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上輩子這樣的出差場景其實不少，秦艽比現(xiàn)在還啰嗦，嘮叨，他每次都是笑瞇瞇的聽著，最后跟她握個手，然后拎上行李，一瘸一拐的轉身，從不回頭。

    *

    送走小賀之后，秦艽的工作開始正式步上正軌。雖然基本沒啥病人來找她看病，但辦公室的雜事也不少，老錢是個粗人，自己不怎么會做辦公室的事，其他醫(yī)生年紀太大，也是兩眼一抹黑，秦艽算是唯一的新鮮血液，像這種雜事肯定就是落她頭上。

    大概每一個新人進到新單位，都得有這么個過程吧，秦艽安慰自己。

    尤其是以前各級單位下發(fā)的文件，東一份西一份亂七八糟塞在柜子里、抽屜里，甚至還有好幾份紅頭文件被拿去墊桌腳。

    也幸好冷河鎮(zhèn)天高皇帝遠，不然這種事被革委會抓到小辮子，免不了又是一場風波。

    花大半個月，終于把衛(wèi)生所所有事情理順，該收的收好，分門別類放好，這天，她終于能在工位上歇會兒。

    忽然，一個中年婦女帶著個半大男孩來到門口，“小秦大夫？”

    秦艽抬頭，覺著這婦女有點面熟，應該是在家屬區(qū)見過的，“進來吧大嫂子?！?/br>
    婦女一張臉黝黑黝黑的，露出一口不算整齊的牙齒，但卻很白，“嘿嘿，俺就說小秦大夫肯定不認識俺，俺是你們后面第三排左邊第三家的?！?/br>
    秦艽想了想，隱約有點印象，聽口音是剛從老家來沒多久的。

    似乎是見她還沒想起來自己是誰，婦女再次解釋，“俺家那口子叫張云峰，軍墾三連的拖拉機手張云峰，就個子最高最俊那個，俺男人以前就是俺們莊子上最俊的，俺打小就中意他。”

    身后的半大孩子紅著臉扯她衣角，“娘又扯有的沒的?！?/br>
    婦女回頭給他手上打了一下，“大人說話你插啥話，這孩子就是不懂事，小秦大夫記起來沒？”

    秦艽依然沒想起來，但沒表現(xiàn)出來，再說這知不知道對方是誰并不影響她看病，“嫂子，您哪兒不舒服？”

    除了那些隨便來溜達聊聊天問藥怎么吃，針水怎么配的，今天這母子倆算是少有的正式病人，秦艽也很重視，不自覺的坐直了身子。

    婦女這才想起重要事情，“瞧俺，不是俺不舒服，是俺兒子二蛋。”

    “娘，俺不叫二蛋了，俺叫張振華！”少年梗著脖子反駁，秦艽有點想笑，這就跟奶奶向別人介紹老四叫秦盼娣，而秦盼梗著脖子不承認的場景一模一樣啊。

    “好，張振華是吧，那你跟我說說，哪兒不舒服？”

    男孩紅著臉，支支吾吾。

    婦女將孩子往前推了推，“二蛋快跟你秦阿姨說哪兒不舒服，你玉華嬸子都說了，他們家紅旗的咳嗽病就是你秦姨治好的，她醫(yī)術可了不得?！?/br>
    秦艽了然，原來是李玉華幫她做“宣傳”了啊，難怪病人忽然多起來。

    李玉華就是劉政委的家屬，他倆有個兒子，咳嗽好幾年了，大小醫(yī)院都看過，也找過專家，愣是一點進展也沒有。秦艽上個月剛到，就把他治好了，李玉華高興極了，正滿家屬區(qū)的宣傳秦艽是個小“神醫(yī)”呢。

    男孩十一二歲的樣子，一張臉曬得黢黑，此時卻漲得通紅，“我，我不好意思說?！?/br>
    婦女在他耳朵上揪了一把，“有啥不好說的，你平時不是屙屎打屁掛嘴上嘛，害羞啥哩！”

    男孩還要扭捏，婦女等不及，直接替他開口：“小秦啊，俺家這小子最近生了個怪病，你好好幫他瞅瞅。”

    “啥怪??？”還能有劉紅旗的怪嘛！

    婦女也有點不好意思，男孩臉漲成豬肝色，“哎呀媽，你就別說了，我不治，我可丟不起那人！”

    秦艽見此，連忙起身將辦公室的門關上，“沒事，大姐你跟我好好說說，怎么個怪法?！?/br>
    “哎呀，就是那個地方啊，就是那里，碰到水就會癢得慌，俺尋思還是個孩子呢，也不會得臟病對吧，咋就癢呢？”

    秦艽聽得云里霧里，“哪個地方？”

    婦女指指下半身。

    “牛牛？”

    “不是不是。”

