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晏還是第一次聽到津哥這樣跟他表述自己的看法，有些意外，思索片刻，抬眸認(rèn)真跟他分享自己的看法：“我覺得，雖然逝者已矣，入土為安不能讓他們死而復(fù)生，但也不是沒有必要的?！?/br>
    “你看啊，這些儀式不光是為了死人而做的，也是為了活人而做的，為了讓想念死者的人有地方憑吊懷念，有東西可以寄托?！鼻潢躺袂猷嵵氐卣f，“雖然人死了，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不是么？”

    兩對眼睛靜靜地對上了，卿晏沒有移開目光，很安靜認(rèn)真地看著津哥。

    像是第一次聽到這些話，津哥的神色有些怔然，片刻之后，變得若有所思，側(cè)著頭的模樣像是在認(rèn)真地思索這些話的含義。

    “你說得對?！卑肷危蚋玳_口道，“只不過，你這么挖，要挖到什么時候？”

    卿晏也不想，他蹲在地上仰著臉問：“那怎么辦？你有什么好辦法么？”

    津哥伸手將他拉了起來，輕輕一展袖，這片山上所有的霜雪都被風(fēng)吹開了，露出了山體原來的形貌。

    那些散落在各處的馬隊成員的尸身也因此清晰可見。

    對了，卿晏想起，他是那個“例外”。

    津哥又是一展袖，那些尸身便次第歸攏，自動排列組合一般，落到平地上，整齊地排成了一排。

    卿晏看了看，不乏他熟悉的面孔。

    他看見了那個老是來為難他的修士，他的臉被凍得青紫，毫無人色，一只手臂斷了，許是下落的時候被山石砸到，斷口處的血已干涸了。

    當(dāng)初他招呼了一幫人來審問卿晏的時候，卿晏說要將他的手砍下來，但那并非認(rèn)真之語。如今他的手真的斷了，真是天意弄人。

    他也看到了他那匹靈馬的尸身，雪白的鬃毛在寒風(fēng)中輕輕飄散飛舞著，雪花落在它濃密的睫毛上，已凝成了厚厚的冰霜，它看上去仿佛只是安然地睡去了。

    卿晏輕輕嘆了口氣。

    津哥又是一展袖，轟然一聲巨響，山體便崩塌了一塊，壓了下來，完全蓋住了這一排尸體，黃泥凍土，埋葬一切。

    津哥問：“你還要給他們立個碑么？”

    卿晏想了想，就以平地旁邊的那塊大石塊為碑，用樹枝劃拉著寫了幾個字——“千鶴門北行修士之墓”。

    便算是了了此事。

    津哥看著他寫，半晌出聲問道：“你寫的是什么字？”

    “？”卿晏問，“認(rèn)不出來嗎？”

    津哥輕輕搖了搖頭。

    卿晏：“……”

    好像，他們這里用的都是古體字，他不會寫。

    不是他字丑的原因。

    他在心里給自己找補了原因，又站在那塊石碑前默默良久，沒有香，也沒有酒，他只能在這里默哀片刻，聊表哀思了。

    津哥沒詢問他在干什么，只是在旁邊靜靜地等著他。

    天地寂靜，一時之間只聞風(fēng)聲。

    忽然，津哥扭頭朝不遠處喝問了一句：“什么人在那里？”

    “怎么了？”卿晏不明所以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方才在不遠處的石塊后隱約可見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此時再定睛一看，那塊石頭背后已無人了。

    “沒事?！苯蚋绨櫫税櫭?，收回目光，輕輕攬了一下卿晏的肩膀，道，“時辰不早了，回去吧?！?/br>
    二人回了小屋，卿晏見津哥又在小屋上添了一道禁制，忍不住說：“我的身體已經(jīng)好多了，還要整天待在屋里不能出去嗎？”

    這也太過了吧。

    他知道津哥是關(guān)心他，但是，也不用這么如臨大敵、嚴(yán)防死守地關(guān)著他吧。

    這么怕他死掉嗎？卿晏很是無奈。

    津哥專心捏訣，靈光道道落在這山間小屋上，層層加固，他淡淡偏了下頭道：“不是沖你。”

