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不息肯定點頭。

    她曾經(jīng)也覺得始皇帝焚書是破壞了思想文化，雖說目的是為了統(tǒng)一思想，可卻極大破壞了思想文化。怎么能焚書呢？

    可知道親身感受過，趙不息才發(fā)覺，始皇帝焚書的確是做的不對，可也沒有那么不對，是具有兩面性的。

    在這個時候，書籍可不是需要出版社審核之后才能出版的，這時候?qū)憰珣{自己意愿，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書籍水準高的能如《論語》《春秋》《韓非子》一樣，水準低的甚至敢數(shù)算書寫一加一等于三，教人識字的書錯字連篇，大力吹鼓絕食可以長壽……

    這些水平低的書甚至后果還不是最嚴重的。

    先秦殉葬“文化”盛行，巫蠱“文化”也盛行，甚至還有以殉葬為貴族標配的變·態(tài)風俗，貴族死的時候不殺幾個人殉葬都覺得丟人。

    《墨子·節(jié)葬》記載“天子殺殉，眾者數(shù)百，寡者數(shù)十；將軍大夫殺殉，眾者數(shù)十，寡者數(shù)十?！彪m說秦自秦獻公廢除人殉制度已經(jīng)上百年了，可有些東西不是說廢除就能立刻消失不見的，哪怕是在后世基礎(chǔ)教育都普及的情況下冥婚這種變·態(tài)“風俗”都還存在，更別說先秦時候了。

    在這種還十分野蠻的“文化”熏陶下，很多書都和邪書沒什么區(qū)別。趙不息在黑石搜集書讀的時候，看過的書中有吹鼓用九十九個嬰兒殉葬最好的書，有說用人rou和處女血煉丹藥就能延年益壽的書，還有大肆扭曲先賢思想，說墨家任俠就應(yīng)當旁人偷你一文錢，就要拔劍殺對方復仇的書……

    趙不息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不會被這些書中的東西鼓動，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已經(jīng)建立了完成的人生觀的，若是給一個剛剛學會識字的人看這些書，那他就會認為殺人是對的，用嬰兒殉葬是對的。

    “是個會寫字的人都能寫書，天知道天底下這種歪門邪書到底有多少?！壁w不息總結(jié)，“那又不可能派人一本本分辨，那樣工作量也太大了，最好的方法肯定是全將天下之書都收到咸陽來，再慢慢讓諸子百家的博學大家分辨了?！?/br>
    不過趙不息覺得嬴政想要焚書肯定不只是因為這個理由，她爹十有八九是想要“愚民”，糊弄黔首。

    嬴政大笑：“哈哈，不息不愧為朕之麒麟女，果然聰慧?！?/br>
    他的麒麟女比那些頂撞他的逆子們強多了！

    趙不息得意：“我當然是最優(yōu)秀的啦！”

    不過趙不息也能理解為何其他人想不到這個方面。公子公主嘛，出生就含著金湯勺，給他們看的書肯定都是經(jīng)過各家大賢審核過的高水準好書，那些用嬰兒殉葬人rou煉藥的邪書都到不了他們手中，更別提閱讀了。

    在這些公子皇女眼中，估計他們只以為嬴政想要焚書，就是把《論語》《春秋》這樣的書都給燒了，當然會跳出來拼命反對焚書了。

    “不過——”

    就在嬴政正高興的時候，趙不息話鋒忽然一轉(zhuǎn)。

    趙不息蹭到嬴政身邊：“爹，其實我覺得，這些書收上來以后，可以讓百家大賢們審閱這些書，把水準高的那些書給留下來?！?/br>
    “朕也沒打算都燒了一本不留?！辟p笑，“本來朕就打算將有用之書留在咸陽宮儲存的?！?/br>
    “我的意思是咱們可以把經(jīng)過審核的這些書都再賣給天下人?！壁w不息輕聲解釋。

    嬴政不贊同，瞥了趙不息一眼：“朕剛才還夸你聰慧，你怎么又犯了心軟的毛??？那些貴族讀了書就會琢磨著作亂生事，若是他們?nèi)杖丈?，那天下何時才能安寧？”

