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他專業(yè)的，外語沒他好。

    外語比他厲害的，又沒他專業(yè)。

    再后來，因為扎實的專業(yè)技術(shù)加出色的外語翻譯才能，被遠在石蘭省冷河鎮(zhèn)的412無線電廠破格調(diào)走，在趙青松無數(shù)次艷羨下屢次被提拔重用，并在多年后培養(yǎng)成了高級工程師。

    要知道，新龍國成立這二十幾年里，無線電領(lǐng)域一直是被封鎖的被動局面，而412因為軍工領(lǐng)域的突出貢獻，更是被圍剿的重點對象，他一個初中學(xué)歷的大頭兵，能夠在這樣的單位脫穎而出，研發(fā)多項專利，并成為整個領(lǐng)域赫赫有名的大牛，他憑借的不僅是天賦，還有數(shù)十倍于常人的努力！

    秦來娣就記得，清晨她早早起床挑水的時候，他已經(jīng)帶著一身露水，鍛煉回來了；夜里隔壁的電燈就沒有在凌晨兩點之前熄過……每一次迎面遇到，他都會禮貌的點個頭，然后錯身，讓她先過。

    沉默，客氣，不動聲色的熱心腸，這是來娣對隔壁老賀的印象。那些年里趙青松總是出任務(wù)，常年不在家，繼子繼女又小，有什么困難，他們都習(xí)慣性的找老賀（賀叔叔）幫忙。

    小到燈泡壞了，熱水瓶炸了，廁所堵了，在秦來娣自個兒學(xué)會修理之前，都得麻煩老賀。

    有幾年雨水多，他們住的屋頂壞了，這老賀看著天色不對，連忙請人代班，自己騎著自行車趕回來給他們修屋頂，用臉盆飯缸子給他們接漏下來的雨水，甚至還把自家鑰匙給他們，讓他們?nèi)ニ依镒滋欤麆t是一個人吃睡都在單位。

    這樣的好人，好鄰居，就連趙海洋都說，賀叔叔比爸爸還像他們爸爸。

    她原本以為，他們的接觸會在趙青松帶著一家子搬離冷河鎮(zhèn)之后永遠停止，直到她被趙海洋掃地出門，無依無靠的時候，他，又出現(xiàn)了。

    這個老鄰居，又是火車又是大巴又是出租的輾轉(zhuǎn)三千多公里找到了無家可歸的她，沒問她經(jīng)歷了什么，只是一言不發(fā)的幫忙找房租房，置辦鍋碗瓢盆。

    她不知道他是通過什么途徑，能夠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知道她的消息，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跟冷河鎮(zhèn)的人聯(lián)系過了。

    她也不知道，他自己拖著那條殘腿和高度近視的眼睛，怎么在人潮之中一眼就認出她。

    不想讓她有被同情的感覺，他甚至幫她找了一份能勉強為生的手工活，每天光線好的時候編織點小玩意兒，一個月也能掙七八百塊。時不時還有他送來的牛羊魚蝦，雖然嘴上說是家里太多吃不完的，不值幾個錢，可秦來娣做了那么多年家庭主婦，市面上什么樣的東西什么價位她一清二楚，那么近的生產(chǎn)日期怎么可能是別人送的吃不完的。

    老賀頭說，讓她別灰心，現(xiàn)在法制健全，一定會幫她把房子要回來的，就是要不回房子，也該補償多少補償多少。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趙青松活著的時候，早早就背著她將房產(chǎn)過戶給了趙海洋，趙海洋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把房子倒了好幾手，她真打官司又能要回多少呢？

    老賀頭說，要是想念以前家屬院的鄰居，可以跟他回冷河鎮(zhèn)去住，反正他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為了避嫌他去找朋友住就是。

    可是，秦來娣知道，在房價這么高的年代，誰的房子會免費給別人常住呢？他只不過是自己花錢租房罷了。

    老賀頭還說，記得以前她說過喜歡梨樹，于是他就把城里的小區(qū)跑了個遍，專門找到一間窗外有大梨樹的民房。

    其實，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話，連秦來娣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是否說過了，但綠油油的大梨樹，微風輕拂而過，就像一個漂亮的姑娘在迎風起舞……她，是真的很喜歡。