    這道禁制并不是禁止屋內(nèi)之人出去的，而是禁止屋外之人進來的。

    方才瞥見的那抹人影總讓他很在意。北原本來就荒無人煙，極少有人踏足，來者必有所圖，且多年打架斗毆的經(jīng)驗和直覺告訴他，來者不善。

    第20章

    “我覺得，我已經(jīng)完全好了?！鼻潢瘫е粋€湯婆，盤腿席地坐在爐火前，語氣苦惱又期待，“我什么時候才能學(xué)劍??？”

    他又乖乖待在屋子里休養(yǎng)了幾日，每天一顆寒金果，卿晏覺得那珠簾快被他吃禿了。屋內(nèi)天天燃著爐火，津哥猶嫌不夠，又弄了個什么陣法罩在屋子上，竟然能取暖，觸地生溫，就好像這屋子突然安了地暖一般。

    看得卿晏大開眼界，對仙術(shù)的興趣更濃郁了。

    被這么精心呵護著，寒疾自然是沒有再犯過，卿晏這幾日幾乎感覺不到寒疾的存在了，他百無聊賴，可津哥又根本不提學(xué)劍這回事兒，像根本沒想起來似的。

    卿晏心里有點著急，抬眼看向坐在對面椅子上的人，忍不住出言提醒，有點催促的意思。

    他又問了一遍：“津哥，我可以開始學(xué)劍了嗎？”

    津哥送的那把名劍，他都已經(jīng)擦了好幾遍了。

    “你已大好了？”聞言，津哥將手中捏的那冊書卷擱在了案上，淡淡問道。

    卿晏用力點頭，眨了眨眼：“嗯嗯?！?/br>
    再好不過了。自從他穿到這里來，還沒有經(jīng)歷過這么長一段這副身體沒跟他鬧過任何別扭的時間，跟原來相比，現(xiàn)在真是非常健康了。

    津哥似乎是很淺地笑了一下，他抬袖，沖卿晏的方向招了下手，佛珠磕在他修長的腕骨上。

    “你過來?！?/br>
    “啊？”卿晏一頭霧水，但還是放下了湯婆，聽話起身往津哥的方向慢吞吞走了兩步，他問，“怎么了？”

    他沒湊近，在三兩步遠的地方就停了下來。

    寒疾是暫時不發(fā)作了，可卿晏擔(dān)心情熱又發(fā)作，津哥身上的那股白檀香味太讓他無法忽視太折磨人了，他不敢靠得太近，最近成天都小心翼翼地隔著安全距離。

    津哥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眸猶如一池寒潭，冷冷淡淡的，沒什么情緒，也沒問他為什么站得那樣遠，只是傾身將他拉到了跟前來。

    “我……”卿晏微驚，那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看上去沒使什么力氣，但以卿晏這具虛弱的身體絕對掙不開。

    他不情不愿地被津哥扯近了，發(fā)現(xiàn)那雙微涼的手沒移開，仍然摸著他的腕。

    手指往下移了幾分，點在他的腕口不動。

    卿晏看出了他在干什么，是在摸他的脈象。

    過了片刻，津哥才松開手：“脈象沉細(xì)，血虛體寒，你的病明顯還未好全?！?/br>
    言下之意，就是卿晏現(xiàn)在還不能學(xué)劍。

    卿晏抿了抿唇。寒疾當(dāng)然是沒有痊愈的，只是最近未曾發(fā)作而已，只要還沒找到神前花，卿晏身上的寒疾便不可能完全消失。

    還要等多久？況且他一直待在這里，神前花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你還會看病啊？”卿晏問道，“之前沒聽你說，你懂醫(yī)術(shù)??？”

    寒疾以及需以寒金果入藥這回事，也是從卿晏嘴里方才聽說的。若是他會醫(yī)術(shù)，怎么沒有一早看出來？

    “原先確實不懂?！苯蚋鐚⑹诌叺哪潜緯椒忭摚e起來在卿晏面前晃了一晃。

    那書封上的字有些模糊，且是古體字，卿晏瞇著眼辨認(rèn)了片刻，勉強認(rèn)出上面寫著《雜病通論》四個字。

    津哥道：“最近翻了幾本藥書，略懂一二。”

