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文盲
住地下室的鄰居們都知道周野領(lǐng)了個小孩兒回家,光看模樣,哈哈,就看模樣,眼睛、鼻子、眉毛、嘴,那真是一點兒也不像。但他一口咬死說孩子是家里老婆給生的,大家伙兒也不好當(dāng)面說,便在背后打嘴,笑他不但是個女兒奴,還被老婆戴了綠帽子,專門擱這兒養(yǎng)別人家的小孩兒。 這話慕悅早就知道了,她耳朵厲害,隔著一堵墻都能聽見旁邊房間里傳來的爭吵聲。但周野和她說過,別理會,她也就裝作什么都不懂的樣子。 那是某天下午。 不太記得具體是哪天,因為她每天下班后都沒事兒做,只能跟著這群阿姨到處跑。她們洗衣服,她也洗衣服,她們曬被褥,她也曬被褥,她們出去逛街,她就背個小包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拿上,屁顛顛地跟在后面,一直等到周野下班到家。 好像是某個小學(xué)的隨堂測驗吧,剛開始一個月之內(nèi)就要做的。有個jiejie的兒子就在這兒上學(xué),小學(xué)二年級,領(lǐng)著幾張不及格的試卷就回家了,讓家長簽字確認(rèn),這jiejie看著成績不肯簽,抄起雞毛撣子就是一頓打。 慕悅搬了個小板凳看熱鬧,就坐在走廊上,稍微偏一點兒的地方,正常是看不見的,但只要稍微偏偏頭就能瞧見那個弟弟被抽紅的大腿和屁股。沒見過,或者說,沒見過因為這種理由被打的,所以看得很開心。在她那兒,只有不好好接客的jiejie才要挨打,打得可比這兒疼多了。 “你笑什么笑!”那小子趴在板凳上,一抬頭就看見她的笑臉。被打就算了,還要給人看笑話,面子里子是一點兒不剩,扭頭就朝她吼,“臭小悅,這試卷給你你也不會做?!?/br> 激將法,沒什么用,她不吃這套。周野已經(jīng)說了沒能耐送她去念書,也不要求她念書。她便笑呵呵地咬著那根棒棒糖答道,“不會就不會,我爸知道了也不揍我。” 小孩子就是這個脾性,自己身上沒什么可比的,就比家長。比誰的家長更有錢、更寬容、更高、更帥、更年輕。什么都能拿來比,除了自己。 “那你等著!等周叔叔回來,看我不告你幾個黑狀?!笨傊膊恢朗鞘裁吹睦碛?,她和這小弟弟的仇就結(jié)下了。 說是弟弟,其實看起來更像哥哥。一個月過去,她只長高了兩厘米,可人家小學(xué)二年級就有一米四五了,比她高半個頭,那嘴里喊著“小悅jiejie”跟逗她玩兒一樣,聽起來好沒氣勢。 所以這天晚上周野拎著打包好的飯菜回家時,就看見這兩孩子一人一邊,雙手抱胸,小嘴一嘟,一個往左一個往右,跟小門神一樣站在地下室的入口迎接他。 “你惹事了?”周野看著他們劍拔弩張的氛圍,一頭霧水,把飯菜拿遠(yuǎn)了,防止他們打起來把東西弄潑,同時問,“小寶脾氣挺好的,怎么給他弄生氣了?” 把他弄生氣了?他還把我弄生氣了呢!慕悅聽見周野居然不先站在自己這邊,那張小嘴撅得更高了,還瞪他,又伸開手不許他進(jìn)樓道,要他在外面解決。 “周叔叔,小悅jiejie欺負(fù)我?!备婧跔顚τ谛∧泻簛碚f可謂是信手拈來,草稿都不帶打的,明明沒多大事兒都能說得地動山搖,“今天我媽在家里打我,她就端著個板凳在門口看,落井下石,一個勁兒的要我媽打狠點。不信你看,我屁股腫成這樣?!毙∧泻合胍膊幌刖娃D(zhuǎn)過身把褲子脫了,要給他驗傷。 