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鬧海
1 – 那天,烏喃問母親:“如果我把心臟移植給jiejie,您會愛我嗎?” 那個冷淡的女人第一次將目光落在小女兒身上,眸子露出些許溫柔,摸了摸烏喃的頭,說,會的。 彼時,窗外霞光絢爛,落在女人的臉龐。 jiejie烏毓隨了母親大方貴氣的眉眼,而自己的模樣與父親相似,性格也不討喜。 是了,別扭又矯情。 想要什么從不開口說,討厭什么也不表示出來,不敢愛,不敢恨,活得憋屈。 或許死才適合她。 烏喃盯著女人看了一會兒,緩緩笑起來,說,母親,您說謊的樣子好溫柔。 連那一丁點的溫柔,也是施舍的。 她捧著那點施舍,視若珍寶。 女人收回手,端起桌子上的茶輕抿一口,沒有再說話。 烏喃其實想說,無論您愛不愛我,我都會將心臟捐給jiejie的。 只是想再等一等,等到冬天,再看一場雪。 可冬天過完,可能又想再等等,等到春天,萬物復蘇,看看綠色的樹和漂亮的花。 她以為自己足夠絕望,絕望到能夠舍棄自己。 原來還是舍不得啊。 但烏喃很有馴服自己的能力,她認為自己生來就是欠著母親的,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一切受之,一切還之。 還債的唯一辦法,是將這條命還回去。 小時候看《哪吒鬧?!罚莸侥倪父罟沁€父,割rou還母那一幕,烏喃又哭又笑。 真好啊,自由了,誰也不欠了。 可惜沒人愿意聽她說這些啰嗦話,或者說,是他們實在等不及了。 那樣深的水,一雙手從背后輕輕一推,纖瘦的少女似斷線風箏,輕飄飄墜落,只激起很小的水花。 設想一下那之后,烏毓應該會順理成章地做了心臟移植手術,好好活下來。 母親得知jiejie能健康地活著,會想什么呢? 會不會想到那個捐了心臟,名叫烏喃的孩子,也是她的女兒。 大概不會。 沒關系。 烏喃想,只要阿燈幫她好好照顧花花和多比就行。 花花是什么? 花花是一盆會開花的仙人掌。 多比呢? 多比是一只很能吃的狗狗。 那阿燈呢? 阿燈是烏喃的好朋友。 烏喃呢? 烏喃死了。 死在一個安靜的夏夜。 * 2018年,伴隨著夏日的蟬鳴,在十一假期后銷聲匿跡,隨之而來的是天氣轉涼,步入秋天。 學校的大會堂里,少年站在臺上,模樣出眾,身形筆直,如翠如松。他參加這類場合如同家常便飯,游刃有余,也因此越發(fā)矚目。 枯燥乏味的稿子,一成不變的內容,底下卻都聽得津津有味。 只有一個女生,坐在學生之中,等到散場了,才被同學喊醒,懵懵懂懂地站起來跟著隊伍里。 “烏喃,跟我來一趟?!?/br> 辦公室。 班主任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脾氣溫和,和學生的關系不錯。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熱茶,說:“烏喃啊,你轉學才來不久,老師知道你不適應新學校的生活……” 烏喃站在老師跟前,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沒有的老師,我很適應,我不該打瞌睡的,下次不敢了?!?/br> “你上次也這么說。” “我錯了,對不起老師?!?/br> “入學的時候,你mama和我說你身體不好,我也跟任課老師都打過招呼,你成績不錯,有什么老師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不能老這樣啊?!?