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景道：“他們可能以為饕餮就剩這……一口假牙在，整不出什么新花樣了吧！”

    “現(xiàn)在埋怨作古的人有什么用！”瞿清白道，“我們怎么辦啊……”

    地面的坡度越來越大，腳下的土也越來越松軟，他們就像狂奔在跑輪上的倉鼠，只是在原地打轉(zhuǎn)。

    忽然，江隱說：“那是什么？”

    遠(yuǎn)處，在連成一片的山間，漫山遍野的花海子中，有一片金紅色流動了起來，像滾動在天邊的朝霞。

    但是，這片朝霞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接近了，所過之處，開的繁茂的花都化為了在火星中飄升的黑灰。

    “那……那是巖漿嗎？！”

    “不然還能是橘汁嗎！”吳敖黑著臉喊，“跑?。　?/br>
    他們掉頭就往回跑，實在是沒有別的路了。這次跑的異常順利，因為是下坡，幾乎是滾下去的。

    瞬間，他們就回到了伊布泉邊，不知是不是祁景的錯覺，他甚至感覺那張大嘴愣了一下。

    大概是沒見過回來送死的。

    在他們的身后，滾滾巖漿像洪水一樣奔騰而下。

    祁景說：“所以齊流木他們確實留了一手，如果饕餮墓開，巖漿就會從地心里涌出來！”

    “但是這一招也太狠了，萬古寨不又要被淹了嗎？”

    “淹了……”周伊猛得說，“等等，被淹了！吳敖，你還記得那幾句歌謠嗎？”

    吳敖眼睛都瞪圓了：“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唱歌？”

    “快想！”

    “啊..嗯..對了！是當(dāng)花海子再一次盛開在美麗的大理，當(dāng)伊布泉再一次涌出清澈的泉水，當(dāng)金鸞再一次飛上天空……當(dāng)窺天鏡再一次發(fā)出光芒，家鄉(xiāng)的影子在前方？”

    “對！就是這句！”

    周伊道：“當(dāng)萬古寨被泉水淹了，只有窺天鏡才能找到家的方向！這個泉水指的就是地心里的巖漿！窺天鏡呢？”

    “窺天鏡……”吳敖手忙腳亂的在懷里摸著，終于把燙手似的窺天鏡拿了出來，拋給了周伊。

    周伊接過去，在電光火石之間看了一眼，一不留神，撲向前方。

    “周伊——”

    眼看她就要掉進那張大嘴里，一個黑影一躍而下，在半空中接住了她，一腳踹向小山般的牙齒，身體飛也似的向后倒推了三四米！

    是江隱！

    周伊大喊道：“神像！我看到了神像！”

    因為緊張和興奮，她的牙齒咯咯打顫：“我看到所有人都在神像里！”

    來不及細(xì)想，所有人都撲向了神像，那神像居然沒有被吞下去，在離伊布泉不過兩三米的地方，可能因為離得太近，吃的不太方便。

    神像頭頂?shù)牧芽谡龥_著他們，正好方便躲進去。

    祁景砰的撞上了一個人，腦門對著腦門，撞的眼冒金星，一看居然是剛才摔懵了的陳厝。

    陳厝怒道：“你們這是在……”

    祁景一把揪住他的領(lǐng)子：“來不及解釋了，進去吧你！”

    反手一甩，就把一臉懵逼的陳厝丟進了神像。

    等最后一個人躲進神像，巖漿剛好奔涌到面前。

    他們紛紛閉上了眼睛，祁景下意識的抱住了江隱，他寬闊的脊背像蝦子一樣蜷縮了起來，將他牢牢護在了自己懷里。

    劇烈的心跳聲中，沒有巖漿灼人的熱度，沒有皮膚剝裂的劇痛，只有一股濃烈的硝煙味道，還有他們急促的喘息。

    “沒事了！我們居然沒被燒死！”瞿清白狂喜的聲音傳來，“你們看，那張大嘴要被燙的滿嘴是泡了！”

    江隱許久未動，終于抬起了手。祁景感覺一只手在他的脊背上從上到下的順了一下，好像哄勸害怕的孩童，又像安撫炸了毛的貓。

    他這時才感覺自己的身體肌rou緊繃的像一根弦，這一摸，就像被一個巧手的樂師輕輕撥動了一下，瞬間放松了下來。

    “沒事了?！背练€(wěn)，安定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祁景放開了江隱，深深凝視著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捧著他的臉，深深的吻了下去去。

