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不息也跟著這些黔首一起吃飯，但她有rou，燒好的紅燒rou，放在罐子里裝著，趙不息打開罐子，rou香味頓時嗖地竄出來，引得四面八方的黔首各個涎水直流。

    可他們也知道這rou是貴人才吃得起的，只敢拼命地翕動鼻子聞著rou味，沒有一個敢開口討要的。

    趙不息數(shù)了數(shù)自己周圍這一群黔首的數(shù)量，干脆將自己罐子中的rou用筷子夾起幾塊來，一人分了一塊。

    嘴里含著rou，幾個黔首仔細品著，舍不得地一次只咬一小塊，細細嚼著。

    吃不言寢不語，這樣的規(guī)矩禮數(shù)在黔首之間是沒有的。

    沒一陣眾人就打開了話匣子，七嘴八舌的聊了起來。

    聊著聊著就扯到了趙不息為什么會發(fā)善心借給他們農(nóng)具上來，趙不息說了那天的事情，而后有人告訴了她那個女人叫常妮，趙不息才知道那女人的名字。

    原來這女人家中先前也是富過的，常妮父親曾在秦朝廷中擔(dān)任底層小吏，當(dāng)初把女兒嫁給她家死了的男人也是因為這男人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公士了，常妮她爹看中了這個才把女兒嫁給他。誰知道好景不長，那男人成親還沒兩年就又被征召上了戰(zhàn)場，一去就沒能回來。

    常妮抱著兩個還不會說話的孩子在春日送別了她的丈夫，可那年冬天等回來的只有一身破甲還有她丈夫拿命換來的這兩頃地。

    “常妮家還留下了百畝地哩，哎，我是公士，就分了十畝地，一大家子人都養(yǎng)不活?！币粋€只剩下一條胳膊的男人蹲在地上，邊吃餅邊感慨著。

    “還不如那時候死在戰(zhàn)場上，還能給爹娘妻兒撇下頃地。”

    另一個婦女也念念叨叨：“可不，我家那口子也是公士的爵位，說能發(fā)地發(fā)宅子，可現(xiàn)在也沒看著田地?！?/br>
    眾人唏噓起來，頓時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起來。

    咸陽是秦國都，這邊的黔首幾乎都服過兵役，上過戰(zhàn)場的竟然達到了一半人還多，只是回來的人就很少了，回來的這些黔首日子過得也不好。

    秦國軍功制度十分完善，對有爵位之人賞賜也十分豐厚，希望的就是三軍用命，勇猛不怕死。

    這套軍功制度實行了百年也沒出差錯。

    可秦國的幸運是誕生了嬴政這位偉大的帝王，秦軍功制的不幸也是因為秦國誕生了嬴政這位一掃六合，南收百越、北擊匈奴的君王。

    滅六國平南越這等開疆?dāng)U土的功勞太大了，又是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內(nèi)就完成了，軍功分到每一個參戰(zhàn)的士卒身上都還有不少，可秦朝廷卻拿不出來那么多賞賜了。

    ——原本幾十年才能打下來一小片地方，那點軍功秦國完全可以支付得起，而等到幾十年之后再打仗的時候上一次獲得軍功的老人都已經(jīng)死了。

    秦的土地制度是授田制，國家所有的土地所屬權(quán)都屬于秦王一人，土地不允許私人買賣，土地總會再從秦人手中流回秦王手中的。

    先前軍功不多的時候完全可以在漫長的幾十年中達到黔首到秦王的土地循環(huán)，可嬴政上位以后武德充沛，秦國世世代代祖輩沒有啃下來的地方嬴政只花了十幾年就都打下來了，甚至還不滿意，還在往南打往北打。

    平定天下的龐大軍功直接把秦軍功體系給沖垮了，秦朝廷根本兌現(xiàn)不了這么龐大的軍功。

    結(jié)果就是有許多底層士卒和士官拿不到自己應(yīng)該得到的東西，讓他們頗為不滿。

    秦朝廷失去了信用，后果是極為嚴重的，他們最堅固的根基——老秦人，開始對秦有了不滿。

    秦人的鮮血并沒有為他們和他們的家人換來利益。

    在始皇帝還在的時候，他尚且還能以自己頂尖的個人威嚴穩(wěn)定住民眾，可這些還沒有露出水面的東西不會一直被隱藏在水面之下的。

    當(dāng)秦朝廷出現(xiàn)衰弱的時候，潮水退去，那時候這些高高在上的王侯將相才會驚然發(fā)覺他們最大的依靠不知不覺間竟然不見了，可那時候已經(jīng)晚了。