    秦艽心想，難道是高丸？那可不好辦，孩子已經(jīng)懂事了，肯定不愿給她看，但這種疾病不親眼看的話，很容易誤診，尤其是病人和家屬都含糊其辭形容不清的時候，要不……“我請錢主任來幫你看看？”

    “啊別，媽你倒是快說?。　蹦泻⒀劬Χ疾桓铱慈肆?。

    婦女下定決心，“就是皮燕子！俺兒子皮燕子怪癢！”

    秦艽：“……”我的親大姐啊，肛.門就肛.門嘛，說這倆字是會被判刑還是怎么著呀。

    “癢多長時間了？有沒有做過什么治療吃過什么藥？”那個地方癢，其實很多疾病都會導致這個癥狀，像什么肛周膿腫肛竇炎肛瘺，她不能光憑一個癥狀就斷定是什么疾病。

    “半個月吧，這半個月天氣熱，很癢，我還以為是自己不洗澡膩得慌，就去河里洗澡，誰知道就……就……哎呀，實在是丟死人了！”

    秦艽本來還在糾結要怎么請人幫他看看，此時聽見這句話忽然眼睛一亮，“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拉在水里了？”

    男孩眼睛只敢看地面，“嗯。”

    “是不是里頭還拉出白色的線一樣的東西？”

    “你怎么知道？”

    秦艽不回答，“坐過來，我看看脈象?！?/br>
    一把，果真跟自己想的那樣，“最近是不是經(jīng)常感覺肚臍眼周圍痛？”

    “啊對對。”

    又看了看他眼睛被上下眼瞼覆蓋住的白睛部分，有藍色斑塊。

    婦女著急死了，“小秦大夫，我兒子是不是生了啥怪病??？”

    “不是，就肚子里有蛔蟲?！?/br>
    “蛔蟲？”母子倆一起叫起來，但很快又能想通了，這年代生蛔蟲的人不要太多，尤其是孩子，飯前便后不洗手，食物在制作過程中也沒條件講究衛(wèi)生，天氣一熱，公共環(huán)境中蒼蠅蚊子不少，這都是轉播途徑和媒介啊。

    “當時你在河里洗澡不是拉大便，而是蛔蟲……飄在水面上?！鼻剀凑f著也有點惡心，回去告訴奶奶洗衣服可不能去孩子們洗澡的那一段，至少也要去上游。

    打蟲藥衛(wèi)生所就有現(xiàn)成的，秦艽開個單子，讓他們過去找藥房護士領，看時間差不多了，洗洗手準備下班。

    誰知剛走到門口就遇到母子倆又回來，秦艽以為是他們來問服用方法和注意事項，“來，把藥給我，我給你們說?！?/br>
    婦女卻很是氣惱，“沒藥，護士說沒藥了?！蹦亲o士同志說話還特難聽，問他們是不是來騙糖吃的。

    因為寶塔糖很甜，在買不起糖果的年代，有些調(diào)皮孩子就會偷偷來衛(wèi)生所騙醫(yī)生，說自己肚子痛，長蛔蟲了，結果拿去只是當糖吃。

    “俺又沒說啥，只說是小秦大夫開的藥，那護士劈頭蓋臉就來罵俺，不就是嫌棄俺們鄉(xiāng)下人嘛，瞎看不起誰呢她，要不是俺家二蛋拉著，俺今兒就要跟她干一架俺……”

    秦艽沒想到這女人還挺潑辣，這種時候說啥都容易激化矛盾，于是忙安撫，“嫂子別急，你們先等一下，我去看看?！?/br>
    今天負責拿藥的是一個老護士，年紀快四十歲了，按理說不該跟病人吵起來啊。誰知剛走到藥房門口就發(fā)現(xiàn)，今兒上班的不是平時的藥房護士，而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女護士，長臉三白眼薄嘴唇。

    “桂英姐今天上班??？”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可錢桂英見是她，拉著的一張驢臉不僅沒收回去，甚至更長了，“秦醫(yī)生你可真行，寶塔糖要下個月才去進，你不知道啊，都給我別開了，那鄉(xiāng)巴佬潑婦害我吃一肚子氣?！?/br>
    說著翻個白眼。

    秦艽似笑非笑，“我倒是不知道咱們所里什么時候沒寶塔糖了?！?/br>
    “寶塔糖是你家生產(chǎn)的啊，想吃多少有多少？”

    “怎么，藥房是你家的，你說沒有就沒有？”秦艽聲音也冷了，有些人真是給臉不要臉。

    錢桂英沒想到她居然敢回嘴，她在衛(wèi)生所這么多年，別說她一個新來的小醫(yī)生，就是那些老醫(yī)生，她都是想懟就懟的。

    但這問題她不好繼續(xù)，忽然眼珠子一轉，“那么大孩子怎么還生蛔蟲，你不會是看錯了吧……”錢桂英上下打量她，別以為她不知道，這個所謂的秦醫(yī)生，其實也就是關系戶，仗著她男人而已，不然她這三腳貓工夫的初中生也能來當醫(yī)生？

