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謝世子若是無事,我便告退了。” 她轉身便要走,謝譽抬腿,修長筆直的腿直接撂在了她方才坐過的椅子上,攔住了她的去路。 “我讓你走了嗎?”他眼皮都沒抬,也不看她,只是用一貫喜歡的語氣冷聲問她。 蘇意凝愣在原地,手里還捏著剛剛的帕子。 “看不出來,我回金陵城,竟讓蘇家這么害怕?這就急著要將你嫁出去?” “這幾個月來,蘇二姑娘恐怕同人相看,都看花眼了吧。” “一個都瞧不上?” 謝譽變了臉色,每一句話,都似是在往蘇意凝心上扎刀。 她不明白,為何他如今變成這樣了,怨氣這么重?蘇意凝垂眸看他,眼底是難以掩飾的失落:“世子,當年答應退婚的是你,簽了退婚書說此生再無瓜葛的也是你,如今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怨氣沖天?” 談及這件事,蘇意凝沒來由得心口疼。她知道,當年退婚毀約,是忠勤伯府起的頭,可他永安侯府世子,不是也答應的十分爽快嗎? 她同祖母去姑蘇寒山寺禮佛,行舟不過兩日的路程,聽到消息便和祖母往回趕,想著謝譽未必就會同意,待她趕回金陵,定能將此事攔下來。 可兩日后回府,只看到了退婚書和她兄長冰冷的尸體。 他們說,她兄長是去同謝家大郎商議她的婚約之事,路上遇到了流寇,才遇難的。 “當初答應了,現(xiàn)在又在鬧什么?”蘇意凝閉了閉眼,將心里憋了很久的話,問了出來。 當時的永安侯府,雖風雨飄搖禍福旦兮,可畢竟是皇親國戚,他謝譽不肯,誰人敢逼著他簽了那退婚書。 謝譽悵然若失地收回了腿,坐在原地有些頹唐,整個人更顯陰郁。 “是啊,當初我簽了那張退婚書,如今有什么立場干涉你呢?” “到頭來,竟全都怪我了?蘇二小姐,倒真是好樣的?!?/br> 謝譽反復無常,他的臉色又差了幾分。所有人都在問他,這是在鬧什么別扭,到底在怨什么,又究竟在不甘些什么。他們說,明明當年兩家是說開了的,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他不該有怨氣的。 可憑什么,歡喜的只有她,陷入痛苦中掙扎的卻是他。 “你走吧。”又隔了好一會兒,謝譽攥著拳頭,拼命壓抑著心里頭那點蠢蠢欲動的邪念,沉聲道,“便是要嫁,也嫁個好人家吧。” 過得好一點,讓他瘋得不那么可笑。 說完這話,謝譽站起了身,走到了耳房的窗邊,背著身子不再看蘇意凝了。 * 等蘇意凝再回到隔壁時,已經過了快半個時辰了。 陳家七郎和表姨母都不見了,只剩下蘇家老太太一人,坐在椅子上慢慢飲著茶。 “祖母,表姨母他們呢?”蘇意凝款款上前,問道。 老太太將手中的杯盞放下,抬眼看了蘇意凝一眼,哼了一聲:“叫我趕走了,我瞧著那陳家七郎就不是真心求娶,心里不知道揣著什么心思。你剛剛在這,到底還是牽涉你的名聲,我也不好發(fā)作?!?/br> “剛巧你濕了衣衫離開了片刻,可叫我老婆子痛痛快快的將那黑心姑侄倆罵了一通。” “誰好人家,整日里探聽女郎行蹤,還編排說是偶遇?當我老婆子真的老得頭昏眼花了不成?” 蘇老太太乃忠勇侯府嫡女,乃是武將出身,自幼隨父兄習武,如今便是年逾六旬說起話來也是中氣十足。 但往日里她都并不多言,大多數(shù)事情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他們去了。 可今日這事,確實是叫老太太動了怒。 言語之間,蘇老太太已經站起了身,拉過了蘇意凝的手。 “走吧,咱們再去大殿拜拜,叫菩薩真人保佑,叫你少遇著些豺狼虎豹的?!?/br> 蘇意凝眼底含著笑,扶著老太太慢慢往外走:“有祖母在,便是有豺狼虎豹也近不得孫女的身?!?/br> 邊說著,她邊彎了彎腰將腦袋貼在了蘇老太太的肩頭,祖孫倆人親熱的挽著手往前走。 蘇意凝生母早逝,還未過半載父親就迎娶了繼室。