    昔日橫掃天下的秦人在短短十幾年之后就變成了一沖就散的散沙。

    他們的軍心已經(jīng)不在了。

    沒人愿意平白無故流血送命。

    趙不息沒有出聲，她就抱著罐子蹲在黔首之中傾聽著，聽著咸陽城，這座秦國數(shù)百年的國都腳下老秦人對朝廷的不滿。

    沒有一個黔首敢把他們的怨言告訴秦朝廷的王侯將相，可這些黔首卻敢在和他們一起蹲在田頭吃餅子、將rou分給他們的黑石子身邊抱怨這些事情。

    這些黔首中知道趙不息是秦朝公主的人并不多，他們知道的是教他們種地，還好心給他們借珍貴農(nóng)具的小姑娘是一位賢人，名為黑石子。

    趙不息默默地啃著餅子，心里感慨還得是和黔首們站在一起能得到的消息多啊。

    若不是她就蹲在這聽著，怎么敢想象原來秦朝軍功制的問題已經(jīng)這么大了呢。

    難怪劉邦隨便打打就能進咸陽呢，雖說秦主力被項羽牽扯住了，可好歹咸陽也是秦數(shù)百年經(jīng)營的國都，怎么會那么輕易被劉邦帶著三萬人就給攻破呢。

    合著咸陽的老秦人對秦朝也不滿啊，秦不能讓他們過得更好，那他們?yōu)楹我獮榍刭u命呢？

    嘖。

    趙不息撇撇嘴，心想秦朝愚民愚了那么多年，也沒出一點成效啊，黔首這不是依然很精明嘛。

    還不如她這個到處開學(xué)堂啟民智的呢，起碼若是有朝一日懷縣被敵人兵臨城下，趙不息敢打包票懷縣中十個人里少說能有九個人愿意死戰(zhàn)守城。

    吃過了飯，趙不息就站起身拍拍衣角粘著的泥土和這些黔首告辭了。

    “我明天來的時候多帶一罐r(nóng)ou來，你們今天把rou都吃了吧，明天還有?！?/br>
    趙不息臨走之前看著這些黔首手中餅子里夾著的大小幾乎沒變，仿佛只粘了牙印的rou塊，無奈笑罵了一聲。

    “還有你，二犬，我聽你說你爹腰疼？明天我過來給他捎罐膏藥來，你小子可得好好謝謝我。”

    臨走之前，趙不息路過一個半大小子的身邊，忽然想起來什么，輕輕踢了他一腳道。

    那叫做二犬的小子自然是千恩萬謝，喜笑顏開。

    趙不息上了馬車都還能聽見他的笑聲。

    趙不息無奈搖搖頭，這些黔首啊，給他們一點恩德，他們就會將你當(dāng)作恩人。

    可惜就算只是這一點恩德，朝廷中高高在上的“rou食者”們也不愿意施舍給他們。

    “直接去咸陽宮?！壁w不息忽然想起什么，撩開馬車簾子吩咐道。

    駕車的夏侯嬰應(yīng)了聲，揚起了手中的馬鞭。

    趙不息的馬車逐漸從滿是泥濘的田地間駛到了土地被夯實了的咸陽城中，又途徑過黔首聚集的喧嚷東市，穿過王公貴族居住的靜謐城東，停在了威嚴雄壯的咸陽宮前。

    嬴政總是有處理不完的政務(wù)，尤其是最近到了豐收的秋月，無數(shù)有關(guān)稅賦的命令從嬴政案頭被傳遞到天下各處。

    哪怕是趙不息進來，嬴政也只是淡淡掀起了眼皮，沒有多搭理趙不息。

    “爹～”趙不息笑嘻嘻湊過來，一雙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

    嬴政輕哼一聲：“這是哪來的泥猴子跑到了朕的宮中來了？”

    “怎么今天不去玩你的泥巴了倒是想起了你的老父親來了?！?/br>
    趙不息嘟著嘴，哼哼唧唧：“什么玩泥巴，我那是教黔首種地呢。”

    趙不息故意一屁股坐到了嬴政身邊，還想把粘著泥的手往嬴政衣服上抹。

    然后就被嬴政一巴掌打開了。

    嬴政從袖中掏出手帕來扔給趙不息：“把你的小泥爪子擦一擦再碰朕，臟死了。”