    趙不息嘟囔著：“那倉頡造字之前連文字都還沒有呢，各個部落不還是打來打去也沒見安寧。那野獸也不識字，更不讀書，不也自相殘殺，狼群中的狼也天天想著把狼王趕走自己做狼王啊?！?/br>
    嬴政被趙不息說的啞口無言。

    “爹，你知道為什么懷縣的每一個人都愿意聽我話嗎？”趙不息反問嬴政。

    嬴政嗤笑：“天下之人可不是都如懷縣之人一樣好糊弄的?！?/br>
    因為趙不息是賢人所以懷縣的黔首們才都追隨她？這話糊弄糊弄黔首還行，嬴政是不相信的，沒有爪牙的綿羊成不了山林之主，唯有擁有鋒利爪牙的猛虎才能威震百獸。

    趙不息伸出食指來用力搖晃：“不不不，怎么能說我是糊弄他們呢？我只是給他們免費上課而已?！?/br>
    “黔首和貴族讀其他書會想著作亂生事，那我們讓他們多讀忠君愛國的書不久好了？”趙不息輕輕向嬴政拋出了她的誘餌。

    “我們應(yīng)該教化天下人，讓他們學習正確的思想嘛。”

    嬴政的興趣頓時被趙不息引起來了。！

    第156章

    “正確的思想？”嬴政還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詞。

    倒是有不少諸子百家的弟子向他吹鼓過自家的思想才是能幫助他治理天下的思想，是最好的思想。

    可“正確的思想”？

    諸子百家之中發(fā)展到如今難道還有不正確的思想存在嗎？道家出世，儒家入世，法家重規(guī)矩，墨家好義氣，就連農(nóng)家提倡將相王侯也都要如黔首一般耕種養(yǎng)活自己的思想，盡管嬴政不會用，可也不會說這個思想主張是錯誤的。

    往前數(shù)百年，百家辯論之風盛行，若是有不正確的思想，早就被其他家的弟子給罵沒了，難道還能留存到現(xiàn)在？

    趙不息笑瞇瞇：“對呀，是對于我們來說是正確的思想。”

    “墨家兼愛非攻雖好，可只要人還存在，戰(zhàn)爭就是永遠無法消失的東西，七國想要統(tǒng)一必須要靠戰(zhàn)爭，統(tǒng)一了七國以后還有北面的匈奴，南邊的百越，我們不打他們，他們就會打我們，所以兼愛非攻是好的，可對于我們來說未必是正確的?！?/br>
    “儒家寬容仁愛雖好，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用仁愛去感化的，而且若是只講究仁愛，對犯罪的人也寬容他，那豈不是對受害人不公平了？”趙不息又說儒家。

    孔孟的思想是好的，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孔孟那么高的思想境界啊，若是只學到了仁義而沒學到如何正確使用自己的仁義，那就會變成后世那類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

    嬴政聽了十分贊同的點頭。

    頓了一下，趙不息又話鋒一轉(zhuǎn)，說起了法家：“還有法家，用刑法約束天下人的思想是對的，可要是刑法太重只會讓天下人恐懼，他們就只會想著不犯錯就好，而不會想著創(chuàng)造更多的生產(chǎn)價值……而且黔首雖然膽小，可要是把他們逼急了，他們能干出來的事情是你想不到的?！?/br>
    起碼從歷史上看還沒有那個朝代的滅亡不是因為百姓過不下去。

    嬴政不太贊同趙不息對法家的說法，不過他也只是略微皺了皺眉，沒有多說什么，畢竟趙不息先是說了墨家和儒家，最后才說的法家。

    “所以這些思想對我們來說都有不正確的一面嘛。”趙不息笑了笑，“那我們要用，就不能只用一家，可以在諸子百家之中各自挑選一部分有用的綜合在一起用。”

    嬴政卻只是一笑：“原來你是學了呂不韋的主張?！?/br>
    雜家這時候還沒有正式定名，直到《漢書》將《呂氏春秋》歸入雜家，雜家才正式在諸子百家中有了姓名。

    畢竟想要自成一派的首要就是要有自己獨特的思想，而雜家……“兼儒墨，合名法”，意思就是沒有自己獨特的思想，而是各家都抄一抄。

    “我怎么可能是學他呢！”趙不息頓時小狗腿的跟嬴政表忠心，“我肯定是和爹你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的，呂不韋，嗯，我肯定譴責他！”