/br> 老師嘆了口氣,又說了兩句老生常談的話,擺擺手讓人走了。 有其他老師多看了兩眼那離開的背影,問:“這學生叫什么名字,烏喃?” “對啊,怎么了?” “沒事,哎,不說了,不說了?!?/br> 出了辦公室,門外的同桌忙拉住烏喃:“李老師是不是因為你老睡覺說你了,沒罰你吧?” 烏喃搖搖頭,說:“沒有?!?/br> “你說什么了?” 倪莞問。 “我說,以后再也不敢了?!?/br> 清晨,太陽初升。 少女走路時高高的馬尾一晃一晃,彰顯著主人的生命力。她倒著方向往后走,面對倪莞,干凈的眉眼彎彎如新月,笑容清麗,卻有一種倔強的生命力。 “烏喃,你小心摔倒啦?!?/br> 倪莞伸手想制止烏喃,卻驀地被少女拉住手腕,披著溫暖的日光,穿過擁擠的走廊,越過重重人群,一直跑向cao場。 她們像兩只輕快自由的鳥兒。 那個死過一次的少女眼里有粼粼水光,看似歡愉雀躍,實則藏著哀哀的眼淚,笑起來像悲傷的太陽。 “我剛才做了個夢。” “夢到什么了?” “夢到我的仙人掌死掉了?!?/br> “仙人掌怎么會死掉呢?還有,你怎么睡得著啊,那是宋清焉誒?!?/br> “宋清焉啊,宋清焉有什么好看的呢?!?/br> 少女停下來,笑容淡了幾分。 看了十六年,早看膩了。 * 放學后,空無一人的教室,少年還在做題。 “宋清焉?!?/br> 陳燈嚼著泡泡糖,徑直走到少年座位跟前,扔下一張紙。 “喏,簽字,這個月該你了?!?/br> 宋清焉接過紙,淡淡掃了一眼,扔進垃圾桶。 陳燈瞪大圓眸,擰眉:“聞玉和許定棠都答應了,你憑什么不答應!” “憑你做的事沒意義,很幼稚?!?/br> “仙人掌可以還給你外婆,多比你可以自己養(yǎng),為什么要折騰。” 夏末秋初的溫度正舒適,宋清焉上身沒穿校服,一件白襯衫,扣子扣到領口處,一絲不茍,往下是肩寬窄腰,極其貴氣。袖口挽至恰到好處的地方,露出一小截手臂。 他面容清俊,和陳燈說話時沒什么表情,眼睛淡漠得像用雪洗過,誰也住不進去,留不下痕跡。 “不為什么”,陳燈突然安靜了,低頭看著自己做的紅色指甲。若是她在,一定會用亮晶晶的眼神看了又看,羨慕又喜歡地說,阿燈的指甲真好看。 而今,她不在,再多人夸贊,也沒意思。 “我在她跟前發(fā)過誓,我陳燈活著的一天,烏喃就活著。” “你們誰也別想忘了她。” 陳燈語氣恨恨,倔強之下又藏著怯懦。 她不敢承認,又不得不承認,才過去一年半的時間,烏喃的面容已經有些模糊在記憶里,很多事情也想不起來,只記得一些零散的片段。 時間如水一樣流逝,可能再過兩年,連這些零散的片段也丟失了。 從前在一起玩,他們不拍照也不記錄,想著每天都見面,窩在一起,不會有分開的時候,哪里想到,一次分開就是永遠。 于是陳燈強迫他們繼續(xù)經歷和烏喃相關的事情,那盆花,那只狗,保留好她留下的少得可憐的東西,像雕刻一樣,沿著模糊的痕跡,一遍又一遍,讓其再次清晰。 太陽落山了。 夕陽的余暉灑在少年身上,不知為何,照出了冬日孤寂。 宋清焉沒有再動筆,半晌,起身從垃圾桶撿回那張紙,展平褶皺,紙上寫著“記十一月,輪到宋清焉照顧花花和多比,簽字答應,不許反悔。” 那么幼稚。 不愧是好朋友。 少年緘默垂眸,良久,落筆,是錦秀端正的三個字——宋清焉。 “宋清焉”的下方,綴著一個小小的名字: ——烏喃。 烏喃。 怎么會忘呢。 怎么敢忘呢。 落下的筆畫,寫成的熟悉,是他贖不清的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