    江隱沒有拒絕。

    他停頓了一秒，按上了他的后頸。

    那逐漸加重的力道既像是準(zhǔn)許，又像是放縱，更多的是情難自禁。他甚至微微張開了唇，放任兩雙唇舌的進攻和沉淪。

    祁景激動的難以自抑。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吻他，抱他，鼻端是nongnong的血腥味和硝煙味，這個吻的滋味并不如何甜美，但卻是最讓他動情的一次。

    他用力抱住了他，把頭埋在了他的肩上，聲音悶悶的傳來：“江隱，我真的把心都掏出來給你看了。我不知道我還能再怎么喜歡你了。”

    他聲音發(fā)顫，眼眶都有點發(fā)紅，一方面是洶涌的情感沖刷著他，一方面是愈發(fā)清晰的認(rèn)識到自己徹底淪陷了，為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同樣的愛而委屈和忐忑。

    “我看到了。”江隱低聲說，“祁景，我本來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

    祁景茫然的看著他，聽他說：“阿照老人說，復(fù)仇之后不會有快樂，不會有痛苦，不會有愛也不會有恨，心里空蕩蕩的。在殺了江逾黛的那一瞬間，我心中有什么東西放下了，但又像什么都沒有了。我讓仇恨支撐自己走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什么都不剩了。

    他的嘴唇顫抖了起來，閉了閉眼睛：“……我感覺不到自己是一個人了?！?/br>
    “我覺得我變回了傀儡嬰。我覺得我是一具行尸走rou。”

    “但是你，你像我第一次看的戲。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光亮和聲色，那樣的喜悅和熱鬧，那樣的燈火輝煌。我感到溫暖，想要落淚，像一個擁有一顆炙熱跳動的心的人類一樣?！?/br>
    “我不知道什么是愛，但看著你，我能看到那一幕。我感覺到活著?！?/br>
    他把祁景的手按在了自己左邊的胸膛上，掌心下，那顆火熱的心在劇烈的，熱情的跳動著。

    “你問過我的問題，我回答你?！?/br>
    “現(xiàn)在，將來，這顆心都為你跳動。你明白了嗎？”

    祁景的眼睫顫抖著，他將臉深深埋在了江隱的肩膀上，不讓他看到自己沒出息的樣子。

    他們就這樣抱了不知道多久，回過神來的時候，才注意到周圍人的反應(yīng)。

    即使是早就知道的瞿清白也驚掉了下巴，陳厝也沒法維持自己那張又酷又臭的臉，一臉呆傻的看著他們。

    大概是即使知道自家兄弟搞在一起了，也沒看過這么火爆的現(xiàn)場版。

    不用說周伊和吳敖了，兩個人的表情已經(jīng)精彩到五官在臉上滿地亂跑了。吳敖的從動作到表情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個器官，都在聲嘶力竭的表達(dá)著：“是男同是男同?。?！”

    祁景握住江隱的手，大方的回看著他們的注視：

    “我們在一起了?！?/br>
    瞿清白崩潰道：“不要在這時候官宣啊喂！”

    他抱住了頭，一臉苦相：“你們是嫌事情話還不夠亂是不是！總之，總之我們祝賀這一對新人，現(xiàn)在讓現(xiàn)場記者帶大家將目光轉(zhuǎn)向正在噴發(fā)的火山——”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外面，因為過于用力，那根手指像彈簧一樣顫著。

    大家的目光跟著他的手指指向了外面，過于壯觀的景象讓他們一時顧不得剛才的八點檔戀愛劇了。

    天上和地下，都被巖漿染紅了。明明不是日落時分，天邊卻翻涌著大片火燒云，地上的巖漿連接著云海奔騰而下，好像從天上倒灌進了饕餮的大嘴里。

    整個世界都在一片熱烈的金紅色中燃燒。

    陳厝喃喃道：“傳說有一天，洪水將會從伊布泉里噴涌而出，江河從天上倒灌，水面與云端連接在一起，將整個萬古寨淹沒，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所以登天節(jié)才會是一個滅世的預(yù)言，只不過它預(yù)言的是，齊流木一代對饕餮留下的‘神罰’！”

    周伊道：“沒時間了！我們得快點去接阿詩瑪大娘，還有阿勒古他們……”

    江隱感受了一下：“神像好像在動。”

    他們都沖到裂口處，向下俯瞰，就見滾滾巖漿中，神像以一種極為不合常理的姿勢，正直立著，隨著波濤浮浮沉沉。它并沒有被燒壞一點，好像一個人在踩水一樣，慢慢前行著。

    很快，被淹了一半的竹樓出現(xiàn)在了他們的眼前。

    大多數(shù)傈西人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在guntang的巖漿熔斷屋子的腳時，都爬到了竹樓的屋頂，一群人像在茫然無際的大海中的一葉扁舟上，不知道自己將會面臨怎樣的命運。

