出，不算虛言?！?/br>
    周瀲不防謝執(zhí)驟然開口，怔了一瞬，待反應(yīng)過來，唇邊不由自主地帶了兩分笑意。

    林沉挨了譏諷，也不惱，笑吟吟道，“原來這位公子姓謝么？”

    “王謝風(fēng)流滿《晉書》，果真是好姓?！?/br>
    “慚愧，”謝執(zhí)略抬了抬眼，慢條斯理道，“不及林掌柜‘林下之風(fēng)’多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