    秦來娣不是傻子。

    她知道這世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好，沒有半分逾越，不求任何回報。

    從年輕時候有求必應(yīng)的好鄰居到老來給她一個容身之所的恩人，老賀一直在她的生活里扮演著一個沉默寡言但又分外讓她安心的角色。年輕時候她也曾或明或暗旁敲側(cè)擊過，可他的回答是，他跟趙青松是好友，是鄰居，搭把手是人之常情。

    畢竟，整個家屬區(qū)，誰家他都幫過，都照顧過。

    直到生命最后三年，他的退休工資全拿去帶她看病檢查，哪里痛看哪里，電視廣告上說的啥磁療啥熱敷對她的高血壓冠心病好，他就買，不會網(wǎng)購就學(xué)，不會用電子支付就把錢給小區(qū)里的小年輕，紅著臉拜托他們幫忙付款……秦來娣收到一堆莫名其妙的保健品的時候，簡直哭笑不得。

    成年人的愛在哪里，錢就在哪里。她再一次問了他那個問題。

    那一天，老賀頭再沒回避她的眼神，而是用他沙啞的嗓音告訴她：是，喜歡小秦同志，從把你從水里救起來那天就喜歡，現(xiàn)在才說不是趁火打劫，因為我是真的希望跟你一起度過生命的最后二十年，如果沒有二十年的話，十年八年也很榮幸，如果你現(xiàn)在不想考慮這些事，我可以等。

    這大概是他一輩子對她說過的最長的一段話了。

    秦來娣震驚的并不僅僅是他對自己的喜歡，還是他的長情。那個時候的她，毫無姿色可言，疾病纏身，身無分文，猶如喪家之犬；而他，赫然是國內(nèi)無線通訊領(lǐng)域的不老恒星，動輒被人尊稱為“賀老”。

    那天晚上，她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她說她需要想想。

    于是，她很慎重地考慮了一個晚上，打算第二天給他答復(fù)……然而，造化弄人，一覺醒來，她就成了十八歲的秦來娣。

    于是，正在懊悔得捶胸頓足的秦桂花，就聽見一把脆生生的聲音說：“奶，我愿意，咱們今兒就去扯證?！?/br>
    說實話，上輩子她一開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趙青松還是賀連生救的，在水里撲棱太久，她只記得是個穿軍裝的男同志跳下河里，抱著她，將她帶到岸邊，然后她就暈了。

    等再醒來的時候就被奶奶推著，灌輸著，不情不愿去跟趙青松扯結(jié)婚證。

    可老賀頭告白那晚，他清清楚楚地告訴她，是他救的。

    因為秦家對趙青松的逼婚，他把這個秘密埋在心底一輩子。

    當年，奶奶因為這次成功的“逼婚”而高興，卻不知道趙青松也在順坡下驢，把她定為最合適的續(xù)弦對象。

    此時的秦桂花哪有上輩子的激動，反而小心翼翼看自家老三，“來娣啊，你不會是落水嚇糊涂了吧？剛才幾個嬸娘說的話你也聽見了……雖說咱名聲是差了點，但嫁人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兒，不能糊涂啊……”

    來娣面色堅毅，“沒糊涂。”嫁給老賀，是她上輩子死前本應(yīng)該答應(yīng)的事。

    秦桂花見她堅決，只當是覺著丟了名聲下不來臺，頓時腸子都悔青了：“都怪奶眼瞎，奶對不住你??！”

    來娣握住奶奶干瘦如柴的老手，這失而復(fù)得的親情，她恨不得抱著奶奶轉(zhuǎn)個圈。

    “我瞧著那后生性子冷，怕你以后不如意?！鼻毓鸹ㄟ€在勸，哪個小姑娘不想嫁個知冷知熱的丈夫啊，那后生就跟塊木頭似的。

    來娣想起那個戴著老花鏡，真往電視臺購物頻道打電話咨詢，每問一句還往筆記本上記幾個字的老賀頭，笑得瞇了瞇眼，“體不體貼也是人過出來的?！?/br>
    別的不說，先把證領(lǐng)了，打上記號再說。

    第3章 不介意

    “來娣，這姓賀的后生，可不比趙青松，你趙嬸子家的三哥，你還記得嗎？馬上就能升團長的，團長那可是跟縣長一個級別的，你嫁過去就是享福的，以后屯子里再沒人敢看不起咱們老秦家……”