    誰不知道嬴政奪權(quán)就是從呂不韋手中奪權(quán)的啊，呂不韋堪稱嬴政人生中的第一個大boss，趙不息身為秦始皇的親女兒加迷妹，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肯定是要和嬴政統(tǒng)一戰(zhàn)線討厭呂不韋的。

    嬴政面含笑意，看著趙不息卻只微笑：“誰告訴你呂不韋和朕不是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的呢？”

    “哎？”趙不息傻乎乎看著嬴政。

    嬴政靠著身后的草地，舒展長腿，一條腿伸直一條腿半曲踩地，雙臂撐在身體的兩側(cè)，整個人姿態(tài)十分放松。

    “呂不韋掌政期間秦國并沒有弱小，而是變得更加強大了，朕能一統(tǒng)六國，也少不了他的那份功勞。甚至直到現(xiàn)在，秦治理天下的政策，也依然有相當一部分是呂不韋掌權(quán)的時候制定的，丞相王綰，學的就是《呂氏春秋》?！?/br>
    嬴政輕笑：“他的志向是強大秦國，我的志向也是強大秦國，我和呂不韋自然是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的。”

    “他唯一做錯的事情是想要和朕爭奪權(quán)力，妄想用他的思想來控制朕?！辟p蔑道。

    即便是這樣嬴政也沒有殺了呂不韋，而只是將他罷相遣返回封地，只是呂不韋不懂收斂，在封地還大肆招待六國來拜見他的貴族，惹怒了嬴政，嬴政就將他全家都遷到蜀地?？少廊粵]有對呂不韋動殺心，蜀地這時候乃是秦國主要產(chǎn)量地，有鄭國渠有都江堰，是個十足的富饒之地，只是呂不韋的膽子被嚇破了，半路自己喝鳩酒自殺了。

    趙不息眨眨眼，看看身材修長，半躺在草地上，神色慵懶的嬴政，心中好像懂了什么。

    同樣是敵人，嬴政看不起六國的國君貴族，但是對呂不韋評價卻不太低。呂不韋做錯的事情是想要強迫嬴政順著他的意思來……趙不息似乎懂了一些如何和嬴政溝通的“技巧”。

    “那就不談呂不韋了，我接著講咱們需要怎么樣的正確思想?！壁w不息嘿嘿一笑。

    嬴政嗯了一聲，示意趙不息接著往下說。

    “爹，你說為什么蒙家兄弟對你這么忠心耿耿呢？”趙不息并沒有直接說，而是先拋出了問題。

    嬴政想也沒想就道：“自然是因為蒙家世代都效忠秦王室了。”

    趙不息接著問：“所以是因為蒙家兄弟打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忠君。”

    “所以，爹，你難道不想讓天下的所有黔首都如蒙家兄弟一樣忠君愛國嗎？”趙不息一句話頓時宛如驚雷一樣在嬴政平靜的心胸中炸起了一聲巨響。

    嘶，讓全天下的黔首都如蒙家兄弟一樣忠君愛國。

    嬴政也不半躺在草地上了，而是直接坐直了身體，直勾勾看著趙不息，聰明如嬴政，自然瞬間就將趙不息說的前后文聯(lián)系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將天下的書都收于咸陽，而后將符合我的利益的書再放還給黔首，像個辦法讓天下的黔首都如蒙氏兄弟一樣打小就受到忠誠于朕的教育？”

    嬴政覺得這個方法很不錯。就算無法讓全天下的黔首都忠誠于他，可即便天下間的士人只有十分之一如蒙家兄弟一般忠誠于他，那他的統(tǒng)治就是堅不可摧的。

    “可哪家的學問是教導天下人忠誠于君王的？”精通數(shù)家學問的嬴政一時間竟然沒有想出來有哪家是教導弟子要對君王忠誠的。

    儒家現(xiàn)在還是很有血性的，沒有后世那種愚忠思想。

    孟子對君臣的看法就是“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边@也是現(xiàn)在儒家的普遍看法。

