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辭冰雪 第7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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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神君的母親是蛟這說法在修真界中流傳已久, 跟卿晏之前遭遇的一樣, 也編成了不少暢銷的話本子, 但是大家只不過茶余飯后聊一聊,當一樂而已, 誰會到大庭廣眾之下, 尤其是天剎盟這里說?追到別人臉上去問這是不是真的? 不僅冒犯無禮,更無異于直勾勾的挑釁了。 這修士方才那么一說, 仿佛是隨口無心的, 卻成功地把節(jié)奏帶跑了,把道院中弟子的注意力轉移走了。很明顯, 比起那些偉光正的英雄事跡, 普羅大眾還是對花邊新聞更感興趣。 其他人雖不敢明說, 但目光灼灼地等著看好戲,顯然也都很想知道。 那些目光不是沖著卿晏來的,但他還是覺得很不舒服,抓著道書的手指緊了緊。 那位蒼髯天師看了那修士片刻,倒沒有生氣,只是面色沉了兩分,靜靜道:“你也說是野史傳聞了?!?/br> “野史胡編亂造,豈可盡信之?” 這話婉轉,但暗含的意思很明確,要是放在一般有眼力見的人身上,就該知道閉嘴了。 可偏偏那位修士很沒有眼力見:“非也非也。野史也不是憑空編造,空xue來風啊,總得有個由頭不是?既然老師說野史不可信,那不如說說為何會有這種傳聞?” 末了,還欠嗖嗖地補充了一句:“學生虛心求教,老師,說說唄。” 話問到這個份上,可以說是非常蹬鼻子上臉了。 卿晏盯著那修士,覺得臺上的蒼髯天師馬上就要甩著拂塵沖著那修士照臉扇過去了。 可是沒有。這位天師的脾氣好得出奇,他只是搖搖頭,心平氣和道:“探究這些有何意義?不管如何,神君終是飛升成神了。” “怎么沒意義?”那修士看起來是要抬杠到底了,“若他真是蛟生的,那他也是半個妖物!他就不配被載入道史,再靈力無邊又如何?還不是卑賤之軀!” 道院中的修士們一下子如同炸了鍋一般。 這話是卿晏第一次聽見,但這番道理不是他第一次聽見。在這個世界上,修士們都十分重視門第,講究出身,這也是卿晏身為千鶴門的假少爺,身份被拆穿后受到諸多唾棄的原因。 方才在洪荒史里看到的諸位神明,也無一不是出身高貴,即便不成神,也天生高出普通人一截的,這個世界便是如此,等級森嚴,只有背靠大樹才好乘涼。就像普通人沒有靈根,天生就比有靈根、能修道的修士們低一等,而那些出身名門的修士,天生又比普通散修高一等。這些東西組成了一級級的臺階,隱形卻深刻,難以跨越,根深蒂固。 所以人可以和人在一起,也可以和神在一起,但不能和妖在一起,因為這個世界冷漠功利得很,挑選道侶的時候要各種權衡利弊,人人都想往上爬,人人都想往上爬,但凡往下走,哪怕一點兒,就要被人看不起了。 卿晏垂下眼,烏黑的瞳仁里凝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情緒。 那位天師看那修士的模樣像看一個胡攪蠻纏的年幼孩子,無論他怎么說,他都不會生氣,對于那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論,他也只說了句:“道史也不是你撰的?!?/br> “等到你有本事修著道史之時,再論這些?!碧鞄煍n著自己的袖子,問,“還有問題嗎?” 那修士一看就不是好糊弄的主,正想不依不饒繼續(xù)逮著這個追問,一道聲音在他之前響了起來。 “老師,我有問題?!?/br> 天師望向最后一排,瞇著昏花的老眼:“請說?!?/br> 卿晏單薄的脊背挺直,恭恭敬敬地端坐著,道:“方才老師講了許多,可從未講過這些尊神是如何死去的。神不是不死不滅的嗎?為何現今世上只剩下一位神靈了?” 這個問題比較正常,且正經。老天師的眼神柔和了許多,好好地回答了他:“神確是不死不滅,但那是在正常情況下。神明為護佑天下蒼生而存在,倘若天地之間遇到大劫難,神明會散盡靈力,用自己的身軀護住天下,上古神靈,多是如此羽化的?!?/br> 卿晏點了點頭,道:“弟子明白了?!?/br> 但卿晏心里卻仍有些困惑,若是有那樣大的劫難,大到讓所有尊神都需戰(zhàn)死才換得天下太平,為何道史上沒有記載呢?難道不是值得名垂史冊的大事件么? 