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不可查地蹙起眉心，滿腹疑慮地落座下來，就有廷臣開了口。

    開口的不是別人，正是此前賭博被彈劾的肖侍郎，“夫嫪?dú)币唤槲浞颍鋭葸h(yuǎn)弱于秦王政，怎妄以吞乾坤，非借趙姬盛寵，有恃無恐，而今天下海晏河清，更該有居安思危的念頭，皇上，您說是嗎？”

    皇帝地眸光在燕莫止的背上停留了一瞬，這才佯裝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道，“肖侍郎說得不錯，嫪?dú)壁w姬穢亂宮闈，還意圖謀反，確實(shí)罪不可赦，可你說的這些，與現(xiàn)在又有何關(guān)聯(lián)呢？”

    燕莫止登時便反應(yīng)了過來，他與嘉月的私情，不知何時已落入了有心人的眼里。

    他又擔(dān)憂起她來，以群臣如此肆無忌憚地口誅筆伐來看，恐怕她已被轄制了自由。

    而他的出現(xiàn)是突發(fā)意外，為了避免夜長夢多，他們決定按計(jì)劃繼續(xù)彈劾下去。

    果然，底下又有另一個臣子接口道，“皇上不到親政的年紀(jì)，先帝這才托太后和攝政王弼佐治國，可您有沒有想過，倘若他們生了不臣之心呢……”

    “放肆，林尚書！誰給你的膽子，無憑無據(jù)，妄測圣淑與孤的關(guān)系？”燕莫止肅然喝斷了他的話，繼而又望向皇帝道，“臣不過是身體抱恙，缺朝幾日，便有人已經(jīng)按耐不住了，到底是誰有不臣之心，皇上應(yīng)當(dāng)有自己的判斷，別被佞臣左右了思想，您道是與不是？”

    皇帝被他盯得心里發(fā)毛，立馬接口道，“皇叔說得甚是，沒有憑據(jù)的事情，朕當(dāng)然不會信?！?/br>
    全場鴉雀無聲，半晌，一道潤朗的聲音輕輕地笑了出來，“恕我直言，諸位，既然彈劾的事與圣淑有關(guān)，為何又急于挑圣淑不在場的時候討伐定罪，犯人行刑前還有申冤的機(jī)會呢，難道堂堂圣淑皇太后，連一句自辯的機(jī)會都沒有嗎？”

    大家尋著聲音的方向望了過去，果不其然，又是藺家的好妹婿——顧星河。

    雖然他與夫人最近似有齟齬，更有和離的風(fēng)聲傳了出來，卻不知怎的，事情仿佛又平息了過去。

    “顧鑾儀此言謬已，我等又怎能未卜先知，知道圣淑今日剛好不來上朝？”

    底下的兩個陣營又開始爭論不休。

    燕莫止道：“皇上，此等謠言不僅關(guān)乎圣淑與臣個人清譽(yù)，更是有損皇室臉面，究竟是誰妄圖抹黑皇室，其心可誅，您還是快點(diǎn)定奪，以免以訛傳訛，民心渙散吧?！?/br>
    皇帝一直受他嚴(yán)苛的教導(dǎo)，一聽他的話，便習(xí)慣性地問道，“那么依皇叔所言，該如何是好？”

    燕莫止冷然開口：“皇上怎的又忘了，臣教過的，《漢書》有云……”

    皇帝喃喃自語，渾身的血液登時涼透了，“以一警百，吏民皆服……”

    底下的大臣自然也看出了攝政王動了殺心，先帝在世時，他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冷面煞神，他替先帝肅清朝堂，手底下可攥著不少冤魂。

    怎么他成了攝政王，一副雍容儒雅的做派，他們就把這茬給忘了呢？

    有人已按耐不住了，“皇上，臣等不敢捕風(fēng)捉影，信口雌黃，您說要證據(jù)，臣等自然是有了證據(jù)才敢冒死諫言的，還請皇上不要被人蒙蔽才好?！?/br>
    “那就把證據(jù)呈上來吧?！被实壅f道。

    “來人——”

    少傾，竟真有人端著托盤進(jìn)殿，托盤之上是一雙玄色的挖云朝靴以及雪緞羅襪。

    眾人不禁瞠目結(jié)舌。

    燕莫止清冷的眸光瞥向托盤之物，不由得笑了起來，“這就是所謂的證物？”

    “這是順寧宮里傳出的東西，太后寡居多年，宮里怎會有男人之物，要說與太后關(guān)系最密切的，莫過于攝政王你了……”

    他冷嗤一聲道，“如此說來，這也不過是臆測而已，子虛烏有的事，竟也敢言之鑿鑿地公然聲討，你又如何肯定，這雙朝靴，是孤的貼身之物？”

    那人見他不以為懼，心頭也被他牽著鼻子走，“莫非……”

    “咳咳……”另一名官員開口打斷了他差點(diǎn)脫口而出的話，他咽了咽口水，這才噤了聲。

    他又語出驚人道，“不必猜測了，這的確是孤的靴子。”