    甚至孔子這一代的傳人孔甲，在秦一世在位的時候也因為秦一世殘暴而悍然造反而后死于戰(zhàn)場之上。

    在趙不息看來，忠君思想有沒有都行，可愛國教育還是很重要的。

    君王中有秦始皇唐太宗這樣的千古一帝，可也有胡亥趙構(gòu)這樣的混蛋玩意，天下人又不是傻子，他們自己能分辨誰值得追隨，誰不值得追隨，甚至若是忠君思想多了，還會出現(xiàn)岳飛這樣的冤案。

    可愛國思想是很有必要的！趙構(gòu)那個完顏家的假子、朱祁鎮(zhèn)那樣毫無風骨的叫門天子，還有后世那一堆叛國賊……趙不息想想都覺得氣憤。

    當然現(xiàn)在和嬴政肯定不能說忠君不重要，嬴政最看重的就是忠君，要是對他沒有一點好處，那嬴政肯定不會接納趙不息的意見的。

    趙不息眨眨眼，提醒嬴政：“爹，儒家和法家的思想文化也是他們先師寫的嘛，天下間沒有，咱們可以新寫一個啊?！?/br>
    嬴政眼神一亮，贊許的夸獎趙不息：“不愧是吾家的麒麟女，這個建言不錯，朕采納了?！?/br>
    可趙不息提出這個的目的可不僅僅是讓嬴政采納的。

    趙不息拉著嬴政的衣袖，拼命暗示：“爹，都說一事不勞一主，這個建言是我提出來的，我是最熟悉流程的人，編書的事情也應(yīng)該交給我啊?！?/br>
    “你？”

    嬴政俯首看著趙不息，輕笑一聲。

    “你不過是個黃毛丫頭，就想著著書立說了？”

    趙不息氣鼓鼓抬頭：“虎豹之駒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氣；鴻鵠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我年紀雖小，可我爹是秦始皇，你都能一統(tǒng)天下，難道我身為你的女兒，編本書難道還不行了嗎？”

    這話讓嬴政聽著就很舒服了，趙不息覺得自己有能力編書是因為她是自己的女兒，覺得自己能一統(tǒng)天下所以她身為他的女兒自然也有編書的能力。

    嬴政輕笑：“論起治理一地的能力，你的確是類父，可對論起各家學說的熟悉程度，朕也比不上李斯，著書之事，還是讓李斯和各家博士一同做吧?！?/br>
    “若是事事都要主君去做，那還要門客有什么用呢？”嬴政存了教導趙不息的心思，仔細給她分析著，“行軍布陣，朕只懂皮毛；百家學問，朕遠遜李斯淳于越；劍術(shù)武功，朕不如蒙恬，可朕能統(tǒng)一六國，就是因為朕能將這些人放到合適的位置上?！?/br>
    “為主君，不可對手下之事一竅不通，若是一點兵法也不懂，就容易被將領(lǐng)蒙騙，若是一點律法都不通，就會被臣子糊弄?？梢膊恍枰?，若是懂得太多了，就容易指手畫腳，朕攻打六國，可以派王翦派蒙恬，他們都能將其他國家攻打下來獻給朕，可若是朕自以為是要親自領(lǐng)兵作戰(zhàn)……恐怕今日坐在帝位上的就不是朕而是其他人了?！?/br>
    嬴政輕描淡寫，但是告訴趙不息的這些的確都是他親身總結(jié)出來的帝王心術(shù)。

    這話說的可太對了，明朝那個叫門天子可不就是覺得自己不可一世，放著于謙和一幫武臣不用非要自己親自上陣，結(jié)果就被俘虜了，害得明朝自此開始走下坡路。趙不息豎著耳朵一邊聽嬴政的教導一邊拼命點頭附和。

    看到趙不息的確聽進去了，嬴政心情更好了幾分。

    女兒就是比兒子聰明懂事啊。

    “所以，現(xiàn)在你還覺得編書之事應(yīng)當讓你來做嗎？”嬴政循循善誘，希望趙不息能謙虛一點開口說自己的確編不了書，應(yīng)該讓給諸子百家的大賢讓他們編書。

    趙不息拼命點頭：“當然應(yīng)該讓我來主編了！”

    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