老天師拂袖起身,又敲了下銅鈴,便散課了,不再給抬杠的和想聽八卦的任何機會。旁邊的修士們一個接一個走了,卿晏仍然坐在那里垂著眼睛,看不出是在想什么,江明潮走之前望了他一眼,卻迫于蘇九安在旁邊,無法上來搭話,卿晏一點兒也沒發(fā)覺。 他又將那本道史書的最后幾頁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道院中的人都走完了,才拍了拍旁邊人的肩膀。 蘇符猛地驚醒,蹭一下站起來,用道服袖子慌忙擦著嘴邊流出的口水,大聲道:“我不是故意睡著的!” “……”卿晏像看傻子似的看著他。 蘇符定睛一看,道院里空空蕩蕩的,除了他和卿晏,一個人都沒有了,只余案臺上的銅鈴在風中微微晃動。 蘇符還以為點了他回答問題呢。一顆心揣回肚子里,道:“下課了?” “嗯?!鼻潢绦淞四堑朗窌鹕?,“回去接著睡吧?!?/br> 兩人出了道院,雨早已停了,只是仍有一兩滴水珠不時落下,穿林打葉,空氣清新而潮濕,吹面不寒。 蘇符仍然困得要命,一直用手揉著眼睛,哈欠連天,因此,也就沒注意到卿晏那有些異樣的沉默。 兩人同桌吃了午飯,蘇符就滾回自己房間補覺了。卿晏胃口不佳,連那道涼豆糕都沒吃,渡靈燈在旁邊問他上午道史課講了些什么,他直接把書扔給她,讓她自己看。 渡靈燈哪是想看這個,就是不能閑著想跟人聊天而已。她說:“你昨天一晚上沒回來,干什么去了?” “是跟北原那個人在一起吧?”渡靈燈的語氣完全就是在盤問。 “是。”卿晏點了點頭,坦然承認。 “所以,所以……”渡靈燈瞪著他,“你要跟他在一起?非得是他不可嗎?” 渡靈燈心想,怎么離開北原了還能碰到,真是陰魂不散吶。 卿晏還是很尊重她的意見的:“你到底為什么不喜歡津哥?” “也沒有不喜歡?!倍伸`燈支吾了一下,“好吧,好吧?!?/br> 她還能有什么辦法呢?只能勉為其難,接受這個“后媽”了,不說別的,這“后媽”確實比江明潮那貨好很多,只是渡靈燈待在他身邊,那股威壓感總是讓她有些不舒服。渡靈燈撇了撇嘴,最后只有一句:“只要他對你好,你開心就好。” 卿晏笑了一下:“你這話說的,你才像是主人。” 渡靈燈心道,我要是主人,你得聽我的話,那我才不會同意你跟他在一起呢。 卿晏在房中坐著,心緒有些不平靜,和渡靈燈插科打諢,很快就又到了飯點,蘇符還在睡著,卿晏隨便吃了點,忽然動身離開了小院。 渡靈燈:“這么晚了你干嘛去?不會又去找那個人吧?” 她一臉“受不了你了”的表情。卿晏揉了下她的腦袋,無奈地笑了,覺得燈比他想得還多:“不是的,我想去書閣找?guī)妆緯??!?/br> 暮色昏昏,寒鴉飛盡,赤霞像是一捧暗火似的澆在天際,卿晏向天剎盟的弟子借了盞燈,提燈兀自沿著小徑往書閣去。 昨日蘇符跌碎了燈盞,這次卿晏再借燈,天剎盟的弟子囑咐了好幾遍小心,還威脅說再跌碎就讓他們原價賠償。 修士們既然是來天剎盟參加夏令營的,天剎盟的圖書館當然是對他們無條件免費開放的。浩海藏書,誰都可以進來翻看。只不過,那些弟子還是更熱衷于去演武場過招,畢竟最后仙門大比一決勝負是靠真刀真槍,又沒有筆試,所以早上的道史課才根本沒人認真上。 書閣內空無一人,守閣弟子放他進去了。寒夜深沉,光線昏暗,一排排的書架之間懸浮著夜明珠以照亮,因為這書閣中到處都是紙卷,所以沒點燈,怕失了火燒起來,很多書卷都是只有一冊的絕世孤本,燒了便沒了。 書架上分門別類,標注好了每一架放的是什么類型的書冊。卿晏踩在木質的地板上,腳步輕輕的,更顯得寂靜。 他走到了符書那一架前,將燈擱在旁邊的地上,對著書名彎腰找了許久,才抽出一卷書,在夜明珠的光亮之下,凝眸讀了起來。 不知過去了多久,卿晏一讀起書來便不太注意時辰,許是一盞茶時間,又許是一個時辰,忽然書閣大開的窗邊刮進來一陣夜風,那風從竹林間穿梭而過,似乎還帶著竹葉的清香。 卿晏翻頁的手一頓,除此之外,還聞到了一股疏淡的白檀香味,在昏暗空間里悠悠蕩開。 一只修長的手從后方伸出,繞過他,按在了他手中那冊書上,潔白的袖口落下去,露出腕上溫潤的檀木佛珠。 “怎么這么晚了,一個人跑到書閣來?”薄野津的聲音淡淡響起,“這么刻苦?” 書閣的書架與書架之間本來并不逼仄,卿晏一個人站在這兒的時候覺得很寬敞,但兩個人就不一樣了,空間陡然變得狹窄。卿晏察覺到熟悉的氣息,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直接往后靠,脊背貼向對方的胸口,倚在了對方懷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燈說的。” 