    趙不息做了個鬼臉。

    “爹，你有沒有覺得咱們大秦的軍功制出了點問題啊?！壁w不息哼哼唧唧道。

    嬴政詫異了一下，擱下了筆，眼中含笑的看著趙不息：“的確有一點問題……你察覺的倒是很快。”

    嬴政感慨了一下自己才剛回到咸陽幾個月的麒麟女竟然這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絕大部分秦朝廷的朝臣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問題，又順便在心里罵了幾句已經(jīng)在朝堂上呆了好幾年但是什么都沒意識到的其他子女。

    不過不息這般聰慧，起碼還是能說明自己類父的孩子還是聰明的，其他子女，嗯，都不類父。

    趙不息蹭到嬴政身邊：“那這些沒能兌現(xiàn)的軍功怎么辦呢？”

    嬴政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沒人能憑空變出土地和宅院來，朕也不能?！?/br>
    這是個無解的問題，軍功已經(jīng)給出去了又不能收回來，但是天下間現(xiàn)成的土地就這么多，沒人能變出更多來。

    只能賴著。

    趙不息看著嬴政，嬴政的側(cè)臉棱角分明，嘴唇很薄，冷硬而略顯刻薄。

    薄恩而寡義。

    趙不息腦中閃過史書上的這么一句評價。

    她還是自詡比較了解嬴政的，估計她爹是抱著再等幾十年拖死這些人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化解軍功制度難題的心思。

    其實這個策略也是沒毛病的，嬴政也不是不想給秦士卒支付軍功報酬，而是秦朝沒有這么多的土地和錢財，嬴政再厲害也是人，變不出來土地。

    若是秦朝當(dāng)真能稱上幾百年，那這個策略是一點毛病都沒有，撐過了這一陣的軍功通貨膨脹之后秦軍功制照樣能繼續(xù)運行。

    可惜秦朝連二十年都沒有撐到。

    “爹！不行?。∧銓Υ龁栴}怎么這么消極呢？”趙不息橫眉豎眼，怒氣沖沖一拍桌子。

    嬴政都被趙不息忽然嚇了一跳。

    趙不息痛心疾首：“遇到問題我們不能消極對待，不能當(dāng)這個問題不存在啊，我們要解決問題！”

    歷史上秦朝二十年不到就沒了，可現(xiàn)在秦朝下一任皇帝是她趙不息啊，要是秦始皇不能解決這個問題，豈不是還要把這個問題遺留給她？

    嬴政能當(dāng)作沒看見，可趙不息那僅剩的對天下黔首的良心卻不允許她這么做。

    “你這么激動做甚？”嬴政頗為無奈。

    趙不息心想，我是你未來遺產(chǎn)繼承人，可繼承的除了你的遺產(chǎn)之外還有你的債務(wù)，現(xiàn)在看到你欠債不想還，我能不激動嗎？！

    第166章

    趙不息一想到自己現(xiàn)在若是不督促著她爹干活，那日后她爹留給她的天下就會是歷史上那個有著一團亂麻問題的天下，就不禁不寒而戰(zhàn)。

    秦朝是開天下之先的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tǒng)的封建王朝，什么東西都得自己摸索。

    漢朝還能摸著秦朝滅亡的石頭過河，可秦朝前面可是一塊石頭都沒有了。

    忽然從需要全力擴張的軍功制度國家變成需要休養(yǎng)生息的統(tǒng)一國家，原本和對外擴張的秦國國情十分配套的舊制度在大一統(tǒng)的秦朝已經(jīng)不適用了，現(xiàn)在的秦朝需要的是發(fā)展。

    可很明顯，不只是七國之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秦的君臣也都還沒能反應(yīng)過來。

    秦始皇武德太充沛了，奮六世之余烈，才十幾年，秦國就從面積八十萬平方公里變成了如今的三百四十萬平方公里，而且目前也依然還在迅速擴張著，人口從七百萬變成了三千萬。

    縱觀中國歷史上，還沒有第二個能這么迅速擴大領(lǐng)地和人口的國家政權(quán)。

    可領(lǐng)地和人口增多了，秦朝的君臣還是按照原來治理秦國一個國家的方法來治理一個天下，這就產(chǎn)生問題了。

    這么一看，軍功無法兌換的問題竟然還只是這龐大問題之下最浮于表面的問題了……

    趙不息被自己忽然意識到的問題給嚇了一跳，她不顧自己身上還粘著的泥土，直接抱住了嬴政的衣袖。

    “爹！你治理天下怎么能偷懶呢？”

    嬴政都被趙不息忽然冒出來的一句話給弄的一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