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門可羅雀。

    這天天氣很好，喬薇騎了自行車，馱著嚴(yán)湘先去上學(xué)。

    騎自行車走的路線和坐公交走的路是不一樣的, 她是從政府大院的另一側(cè)的路過去。

    這個時間卻看到街上已經(jīng)有游行隊伍。

    喬薇本來只想把車推到一邊避一避, 可忽然看到了隊伍中間押著的那個人。

    頭戴高帽，脖掛木牌。

    一個月沒見, 他消瘦得很厲害。

    蹣跚地走著，顯然腿腳也不方便，像是受了傷。

    喬薇其實理智上一直都知道這樣的場景必然經(jīng)常出現(xiàn)。

    她其實主動去了嚴(yán)莊帶嚴(yán)磊爹娘去看病就是想躲開這個場面。

    無能為力，無能為力。

    可真看到了，還是太沖擊心臟。

    喬薇慌張回頭, 想看看嚴(yán)湘是不是也看到了。幸運的是, 嚴(yán)湘正伸脖子, 顯然是被她擋住了視線。

    喬薇忙開口, 吸引他注意力：“等他們過去我們再走?！?/br>
    她支好車，身體挪了挪, 把他擋的更嚴(yán)實。

    嚴(yán)湘還問：“mama，那些人在干什么呀？”

    喬薇說：“在游行?！?/br>
    游行也是經(jīng)常有的事，嚴(yán)湘不奇怪，沒有繼續(xù)問。

    那被押解游街的人，他也沒有看到。他要是看到了一定會認(rèn)出來：孟伯伯。

    喬薇把嚴(yán)湘送去了學(xué)校，并沒有騎上車，一路推著走。

    心里太難受了。

    終究是躲不過去。她人就活在這個世界里，這個世界現(xiàn)在就運行到了這個年代，怎么可能躲得過去呢。

    終究還是親眼看到了。

    一上午喬薇都不想說話。

    中午接了嚴(yán)湘，大家伙一起去農(nóng)業(yè)局吃飯，喬薇想起了今天看到的那張消瘦憔悴的臉。

    中年男人其實是有一點發(fā)福的。主要是因為經(jīng)常有飯局，還喝酒。

    可上午看到的那張臉，面頰都凹陷了。

    喬薇正咬了一口饅頭，咽不下去了。

    其實在那種境地會遇到什么情況有什么待遇，影視劇小說里都有的。

    喬薇低頭惡狠狠地把自己的饅頭吃完，又去窗口買了兩個燒餅，要了油紙包起來。

    下午她問鄭艾：“原來的館長關(guān)在哪呀？”

    鄭艾說：“他們那些人都關(guān)在衛(wèi)生局。就衛(wèi)生局后院那排小房子，他們以前的庫房，后來騰出來關(guān)人了?！?/br>
    因為衛(wèi)生局是緊挨著政府大院的，關(guān)在那兒把那些人拎出來xx就很方便。

    其實x棚這個詞是后來才有的。這時候還不這么叫。

    但喬薇明白，那關(guān)人的舊倉庫就是x棚了。

    喬薇說：“原來館長姓什么來著？”

    “肖?！?/br>
    喬薇點點頭。

    她讓嚴(yán)湘自己在圖書館里玩。

    一點不擔(dān)心，嚴(yán)湘進(jìn)了圖書館猶如進(jìn)了寶庫，都不想出來。

    喬薇自己揣著兩個燒餅在兜里，一邊一個——再多，兜里也裝不了了，會太明顯。她去了衛(wèi)生局。

    衛(wèi)生局她熟悉，那個后院是有個后門的。

    她直接過去，果然那個門是開著的，進(jìn)去也沒看見人。

    剛走幾步，忽然有人吆喝：“誰啊？”

    喬薇一看，另外一邊朝著衛(wèi)生局內(nèi)部的那個門那里走過來個人。

    她大步迎上去：“我是圖書館新任的館長，以前圖書館姓肖的那個人在哪？我有工作上的事要問他。”