原本她與長姐是一同養(yǎng)在繼室大娘子屋里,可后來她總是生病,時常三災八難的,到了冬日里更是經常病得起不來身子。 兄長便去求了祖母,將她養(yǎng)在了祖母房里。 那時她不過三歲,記憶深處已經沒有生母和繼母的印象了,只記得從小便是祖母抱著她哄著她。 是以,整個蘇家,除了已經去世了的大公子,蘇意凝也只剩下祖母這一個牽掛了。 “別急,”兩人走了一會,老太太突然停下了腳步,拍了拍蘇意凝的手背,“改些日子,我幼時認識的老姊妹一家子調任回金陵城,我?guī)闳グ輹輹??!?/br> “她家的二郎,幼時在咱們府上聽過一陣子夫子的私塾,與你很是玩得來,至今也還未有婚配?!?/br> 蘇意凝只是淡淡點頭,迎合了一聲:“好,都聽祖母的?!?/br> 對于蘇意凝來說,嫁不嫁人,嫁給誰,其實都不打緊。這些年,流水似的相看,她一個也沒瞧上,一個也沒點頭,說到底還是因為打心底里講她是不想成婚的。 可如今祖母年邁,看著精神矍鑠,實際上到底是不如從前了。她老人家最不放心的便是蘇意凝的婚事了,若是金陵城的貴公子們都不能讓自己稱心如意實打實的滿意,那么選一個祖母喜歡的,也很好。 兩人說話間,忽然聽到墻另一邊傳來了幾句竊竊私語聲。 蘇老太太拉著蘇意凝停下了腳步。 “你別癡心妄想了,那老虔婆都把話說得那么絕了,這事沒可能了。” 聽聲音,是剛剛被蘇老太太拒絕了的表姨母。 “姑母你再想想法子?”陳家七郎回她。 表姨母的語氣明顯有些不耐煩了:“想什么法子?你沒聽見那老太太說嘛?二丫頭是她的心頭rou,斷不可能隨便就嫁了,這話什么意思?瞧不上你家的門楣唄。” “你也是,瞧上這么個燙手的,都同人退過婚了,還這么端著,眼比天高?!?/br> 陳家七郎久久未言,像是在思索什么,隔了好一會兒,又說道:“可她實在是,生的好看,姝色無雙。滿金陵城,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個生的如此出塵絕艷婀娜多姿了?!?/br> “且如今我上無功名,下無立錐之地,乃是一屆白丁,哪個好人家肯把女兒嫁于我?若是能搭上忠勤伯府,說不準伯爺將來能在仕途上拉扯我一把。” “再不濟,蘇大姑娘不是嫁去了威北侯府嗎?我若是娶了蘇二姑娘,便于威北侯府世子是連襟,有了這層關系,我還愁仕途無望么?” “姑母再想想法子?實在不成,咱們不如,釜底抽薪,生米煮成熟飯?!?/br> 墻那邊又低聲耳語了幾句,嘀嘀咕咕的,聲音壓得極低,蘇意凝仔細分辨了許久,也沒能聽清楚。 蘇老太太的臉色更是陰沉,她抓著蘇意凝的手,又收緊了幾分,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憤憤說道:“瞧瞧,祖母這雙眼睛,看人就沒看錯過。這便是你那個好繼母,替你拉扯的姻緣線!一群虎豹豺狼!” 邊說著,老太太邊要往前走,繞過垂花門,去同那邊的人會上一會。 只是他們人還未走出垂花門,另一邊不知從何處又多出來一個人。 也不多言,只是一腳踹在了陳家七郎的膝窩上。是個臉生的書生。 蘇老太太見狀,便沒再往外走,只拉著蘇意凝站在垂花門里側。 陳家七郎正同他姑母聊得起勁,半點沒注意到來人,猛地被人一腳踢在膝窩處,一時不察跌倒在地。 他沒看清來人,直接抬起頭罵道:“是哪個不長眼的?” 他對面站了個書生打扮的人,一身月白色長裰,頭頂是白玉冠,腰間掛著一支漢白玉的玉佩??瓷先ィ故邱尜F溫潤,瞧著不像是尋常人家。 但不是金陵城人,陳七郎在腦海中回憶了一下金陵城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們,沒有這一號人物。 看清來人,陳七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剛要回手,便被他姑母拉到了一邊。 “別在這惹事,金陵城乃是天子腳下,掉下個雨點都能砸到一個權勢之家,說不準對方是什么身份呢?” “這書生一身打扮看著十分名貴,想來不是尋常人家?!?/br> 陳七郎不服氣地看了一眼來人,心里窩著火。 “這位公子,本人好像與你素不相識,也沒得罪你吧?!?/br> 書生輕抬眼皮,不欲與他多費口舌:“不過是覺得閣下方才說的話,有些刺耳,聽不順耳罷了?!?/br> “不論蘇家二小姐是何緣由退了婚,也不是你這等宵小之徒能隨意攀污的。” 陳七郎沉不住氣,同他辯駁:“閣下恐怕初來金陵城,對金陵城中之事知之甚少。蘇家這先頭夫人生的兩個姑娘,這名聲可一個賽一個的難聽。旁的不說,就說蘇府大姑娘,嫁去威北侯府三年了吧,連個屁都沒生出來,還不許夫君納妾,以死相逼。婆母稍微訓斥兩聲,便哭天喊地的鬧騰。還成日里拉扯著夫君廝混,侯府那個二郎十歲便中了秀才,可如今還只是個秀才,春闈屢試不中,娶了她真是家門不幸。而那蘇府二姑娘,同人退了婚壞了名聲?!?/br> “這樣的女子,我抬舉她,要聘她為正妻,你卻在這說我攀污她?” 書生皺了皺眉,沒料到有人竟能將是非黑白顛倒如此:“閣下也是個讀書人,卻與長輩在此處隨意編排待字閨中的女郎,還出言侮辱,又談及陰謀詭計,就不怕舉頭三尺有神明嗎?閣下這些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沒料到自己與姑母剛剛低聲密謀的話會被人聽見,且也不知道他究竟聽到了多少。陳家七郎自知理虧,支支吾吾道:“與你何干?” “是與在下無關,但世事無非都是一個理字,我勸閣下還是謹言慎行的好?!闭f完,也不等陳七郎反應,書生便拂袖而去。 陳七郎和姑母面面相覷,瞧了瞧四周,也灰頭土臉的走了。 陳霜意瞧了一眼那書生離去的背影,想了很久,也沒記起在哪見過。 “回府,去同你那個好繼母好好聊一聊。”蘇老太太也氣得不輕,特別是聽到表姨母說的那些難聽的話,她更是火冒三丈。 現(xiàn)下便連蘇衡新婦剛進門也不想顧及了,下定決心再不許這品行不端的姑侄二人登門。 第5章 春暉院的院子東側有一棵高大的桃樹,鮮少有桃樹能生的它那般高大了。 少不更事時,兄長替蘇意凝在桃樹枝頭拴了做秋千。春日里落英繽紛,蘇意凝總愛穿青色衣裙,坐在秋千上,讓下人一下接著一下的推她。 高高飛起,再極速落下。 她喜歡那種向云端飛馳而去的感覺,春日里暖融融的風落在她的耳畔,帶著新鮮的花香。 她與謝譽第一次相遇,便是在春暉院的這棵桃樹下。文秀推她推得急了些,她也沒扶穩(wěn),險些摔倒,被謝譽拉住了繩子。 那時謝譽不過十一二歲,身量卻極高,也不似如今這般消瘦,寬肩長腿英姿挺拔地站在那,不遠不近,恪守禮節(jié),只是拉住了秋千架上的繩子,連她一片衣角都不曾碰到過。 三月里的暖陽透過桃花朵朵映在他的臉上,意氣風發(fā)俊逸不凡,又帶著股少年獨有的稚氣,他便是不說話,站在那,也叫人不忍挪開眼睛。 蘇意凝看得久了些,謝譽也沒有覺得被冒犯到,只是微微一笑,溫柔而平和地問她:“可是嚇到了?” 而如今再回憶起來,一切仿佛是前世之事了。 臉還是那張臉,他周身的氣息卻完全變了副模樣。想起今日在大相國寺的耳房中的一幕幕,那樣的謝譽忽然讓蘇意凝心中升起了異樣之感。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謝譽這次回來比起以往,多了幾分攻擊性。 自打那日在大相國寺撞見,蘇意凝便不能閑下來,一空閑下來,便忍不住地胡思亂想,滿腦子全是那日的謝譽。 “二姑娘,”第二日午膳后,蘇意凝窩在羅漢榻上小憩,文鴛急急忙忙從外間跑了進來,氣喘吁吁道,“二姑娘不好了,主君因為老太太要責罰大娘子,同老太太鬧起來了?,F(xiàn)下老太太被氣得舊疾復發(f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