卿晏有些驚訝,看來渡靈燈是真的接受津哥了? 他覺得蠻欣慰,唇忍不住彎了彎。還沒說話,聽到身后的人先道:“看來不是刻苦?!?/br> 嗯? 手里的書被抽走了,卿晏指尖一空,薄野津看著他翻開的那一頁道:“原來是來學如何結同心契的?!?/br> 好巧不巧,卿晏眼下翻到的那一頁正好是講同心契的。 “這么想與我結為道侶么?”他的聲音略帶戲謔,說話時氣息掃在卿晏耳下,把那一小片皮膚加熱了。 卿晏一愣,伸手把那本書搶了回來,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道:“我現在不會與你結為道侶的。” 薄野津并不著急,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卿晏卻把那本書放回書架上的原位,突然轉過了身,兩個人驟然面對面,卿晏抬眸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眼睛,沒接著剛才那話題,而是沒頭沒腦地說:“今天上道史課,老師講了許多你的英雄事跡?!?/br> “哦?”薄野津垂下手去圈著那截窄腰,隨口問,“怎么說的?” 夜幕沉沉,書閣窗外松風陣陣,越發(fā)清越幽靜,書閣深處,兩人挨在一處,不是偷偷摸摸的,但卻因此此刻的寂靜而生出幾分隱秘的意味。 他這么問了,卿晏便將道史書上一樁樁一件件都講給薄野津聽。 薄野津極有耐心,安靜地聽他說,那雙漆黑的眼睛注視著卿晏一張一合的淡紅嘴唇,十分專注。 最終,卿晏由衷道:“你好厲害啊?!?/br> 他完全沒提白天有人說他的母親不是天山神女,而是蛟的事情,更沒問他那些傳聞是不是真的,卿晏沒有那個八卦的興趣,根本不想知道。 只是夸他,說他厲害。 卿晏是真的這么想的,白天在道史書上看到那些時,便覺得津哥很厲害。厲害到他不禁想起了蘇符的話—— “你跟他在一起,不會覺得不自在么?” 卿晏沒有因為年齡差距過大而不自在,卻感到了別的方面的差距。津哥的修為太高,地位卓越,他們差距確實太大了。 薄野津眼睛彎了彎。 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這些,覺得十分新鮮。他從未看過道史書,雖然知道自己被記錄在冊,但并不關心春秋史筆如何評說。從卿晏嘴里說出來,帶著毫不遮掩的贊賞和仰慕味道,更是新鮮。 卿晏抓著他的衣襟,又道:“所以……” “所以?”薄野津揚眉。 “所以我決定了!我現在不會跟你結為道侶的,我要在這次仙門大比里拿到第一名,”卿晏的眼神亮晶晶的,比夜明珠還要亮,他飛快地抬身在薄野津面頰上親了一下。 “——然后再來娶你。” 第69章 卿晏本就生了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那瞳仁黑白分明,如剔透珠玉,又如芒寒墜星。尤其是當他專注地凝望著什么人的時候, 仿佛四周的光都被收進了他眼底,灑了一片薄雪般的清輝碎光, 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沒人能扛得住這眼神。 昏暗的書閣之中, 二人緊密相貼,薄野津幾乎是將人抵在了書架一角, 而卿晏微微踮腳, 仰頭望著他,漆黑長發(fā)如絹絲瀉在腰間,輕輕落在薄野津的手背上, 掃得人心微微癢。 薄野津垂眸, 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少年人彎著眼睛望著他,亮晶晶濕漉漉的眼睛里只有他一個人, 與他方才的話對應, 眼神中的傾羨愛慕表露無疑, 眉目含情,淡紅的唇微張, 像在索吻, 是一種純潔又不自覺的誘惑。 少年人便是如此,愛恨都簡單肆意, 情意坦蕩熱烈, 毫不遮掩。 這話其實說得實在囂張極了,張狂極了, 但從少年人的嘴里說出來, 便是意氣風發(fā)。還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這樣“大放厥詞”, 聽到這話的一剎那,薄野津微微愣了一下。 只是一晃神而已,卿晏看著他,模樣很篤定,好像根本不覺得自己說了什么大話,沒有一點臉紅害羞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