    “哦，圖書館長？是喬同志吧？”那人立刻換了笑臉，慇勤地給她帶路，“那邊，第三間關(guān)的就是他?！?/br>
    “縣里這些人都關(guān)在這兒是嗎？”

    “對，都集中在這兒了。方便?！?/br>
    “孟作義也在啊？”

    “第五間就是他?！?/br>
    “行了，第三間是吧？”喬薇在第三間房門口停住，“他在吧？”

    “在呢，下午遛了一圈，剛回來。”

    “一天遛幾趟?。俊?/br>
    “上午一趟，下午一趟?！?/br>
    戴著高帽，掛著木牌。

    年紀(jì)都不小了。

    喬薇扯扯嘴角：“也不知道這些人有沒有真正認(rèn)識自己的錯誤?！?/br>
    那人擺手：“這些壞分子覺醒不了。就照死里斗就行了?！?/br>
    他推開第三間的門，吆喝：“肖老頭，起來，裝什么死！你領(lǐng)導(dǎo)來了！”

    喬薇走進(jìn)去。

    這不是住人的房子，這以前是用作庫房的。有一股霉味彌漫在空氣里。

    什么都沒有，只有一些空的木條箱，一個床板連床架子都沒有，直接擱在地上。

    老館長慢吞吞從床板上撐起身體：“起來了，起來了……”

    他爬起來撣撣身上的土，盡量站直，站好，等著聽訓(xùn)。

    是個小老頭。

    頭發(fā)胡子厚眼鏡，非常貼合普通人對一個“圖書館長”的想像。

    “行了，我跟他說事，你出去吧?！眴剔闭f。

    她說話不怎么客氣，像領(lǐng)導(dǎo)。

    因為她很明白，在這種事情中往前沖的小嘍啰其實都是底層。而且是平時沒本事，不能出人頭地的底層。

    越端架子，他們越吃這一套。

    果然，那個人很聽話，帶著些諂媚的笑，離開了。

    這里其實并沒有什么人專門看守，那個人也只是趕巧湊上。

    這里的門也不鎖，就敞開著。

    因為根本不怕他們跑，他們也根本不會跑。

    誰會跑啊，都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呢，一跑拖累一家子。

    就算真跑了，又能跑去哪？

    沒有介紹信寸步難行。沒有糧本糧票活活餓死。

    天地大，無處去。

    門不鎖而鎖。

    “你就是圖書館之前的館長是吧？我是剛上任的新館長，我姓喬。我跟你說，你工作中的遺留問題挺多的，留給我一堆爛攤子……”

    肖館長老實站在那里聽領(lǐng)導(dǎo)訓(xùn)話。

    可喬薇卻一邊說話一邊倒退，退到了門口邊，親眼瞧著剛才那個人往衛(wèi)生局那個門里去了。

    她收了聲，走到肖館長跟前，壓低聲音：“肖館長，圖書館大家都惦記您呢。您在這邊能吃飽飯嗎？”

    肖館長正渾渾噩噩聽訓(xùn)，忽然反應(yīng)過來，遲鈍抬頭，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女人。

    她又重復(fù)了一遍：“我是喬薇?！?/br>
    “我知道你?！毙ゐ^長說，“你的文章我都讀過?！?/br>
    喬薇嘆口氣，又問了他一次：“您在這能吃飽飯嗎？”

    肖館長反應(yīng)明顯遲鈍，隔了兩秒才明白，眼中有些急切：“你、你有吃的嗎？”

    饑餓是人類沒法抵抗的痛苦。

    喬薇掏出一個燒餅給他。

    肖館長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他吃得太急，喬薇生怕他像一部電影里餓了三天的專家那樣，被饅頭活活噎死，她伸手擋他手：“慢點、慢點吃。吃急了危險?！?/br>
    果然小老頭噎著了，捶胸。

    喬薇四下一看，床板旁邊的角落里有個破瓷杯子。她趕緊拿起來，里面有半杯涼水，趕緊捧給肖館長。

    肖館長就著水，總算把那個燒餅咽下去了。

    他問：“還有嗎？”

    喬薇說：“不能給你了?！?/br>
    肖館長點點頭。

    喬薇問：“他們不給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