    諸臣嘩然。

    “皇上可還記得，初三那日大雨？”他問。

    “是……”

    “那日，臣從乾禮宮出來時，靴襪盡濕，經(jīng)過順寧宮時，娘娘見臣狼狽不堪，于是讓人尋了一雙新靴襪給臣換上，不想，娘娘體恤臣下，竟被有心人說成是如此不堪的關(guān)系，究竟是捕風(fēng)捉影，還是心懷叵測，你不妨想一想。”這話，他雖是對著皇帝說的，可說完，眸光又掃向了底下神色各異的大臣。

    無人再敢出聲，一直緘默地酈首輔這才悠然開了口，話鋒卻像是維護(hù)著攝政王一般：“皇上，臣將才一直洗耳恭聽，不敢貿(mào)然開口，此事確如攝政王所說，單憑一雙靴襪，實(shí)在構(gòu)不成證據(jù)，如果……臣是說如果，圣淑與攝政王真的……那也要有更有力的證據(jù)才是?！?/br>
    “酈首輔說得甚是。”

    酈首輔又拱手對著燕莫止道，“攝政王勿怪，臣也不過是為大綏著想，既然這么多廷臣言之鑿鑿，若只一味打壓，即便是鎮(zhèn)住了聲音，可難保不被說成是心虛?！?/br>
    燕莫止笑了一下，問：“那么酈首輔有何高見？”

    “不敢，”他的腰赫然又低了幾分，恭敬有禮道，“依臣之見……這件事務(wù)必要徹查清楚，究竟是誰抹黑皇室，才能給廷臣一個交代……您說是與不是？”

    他說完，眼神狀似無意地對上了燕莫止那雙黑沉沉的眼，只一瞬，又謙遜地垂下了眸子。

    燕莫止挑起嘴角，心道，狐貍尾巴終于藏不住了。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就順勢而為，看他到底還想如何吧。

    第五十一章

    嘉月昨夜批閱奏折的時候, 喝了忍冬端過來地一盞信陽毛尖，而后倦意襲來，便熄燈就寢, 沒想到到了寅時, 春桃來喚醒她，卻怎么也喚不醒。

    驚得馬上去尋了太醫(yī)。

    太醫(yī)號過脈, 一時查不出病因，便問了侍女娘娘昨日都吃了什么。

    三人事無巨細(xì)地道來, 又把殘?jiān)家灰或?yàn)過, 這才發(fā)現(xiàn)獨(dú)獨(dú)少了昨夜信陽毛尖的殘?jiān)?/br>
    如此欲蓋彌彰, 看來問題便只能出自于這茶葉上。

    驗(yàn)不出毒物, 太醫(yī)也束手無策, 可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 就在大家火燒眉毛的當(dāng)口, 嘉月扶著沉重的腦袋, 自己坐了過來。

    她揉了揉發(fā)緊的太陽xue, 這才發(fā)現(xiàn)簾幔之外烏泱泱地立了好幾個人影。

    “發(fā)生了何事？”她問。

    太醫(yī)難以置信地問：“娘娘，您鳳體可還有哪里不舒坦嗎？”

    嘉月這才發(fā)現(xiàn)她似乎睡了很長一覺, 醒來身體仍舊是有些憊懶的，“就是身體有些疲累……也沒有什么問題。”

    所有人心底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忍冬卻一抽一噎地哭了，下跪叩首道，“都是奴婢的罪過, 一時疏忽讓娘娘中了毒, 求娘娘責(zé)罰?！?/br>
    嘉月又聽了太醫(yī)的話, 才知道自己早上竟大睡不醒。

    她腦里仍有些迷迷瞪瞪的，“將才你說, 是你的疏忽，究竟是怎么回事？”

    眾人這才將方才他們驗(yàn)毒之事說了出來，昨天的食物均驗(yàn)不出問題，唯獨(dú)消失的茶葉，令人不得不懷疑有異。

    忍冬繼續(xù)說著，“奴婢昨晚把茶葉倒在了渣斗里，就回去睡覺了，沒想到，將才奴婢們回去找，硬是找不著……”

    其他人自然也是矢口否認(rèn)自己動過那個渣斗。

    就在大家陷入困境的時候，仲夏突然一拍腦袋道，“奴婢知道了，今兒一大早，奴婢剛起床，迷迷糊糊見那株榕樹下有個身影，便走了過去，見是鹿兒蹲在樹下，奴婢便隨口問：‘你是在埋什么東西？’怎知她聽后臉色霎時一變，說只是掉了簪子罷了，奴婢原本好意，想幫忙找，可沒想到她卻道，‘算了，找不到便罷了。’便兀自走開了，現(xiàn)在想想，她著實(shí)可疑！”