周野驚訝地“欸——”了一聲,將手里的飯菜放邊上了,同時一只手拽住那小孩兒往下掉的褲頭,另一只往前擋住他的小雞雞,“別別,有話好好說,別脫褲子,邊上還有女孩兒在呢?!?/br> 說到這個,男孩兒更來氣了,眼淚唰唰掉,“她當(dāng)我是男孩子么!我下午褲子都給我媽脫光了,她也不知道躲,就坐那兒一直看——哇哇哇——” “你?”男人不知道她還有這個本事,皺著眉頭瞪了回去,問她是不是有這么回事。 她行得正坐得端,驕傲地點了下頭,給他對口型,“他還是小不點兒的模樣,和你比起來差遠(yuǎn)了?!?/br> ??! “你在一邊等著,我把他弄回去就來收拾你?!敝芤罢f完又低頭看了眼腳邊的飯盒,開口喊住準(zhǔn)備跑的慕悅,“回來!飯拿進(jìn)去,咱們進(jìn)屋先吃飯?!?/br> 這是周野的優(yōu)點。他每次教育慕悅的時候都會讓她先吃飽飯,從不挨著餓聽訓(xùn)。 小姑娘皺了皺鼻子,滿不在乎地看了眼抱著周野大腿哭的小寶,鄙視他手段用盡也得不到周野的垂憐,然后扭頭就回屋了,留下一大一小兩個男人。 壞人不在,更好告狀了。小寶乖溜溜地穿上褲子,又把眼淚擦干凈,繼續(xù)說,“我就是考試的時候睡著了,沒寫完試卷,就考砸了,我媽知道了要揍我??伤尤恍ξ覍W(xué)習(xí)成績差。周叔叔,小悅jiejie也不比我多認(rèn)識幾個字,憑什么她不挨罵、不挨打。她要是在我們班上,一雙手都得給老師打腫。” 這是真話,慕悅目不識丁的事情很容易叫別人發(fā)現(xiàn),很多成語都聽不懂,很多字兒認(rèn)不出,都是能聽、能說,不會看也不會寫。給她買了手機也就只會打電話,想教她發(fā)短信那是比登天都難。 周野拍拍小寶的背,安慰了幾聲,說他mama就是在氣頭上,要是真生氣晚上哪里還給做飯,趕緊回家吃飯去,他晚上會教訓(xùn)慕悅一頓的,別擔(dān)心。 最后一句話才是小寶告狀的理由,要罰一起罰,于是嬉笑著也躥進(jìn)屋了。 當(dāng)然要學(xué)認(rèn)字,她才十幾歲,而且是二十一世紀(jì),文盲才是稀有物種,不認(rèn)識字生活中的很多地方都不方便。 他回去的路上接連嘆了好多次氣,覺得帶孩子遠(yuǎn)比他想的要辛苦很多,所以路過隔壁的時候,又敲門替慕悅道了謙,再說自己管教不嚴(yán)。他哪是管教不嚴(yán),他是根本沒管…… “那小子很麻煩么?我以為你們最多說兩句?!蹦綈傄呀?jīng)擺好了盤,坐在靠里面一側(cè)等他上桌吃飯了。 周野先去洗手臺搓干凈了手,然后拉開凳子坐下,解釋道,“小孩子想哭,就聽他多哭一會兒,又不會掉rou。” 聽到這話兒,慕悅心里不是滋味了,咬著牙就頂嘴,“我也是小孩子,你為什么不讓我哭?!?/br> “你和他們不一樣。”他往嘴里塞了一口飯,十分確定地回答。他倒不是不許慕悅哭,主要是他聽不得,聽了心里不舒服。 “哪里不一樣了,他是小孩兒,我也是。”慕悅覺得周野厚此薄彼,一雙眼睛死死地瞪著他,非要他給個公道的說法。 “能一樣么?他是和我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小屁孩,你是我女人?!狈且堰@話說出來,“你一哭我就想cao你。” 她“哦”了一聲,不敢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