    “他是二婚?！?/br>
    “二婚沒啥，他前頭媳婦兒是城里人，倆人性格不合，這離了也就離了，男人都喜新厭舊，咱老三又長得好，不愁……”

    “他有娃。”

    “娃還小，大的五歲，小的兩歲，只要你好好待他們，還不是生恩沒有養(yǎng)恩大？”

    秦來娣心內(nèi)冷笑，后媽哪是那么好當?shù)模坑绕渌獗?，繼子繼女各有八百個心眼子，她吃的苦頭可不少，更別說成年之后翻臉，她簡直脫層皮！

    “嘿，你這死妮子，咋跟我唱反調(diào)呢，奶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啥苦日子沒過過，有吃有喝有地位你還想要啥自行車？”

    秦來娣梗著脖子，肚子里有千言萬語，卻都不是這個時候能說的，忽然眼睛一轉(zhuǎn)，“可我咋聽說，他非?！㈨槨?，每個月48塊的工資還往家里寄40呢？”

    仿佛是小姑娘家無意間說的玩笑話，卻讓精于世道的秦桂花瞬間變了臉色——“你，你聽誰說的？”

    上輩子，這么“孝順”的趙青松，秦來娣也是結(jié)婚后才知道的?！吧洗挝以诤舆呄匆路?，趙家嬸子自己說的，她可得意呢，說家里的五間青磚大瓦房都是老三寄錢回來蓋的?！?/br>
    秦桂花動了動嘴唇，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男人要是太孝順，那日子苦的就是女人啊！

    “傻妮子，咱這樣的條件，能找趙三那樣的，已經(jīng)是祖墳冒青煙咯，可惜啊，這甘蔗咋就不能兩頭甜呢？”

    甚至，她心里還在琢磨，要是能把趙三的心捂熱，工資能不能也捏在手里。

    秦來娣苦笑，大概天底下愿意給人當后媽的姑娘都有這種僥幸心理吧，可有些人的心，一輩子也捂不熱，人家趙青松缺的不是愛，不是妻子，而是家庭主婦，免費保姆。

    “奶，我不要給人當保姆，以后要當大夫，要給你們掙大房子小汽車，給您養(yǎng)老?！?/br>
    這話秦桂花愛聽，笑得見牙不見眼，她活了這么多年，男人和兒子都沒對她說過這種話，就只有老三，她兜在懷里長大的小老三喲。

    秦來娣準備再加一把火，“奶，你還記得大姐夫家院里那孤老太太嗎？”

    “關(guān)她啥事？”大孫女秦愛蘭的婆家住在縣鋼廠家屬院，她去過幾次，那位孤老太太有多可憐她是親眼見過的。

    “我聽那些街坊說，以前老太太也是好姑娘，可惜嫁給比她大十歲的男人當續(xù)弦，人家前頭老婆只是離婚，她就是對繼子繼女再好，孩子還是只跟親媽親，老頭呢也心疼孩子，怕后媽有了親生孩子就對他和前妻的娃不好，就悄悄去做結(jié)扎手術(shù)，奶你知道啥是結(jié)扎手術(shù)嗎？”

    秦桂花臉上的笑又消失了。

    一個男人如果已經(jīng)有兒有女，那對生育確實要求不高了，尤其是吃供應(yīng)糧的，工作崗位就只有一個，兒子越多，這競爭就越激烈，住房也比農(nóng)村緊張，不像農(nóng)村人喜歡多生兒子掙工分。

    “我也不知道是個啥手術(shù)，反正那老頭精著呢，后來還悄悄攢錢給兒子買房買自行車娶老婆，每次老太太生病，他都說沒錢，好幾次都差點把老太太拖死了。”

    秦桂花：“……”面無表情，但拳頭硬了。

    “更過分的是，后來老頭病了，老太太一把屎一把尿的伺候了好幾年，結(jié)果等老頭一死，繼子繼女就把她趕出家門，只能在家屬院墻邊上搭個窩棚，每天上垃圾堆里找吃的，奶你上次去看見沒？”

    秦桂花的火氣再也忍不?。骸芭蓿　?/br>
    “這糟老頭子壞得很，真他娘不是個東西！”

