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羈絆。

    人這一生, 很難擺脫這種羈絆。

    見她搖頭，嚴磊娘忐忑。

    喬薇說：“娘，我不管這個事，但我想說句話。”

    “錢這個東西，最好是捏在自己的手里，由自己來分配?！?/br>
    “不到蹬腿兒，不能撒手?！?/br>
    喬薇在病房里看過太多了。

    有的是老人家把存折密碼告訴了兒女，也有得了絕癥的兒子把密碼告訴了早就離婚而去的mama，那些拿了密碼的人取走了錢，留下了空存折、銀行卡消失不見，把絕望的人留在醫(yī)院等死。

    反倒是那些死死捏住錢的人，哪怕是耋耄老人了，家里人也得慇勤伺候，爭著伺候，生怕一個沒看見，錢落在別人手里了。

    嚴磊娘聽著，這簡直是掏心窩子的話。

    她嘆口氣：“就這樣吧，就這樣吧?！?/br>
    喬薇說：“我反正不管?！?/br>
    那錢還是還給了老太太。給自己親爹看病，嚴磊斷然不可能讓家里掏一分錢的。他必然是要承擔所有的花費。

    喬薇估計著，等以后他真正的做到高層了，給家鄉(xiāng)修橋鋪路這種事，也必然是少不了的。

    嚴磊爹的手術很順利，炎癥和并發(fā)癥也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除了還有創(chuàng)口未愈的疼痛之外，從前長期折磨老頭的身體內(nèi)部的疼痛已經(jīng)消失了。嚴磊爹好多年沒有過這種輕松感了。

    大夫跟他聊天，也說：“幸虧你們來省城了。這個手術縣里做不了，市里也懸。專家都在省一級的醫(yī)院呢。你這已經(jīng)這么嚴重了，再拖著真可能有生命危險?！?/br>
    嚴磊爹忍不住抹淚：“虧得俺兒媳回來了?！?/br>
    喬薇甚至都沒在家里住一晚，只吃了一頓飯就馬不停蹄帶著他直奔省城了。

    大夫豎大拇指：“你這個兒媳，厲害人物?！?/br>
    嚴磊爹忍不住驕傲起來：“俺兒媳讀過高中，在縣里政府里工作，寫的文章登在報紙上，人民日報轉登過！”

    嚴柱：“爹，那叫‘轉載’?！?/br>
    “都一樣，都一樣，反正上過人民日報！”

    大夫聽了咋舌，轉頭去告訴了張院長。

    張院長長長吐出一口氣：“就知道她不是個簡單人物?！?/br>
    用筆如刀，玩得純熟。

    四天后，嚴磊爹拔了導流管，也拔了導尿管，繼續(xù)住院治療。但對他自己來說，已經(jīng)松快得不得了了。

    見著嚴磊娘，他發(fā)現(xiàn)老婆子臉色也很好，他還以為老婆子是為他高興。

    他和嚴柱都不知道，喬薇天天帶著婆婆去婦科接受治療，困擾了嚴磊娘這么多年的說不得的隱疾，也消失了。

    她和喬薇又去澡堂洗了澡，這一次，感覺自己真的沒有異味了。

    也是渾身輕松。

    喬薇去電話局給嚴磊打個長途電話，沒直接和嚴磊通上話，只給了他留了言，告訴他：帶爹娘大哥到省城就醫(yī)，已治療，一切順利，勿念。

    部隊的通訊員把留言轉達給了嚴磊。轉頭和別人說：“以前都說嚴團是個妻管嚴，媳婦嬌氣，啥啥都不干?？扇思視懳恼拢?，嚴團分不開身，人家一個女同志大老遠跑去帶著公婆到省城去看病。”

    這時代去過省城要吹好幾年，去過上海要吹一輩子。

    嚴磊可不覺得自己媳婦嬌氣得“啥啥都不干”，自己媳婦有多能干，多有主意，只有自己知道。

    但雖然知道，她帶著孩子出遠門，又被托付重任，難免還是擔心。

    前幾天支書給他打了電話，告訴他一捐款收到了，二喬薇帶著他爹娘和嚴柱去省城了。

    去了省城就得靠喬薇聯(lián)系他了，等了好幾天，終于收到聯(lián)絡，這下徹底放心了。

    喬薇在那邊的省城忙碌，嚴磊出任了博城縣軍代表也沒閑著。

    這天正在開大會，如今的博城縣一把手關主任在臺上正慷慨激昂地講話。

    嚴磊坐在下面第一排，微微側頭看了一眼。

    黃增岳也側頭向他這邊看了一眼。

    兩個男人的視線對空氣中對撞，互相點了點頭。

    關主任正春風得意，突然有人闖進了會場，大喊：“我揭發(fā)！關圖偉收人賄賂！給人走后門安排工作！他還睡別人老婆閨女，搞破鞋！”