    “阿詩瑪大娘在那里！”

    一個竹樓上，阿詩瑪大娘被桑鐸和阿勒古用披肩牢牢護著，臉色憔悴不堪，茫然的望著前方。

    “大娘——大娘——”

    在祁景他們大聲叫人的時候，阿詩瑪大娘看到了他們，眼里迸發(fā)出了驚訝和喜悅的光彩。

    那是一個絕望的人看到了生的希望的樣子。

    她猛的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嚇得阿勒古和桑鐸趕緊扶她，她拼命的搖晃著手臂：“這里！這里！”

    淚水從她滄桑的眼角流了下來，也從無數(shù)傈西人的眼中流了下來。

    他們一個一個的將幸存者們接入了神像，好不容易讓所有人都安頓下來，幾個身強力壯的少年人都要虛脫了一樣，差點癱倒在地。

    “太累了……”瞿清白嘆道，“我們下一步怎么辦？”

    祁景思索了一下：“先把所有人帶的能取暖的被褥，披肩，衣服，食物和水都收集起來，清點數(shù)目之后分給大家。外面燒的那么厲害，神像里卻非常陰冷，又缺糧斷水。我們不知道還要在這里待多久，有的人逃出來的時候太匆忙，什么都沒帶，要是不靠大家搭把手，就要活活餓死凍死了?！?/br>
    “還有藥品和包扎用的繃帶?！敝芤聊税押?，將隨身攜帶的藥都拿了出來，“還好很多人原本就在神像里，沒什么人受傷。”

    瞿清白遲疑道：“他們會聽我們的嗎？”

    “總要試一試?！?/br>
    祁景站了起來，爬到了一個較高的位置，大聲說：“各位鄉(xiāng)親們，傈西族的同胞們，都聽我說！對現(xiàn)在的情況，你們一定有很多不解，我們也和你們一樣。我可以把我了解的情況清楚的告訴大家，現(xiàn)在巖漿淹沒了整個萬古寨，我們只能待在神像里，我們沒有食物，沒有水，也沒有取暖的被褥！巖漿會不會消失，什么時候消失，誰都不知道。死亡的陰影正籠罩在我們的頭頂上?！?/br>
    他這些話，讓所有人都顫了一下，他們抬起頭，用一雙雙無助的，迷茫的眼看著這個年輕人。他的話語是那樣殘酷，但聲音卻那樣平和，冷靜而充滿力量。

    那如星辰一樣閃耀的雙眸，在黑暗中緩緩掃過每一個人的臉：“對所有傈西人來說，這是一個生死存亡的時刻。問題是，我們該怎樣度過？如果你們選擇背對自己的同胞，將屬于自己的那份食物和水藏起來，對饑寒交迫者不施以援手，那么下一個被這樣對待的就是你！食物總會吃完，腹中空空的人，會用最殘忍的手段來獲取食物，我們會迎來無休止的爭斗，親朋好友倒戈相向，甚至沒有被巖漿燒死，卻在這個神像中因內(nèi)斗死去！”

    看到所有人都在豎著耳朵聽他講話，他的聲音柔和了下來：“鄉(xiāng)親們，你們都失去了家園，都是這場災(zāi)禍的受害者。遭受苦難的人之間，本應(yīng)守望相助。問問你們自己的心，你們難道能眼睜睜的看著曾經(jīng)熟悉的鄰里倒下，卻自私的茍活著嗎？當(dāng)你能夠幫助一個垂死掙扎的人的時候，難道能夠無動于衷嗎？如果你們信得過我們，現(xiàn)在就把所有食物、水、被褥和藥品拿出來，我們會記下數(shù)量，公平的分給所有人。我可以保證，你們所有人，不會吃飽穿暖，但絕不會在短時間內(nèi)餓死，渴死，凍死。”

    他的話久久的回響在空曠的神像里。

    阿詩瑪大娘，阿勒古，桑鐸，勒丘，阿月拉……紛紛走上前，將手中的東西放在了地上。他們的目光中充滿了信任，動作毫不遲疑，其他人都怔怔的看著。

    終于，有人走了出來。

    他幾乎是一根一根手指的松開，將緊緊攥著的食物放在了面前的地上。

    更多的人走了出來，人們沉默的排起了長隊，將僅有的物資聚集在一起，堆成了小山包。

    祁景長舒了口氣，他跳下高處，身姿輕盈瀟灑，像一只矯健的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