    “怎么著，你會看啊，那你咋不給自己看看便秘?！?/br>
    “你胡說，我怎么可能便秘！”她明明好端端的。

    “不便秘嘴咋那么臭？”

    “你！”錢桂英氣紅臉。

    “你什么你，沒藥那是你們藥房的事，按照診療工作有計劃的進行藥物采購是你們藥房的職責，耽誤了病情你就是玩忽職守，就是瀆職?！鼻剀搭D了頓，“蛔蟲病說小也小，但蛔蟲畢竟是活物，鉆透能力很強，鉆到膽管里會引起膽絞痛和膽囊炎，鉆到腸子里會引起腸梗阻，更別說全身心肝脾肺腎各種器官，就連眼球和大腦，它們都能鉆進去，你說有生命危險沒有？”

    圍觀眾人連連點頭，原來蛔蟲病危害這么大啊，那可真不能耽擱。

    這話每一句都說在一個“理”字上，就連群眾也站在“理”這一邊，錢桂英嘴唇蠕動，愣是半天沒憋出一個字。

    秦艽冷笑：就這，也想給我下馬威？

    她沒記錯的話，錢桂英在所里可是朵奇葩，嘴巴毒，無論同事還是病人，甚至領導都被她得罪光了，后來也是因為犯錯被開除的命。因為跟錢福生一個姓，大家又都不知道具體情況，她經(jīng)常在所里以錢主任的遠房親戚自稱，平時都用鼻孔看人，一會兒嫌棄這個醫(yī)生開的藥不好找，一會兒嫌那個醫(yī)生事多，有時候病人身體不舒服，走不動路在墻上靠一會兒，她也要罵人家，兇得跟衛(wèi)生所是她家的一樣。

    秦艽是故意提高聲音說的，不用她自己去找，錢主任已經(jīng)自己循著聲音出來，“怎么了？”

    錢桂英惡人先告狀：“主任你看看秦醫(yī)生，我都說了寶塔糖沒了，她還故意開處方，害病人拿不到藥來沖我發(fā)火，她這不是挑撥群眾對立嘛?！?/br>
    秦艽就冷冷地看著她顛倒黑白上綱上線。

    錢主任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不會只聽她的一面之詞，抬手制止她喋喋不休的告狀，“小秦你說說看?！?/br>
    秦艽把事情起因有理有據(jù)有頭有尾的說了一遍，就站在一邊。

    錢主任一看倆人神色，一個淡定自若，一個急赤白臉，還有啥不明白的，但他也不偏袒誰，親自找出進藥單子，再核對著藥房領藥的單子，算了半晌，臉色沉重道：“寶塔糖確實是沒有了。”

    眼看錢桂英要抬頭，他狠狠瞪她一眼，“但是，秦醫(yī)生剛來咱們所里不清楚情況情有可原，藥房明知沒藥卻不提前告知臨床大夫，是最大的失職?！?/br>
    “第二，錢桂英同志對待咱們的職工和家屬，態(tài)度有問題，缺乏服務意識，這也是一直以來存在的事實，你自己看看，你都跟多少人吵過架了？衛(wèi)生所不是菜市場！”

    “第三，對自己的同志惡語相向，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對待階級敵人，錢桂英同志思想上的問題要是不能及時糾正，我看這工作就暫時別干了，回家反省吧?！?/br>
    秦艽觀察眾人神色，見大家都不意外，就知道老錢平時應該也是這么一板一眼，大公無私的人，心里頓時松口氣。

    最后，錢桂英小聲說了句“對不起”。

    “光道歉不行，下去寫一篇檢討來，明天上班之前交給我?！?/br>
    “三舅姥爺！”

    錢主任老臉一紅，“工作場合別給我扯那些?！鄙虏恢浪顷P系戶啊。

    錢桂英扭得□□花似的，秦艽都沒眼看這大姐，跟在一旁眼巴巴等著拿藥的母子倆說，“你們也看到了，寶塔糖呢確實是沒了，你們要是想快點好，可以去山上找一個東西?！?/br>
    “啥？”不僅母子好奇，就是錢主任也有點好奇。

    第29章 苦楝皮與寶塔糖

    “苦楝樹， 冷水河邊就有好幾棵，你們?nèi)ス吸c樹皮子回來，記得用力別太猛， 以免把樹刮傷刮死， 拿回家煮水喝，每次喝一小碗，不能太多，因為這是有毒性的?！?/br>
    要是沒毒性，也干不翻那么厲害的蛔蟲。

    “真會有用？”秦主任半信半疑，他至今還沒親眼見證中藥的神奇，總覺得有點玄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