    “他搞破鞋！”

    關主任懵了！

    等他反應過來想呵斥的時候，觀眾席里已經(jīng)有人站起來了：“我知道這個事！他搞破鞋！”

    又有人站起來：“他早就腐化了！早就脫離人民群眾了！”

    “他已經(jīng)是腐化的當權派！”

    “他生活特別腐?。y搞男女關系！”

    “打倒他！”

    “打倒他！”

    關主任驚恐地看著臺下：“你們，你們！胡說八道！我沒有！”

    但人們已經(jīng)沖上了主席臺，將他按住。

    關主任聲嘶力竭地喊：“放開我！胡說八道！我沒有！來人啊！增岳！增岳！”

    黃增岳從人群中站了起來。

    “關圖偉已經(jīng)脫離了人民群眾?！彼呱现飨_，“他腐敗貪污，生活作風有問題。還有誰知道什么情況，現(xiàn)在就可以揭發(fā)檢舉?！?/br>
    大家都站起來了。

    群眾的情緒非常激動。

    孟書記手腕鐵硬，但孟書記也是真的給大家謀福利。孟書記在任的時候，縣政府的公務員們是實實在在得到了好處的。

    房子，柴米油鹽，燃料，布匹，肥皂，鍋碗瓢盆，豬rou……孟書記給大家弄來過多少福利啊。

    大家都是記得的。

    他一手推進縣鎮(zhèn)合并，修路，通車，增加工作崗位。博城縣的發(fā)展有目共睹。

    孟書記當一把手大家是服氣的。

    他關圖偉為大家為博城做過什么？

    好事想不起來幾件，缺德事能想起來不少。

    憑啥他當一把手？

    群眾情緒激動，爭先恐后地要上去揭發(fā)舉報，甚至有人帶著仇恨沖上去對他拳打腳踢。

    嚴磊把手上把玩的軍帽戴上。

    “維持秩序。”他發(fā)話。

    他的手下控制了現(xiàn)場，安撫群眾：“一個一個來?！?/br>
    但對毆打關圖偉卻視若不見。

    嚴磊靜悄悄地退到人群側面，雙手插兜，靜靜地看著主席臺上的一切。

    黃增岳站在臺上掌控全場，他的目光投過來。

    嚴磊支支下巴。

    黃增岳也支支下巴。

    也有眼尖心亮的人看到了，于是明白，博城縣革委會才成立沒多久，竟然就要重新洗牌了。

    嚴磊又看了一眼關圖偉，這個膽敢想要以卑劣手段暗害喬薇的男人，已經(jīng)被人打得滿臉是血。

    這只是開始。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他一言不發(fā)，壓壓帽檐，離開了會場。

    嚴磊爹在省城第一人民醫(yī)院住了半個月的院。

    本來不用這么久的，但院長行事小心，看著喬薇也不差錢，就跟她商量讓病人多住幾天，調(diào)理調(diào)理。

    喬薇一口答應。

    她這趟出來其中一條原因就是想避開博城縣那邊的混亂爭奪，她也想在外面待久一點，不想那么早就回去。

    婦科女大夫原本以為嚴磊娘很快就會離開省城，結果她還要繼續(xù)待在這里，干脆讓她連續(xù)進行了三個療程的治療。

    畢竟醫(yī)院里有專門的器具，經(jīng)過消毒的cao作環(huán)境也遠比讓老太太回到農(nóng)村家里自己弄強得多。

    嚴磊娘身上已經(jīng)沒有異味了，不舒服的感覺也沒有了。

    喬薇閑著也是閑著，真的帶她檢查了身體，一些陳年的舊疾也趁機調(diào)理了一下。

    嚴磊爹手術之后不能動的那幾天，白天嚴磊娘也過去照顧，晚上讓嚴柱照顧。拔了管以后，嚴磊爹就基本可以自理了。嚴柱也不辛苦了，那就更不必勞累嚴磊娘了。

    總之，等嚴磊爹可以出院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婆子面色紅潤，皮膚好像都細乎了很多，人看著年輕了好幾歲。

    嚴磊爹：“？”

    嚴磊娘微臊：“嗐，喬薇非要給我抹擦臉油。大夏天的，你說抹啥啊?！?/br>
    嘴上這么說著，手卻摸上了臉。誰也不想老，女人尤其不想老。

    瞧那張院長，比嚴磊爹還大兩歲呢，兩個人看著像差著輩分。

    喬薇跟她說：“您辛苦一輩子了，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您也該對自己好一點。”

    活了一輩子了，第一次有人告訴她應該對自己好一點。

    從來沒人說過這個話，便連她的親爹娘都從來是跟她說：“嫁人之后要勤快，要干活，要孝順公婆，要伺候男人，要上敬大伯子下親小姑子，要賢惠要吃苦要扛累。要讓我們聽見別人說我家嫁出去的閨女好吃懶做，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