    秦來娣咬著牙，這些都是她上輩子親身經(jīng)歷過的。

    要不是趙青松火化后整理遺物，她都不會發(fā)現(xiàn)那張結(jié)扎手術(shù)單，她還在疑惑怎么別人懷孕那么簡單她卻一輩子也懷不上呢；要不是她被趕出來后去街道辦討說法，她也不會知道自己住了幾十年的京市房子，早在房產(chǎn)證下來的那年，就被趙青松悄悄過戶給了繼子。

    趙青松要當他的好爸爸，那就讓他們父子（女）三人鎖死吧，別出來禍害其他人。

    秦桂花此時是徹底歇了對趙青松的心思，但——“聽說隨軍還給安排工作，可惜了那工作機會，你當時要是好好讀書，或者有個一技之長就好了?！?/br>
    “我有一技之長啊，奶?！?/br>
    秦桂花瞪她一眼，“說正經(jīng)的，別打岔。”

    “我也是跟您說正經(jīng)的，我以后可以當大夫?！?/br>
    六六年的時候，屯子里來過一位何老大夫，據(jù)說是京市某大醫(yī)院的大夫，她因為調(diào)皮，總跟在老爺爺身后打轉(zhuǎn)，老爺爺生病的時候還偷偷幫著送過幾次飯和水，那位老爺爺就教過她幾年醫(yī)術(shù)。

    后來隨軍去了冷河鎮(zhèn)，繼子繼女上小學(xué)后，她也沒啥事可干，倒是被后勤處選中參加過一期基層醫(yī)療衛(wèi)生人員培訓(xùn)，雖然只學(xué)了半年，但加上以前的基礎(chǔ)，遇上政策好，還真被安置到廠衛(wèi)生所當醫(yī)生，一干就是好幾年。

    明明培訓(xùn)班上的是一樣的課，但她刻苦鉆研，比同期學(xué)員都要學(xué)得好學(xué)得精，剛參加工作半年病人就比別的老大夫還多，口口相傳，她的醫(yī)術(shù)在當時的衛(wèi)生所都成活招牌了，甚至有市區(qū)專門慕名而來的病人。

    那幾年，大概就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幾年吧。

    擁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拿著不錯的工資，取得不錯的成就，還一連升了兩級，即將成為整個衛(wèi)生所的所長。

    可惜，因為忙于工作，疏于管教，繼子趙海洋打架斗毆，趙海燕被同齡孩子欺負天天哭兮兮，老師三天兩頭找家長，她也不勝其煩。

    于是，經(jīng)常出任務(wù)不著家的趙青松，就不讓她上班了，他承諾會把工資三分之二都交給她，生活上有什么困難他來解決，她只需要幫他照顧好倆孩子就行。

    他確實做到了，孩子也確實神奇的懸崖勒馬，成為班上的尖子生，可是誰會關(guān)心她失去了什么呢？

    想到這兒，秦來娣緊了緊拳頭，這后娘誰愛當誰當去，醫(yī)生她是當定了！

    秦桂花見她去意已決，又想想賀連生的好，雖說腿腳殘疾，但至少是個鐵飯碗，還在大城市，以后孫女過去也能吃供應(yīng)糧，這才不情不愿從胸前掏出幾張紙。

    “我怕夜長夢多，剛才硬給他要來的?！?/br>
    秦來娣打開一看，居然是賀連生的介紹信和戶口本，更巧的是，介紹信上的由頭居然是來相親結(jié)婚的……她忽然想起個事，上輩子老賀頭好像還真來過一次石蘭省，因為他們廠里有一批重要設(shè)備被盜，他作為親自經(jīng)手的技術(shù)員需要來負責追回，為了掩人耳目還開了介紹信。

    只是當時他也不好意思說，他這個年紀的男青年，不遠千里來到內(nèi)陸省份，一般的由頭還真不好找。

    “奶，你快去大隊部幫我開結(jié)婚的介紹信，我們在村口等你。”

    秦桂花被她那些話唬得一愣一愣的，此時也沒回過神來，她說哪兒就去哪兒。

    *

    而同樣回不過神的，還有賀連生。

    他看著眼前這個粉面桃腮的小姑娘，只見她兩根又黑又亮的麻花辮垂在肩頭，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你是……”

    “是你媳婦兒?！壁w家人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