    卿晏：“……”

    幾天之內(nèi)翻了幾本藥書，就能幫人看病了嗎？臨時抱佛腳，都沒有這么快，這么速成的。這是什么學(xué)習(xí)速度？

    而且……卿晏有些詫異，心道，他這是因為自己的病，才去專門找了藥書來看么？

    雖然津哥這么說了，可是卿晏不死心，軟磨硬泡。見他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津哥才終于松了口，淡聲道：“那便從明日開始吧?！?/br>
    卿晏大喜過望。次日清晨，他睜開眼睛，立刻翻身下榻，繞到屏風(fēng)外，果然見津哥已不在房中，推開窗一看，那道修長的身影果然在不遠處，一身素雪般的長衫，獨立在寒風(fēng)之中，掌中長劍閃著銀光。

    “津哥！”卿晏喊了一聲。

    津哥便轉(zhuǎn)過身來，遙遙地沖他點了下頭。

    卿晏在這里待了那么多日，大概已熟悉了津哥每日的作息。他每日晨起都會在屋外雪林中練劍，不論晴雨，極為自律，而后便是出去打獵，將獵物帶回來，午時和晚間大多待在房中，在爐火上煮一壺清茶，挑一本劍譜或是道書安靜翻閱。

    山中無別事，這樣的日子，寧靜悠閑，也實在是神仙。

    那點頭在卿晏看起來就是默許的意思，他立刻將那柄名為覆地的名劍背上，興沖沖就往外跑。

    “穿上外衫再出來?！苯蚋绲穆曇暨h遠地傳來，囑咐一句。

    “知道了！”卿晏的心情雀躍，跟小學(xué)第一次春游時差不多。

    外頭地上還覆著經(jīng)年不化的霜雪，卿晏蹬上靴子，手上還在系衣帶，扎得亂七八糟，差點沒給自己打個死結(jié)，就跑了出來。

    冬意漸深，地上滑得能當(dāng)溜冰場了，卿晏一個不穩(wěn)，差點沒直接出溜出去。

    津哥沒拿劍的那只手抬了一下，卿晏就仰面栽倒在他懷里，被他衣上的白檀香撲了個滿懷。

    “穿得太少?！苯蚋绱鬼粗c評了一句，“要不要先教你如何走路？”

    卿晏：“……”

    他松開手，噔噔噔往回退了好幾步，和那危險的白檀香保持距離，才說：“……不用?！?/br>
    津哥道：“回去再多穿兩件衣服再出來?！?/br>
    “……別讓我穿那么多了吧?！鼻潢毯軣o奈，之前天天都被津哥包成個粽子，最近屋內(nèi)溫暖如春，才被允許只穿一件單衣，誰知現(xiàn)在又一夜回到解放前。

    卿晏認(rèn)真跟他講道理：“我穿那么多，根本施展不開，怎么練劍??？而且，我真的不冷了?！?/br>
    津哥很輕地挑了下眉頭，像是不相信的樣子，抬手觸了下卿晏頸側(cè)的皮膚，的確溫溫?zé)釤岬模劈c頭答允。

    “跟我來?！?/br>
    津哥轉(zhuǎn)身走了，卿晏忙跟了上去。

    他帶著卿晏在雪林中穿行許久，繞到了后山的一處平地上，只見那平地上立著幾個白色的雪樁，比一個人略高，大約是兩三人合抱的寬度。

    卿晏好奇極了，打量著那些雪樁，只聽津哥道：“今日，你將這些雪樁砍斷便可?！?/br>
    “……？”

    卿晏本來還以為這些雪樁是什么了不得的道具，就像他初次看到津哥練劍時天上下的雨，那些雨珠看著平平無奇，卻猶如鋼釘飛鏢一般，可到了他這里，這些雪樁難道就只是不能移動、平平無奇的樁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