    她口中的鹿兒，前兩個月才剛來到順寧宮，嘉月并沒讓她進(jìn)殿，只讓她負(fù)責(zé)打掃外院而已。

    “娘娘，奴婢現(xiàn)在就去那棵榕樹底下挖，定能找出證據(jù)！”春桃話音剛落，人已挑起簾子走了出去。

    少頃，真的從樹底下的泥土里，挖出濕潤的茶葉來。

    春桃趕緊呈了上來，可太醫(yī)用銀針試毒，卻毫無反應(yīng)，又仔細(xì)看了那茶葉中間，似乎又夾雜著淡黃色的粉末之物，太醫(yī)又是輕嗅，又是拿出透鏡1仔細(xì)驗(yàn)了半天，這才發(fā)現(xiàn)，這是摻了極少量的生白果2。

    白果作為食材，可烹煮成佳肴，可生白果卻有微毒，倘若食用過多，更有致命的風(fēng)險，好在從殘?jiān)磥?，用量并不多?/br>
    看來，下毒之人很謹(jǐn)慎，為的也不是她的性命，而是讓她暫時無法起床罷了。

    嘉月一向?qū)ι磉叺娜速p罰有度，雖然她身邊的這幾個貼身宮女都是從她幼時陪伴到了現(xiàn)在，她對她們也盡可放心，可一味以舊情拉攏人心，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

    她是主子，自然有主子的威嚴(yán)，平日里雖然任由著她們嬉戲打鬧，可一旦有人做錯了事，她也會有懲罰，是以這幾年，她們雖然偶有磕絆，可對她的忠心卻是一直不曾變過。

    她的聲音還有些虛弱，卻朝她伸出了手，“銀針都刺探不出的毒物，本宮又如何能怪得了你呢？你起來吧，你把昨天的事從頭到尾說給我聽聽。”

    “多謝娘娘寬恕，奴婢一定原原本本地道來……”

    她嗯了一聲，扭頭望向窗外明亮的天色，眼下，大概已經(jīng)散朝了。

    朝堂上說了什么他不得知，可他心里清楚，那個人既然刻意讓她缺席今日的早朝，那么很有可能，又是針對她的彈劾。

    他們趁燕莫止這幾日沒有上朝，將她也禁錮在了順寧宮，以此來逼迫，向來心智不定的皇帝做決定。

    她不禁又想起他那夜臨走前向她做過的保證，突然有些懊悔，自己到底沒有忍住，得知真相時的憤怒。

    其實(shí)這幾日她心頭的怒火已平復(fù)了不少，畢竟他偽裝魏邵接近燕無畏，也算得上是事出有因，眼下，酈延良還未打垮，無論是魏邵也好，燕莫止也好，至少這個人愿意成為她的刀，他們是不該鬧得如此僵持的。

    罷了，多思無益，眼下還是查清楚是誰敢膽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毒要緊。

    順寧宮有自己的小廚房和茶房，外人不可能隨便進(jìn)入，按忍冬所說，她從庫房里取了茶葉，煮了水泡茶，之后便親自端了過來，這一過程中只有她一人在場。

    那么毒只能是提前下的了。

    嘉月把鹿兒召了過來，卻不說下毒之事，只問：“忍冬說，昨天茶房里就少了一盞白玉盞，若是別的東西也便罷了，偏偏這白玉盞是先帝賞賜的東西，本宮視若珍寶，本宮問你，昨天你可有進(jìn)過茶房？”

    鹿兒才十三四歲的模樣，又一直不在近身伺候著，一見到她眼神便怯怯的，可她卻是搖了搖頭道，“春桃jiejie不讓奴婢進(jìn)茶房，奴婢是萬不敢進(jìn)的，什么白玉盞，奴婢更是不曾見過?！?/br>
    “本宮向來恩怨分明，你說沒有，這便信了你這一遭，不過——”她說著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儼然多了份寒意，“倘若有人膽敢在本宮面前耍小聰明，本宮也絕不寬饒，你明白了嗎？”

    鹿兒的頭快垂到地上去了，只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道：“奴婢省的。”

    嘉月也不為難她，“好，那你先下去吧?！?/br>
    她這才如蒙大赦地退了出去。

    “仲夏，你暗中盯著她，看她可有見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仲夏忙不迭跟著出去了。

    忍冬不解問：“娘娘為何不問她茶葉的事……”

    嘉月笑了笑，“不必，很快便見分曉?！?/br>
    幕后真兇既然敢如此肆無忌憚地投毒，無非是覺得她不會知情，要不是她身邊的人向來寸步留心，誰都只會當(dāng)她是貪睡不起而已，甚至有可能連她也會這么覺得。

    可做賊的人，總會露出破綻。

    仲夏那廂如何盯梢暫且按住不提，卻說嘉月剛用完了早膳，剛回到書房準(zhǔn)備看折子時，就聽春桃進(jìn)來道：“娘娘，顧大人覲見?！?/br>
    “宣?！?/br>
    話說上回楚芝氣沖沖地進(jìn)宮來聲討她郎君，卻不知怎的，一晃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和離那件事竟然偃旗息鼓了。

    正好，今天也得把這件事問個明白。

    春桃去而復(fù)返，引顧星河入內(nèi)。

    顧星河溫煦的目光掃了過來，只一眼便克制地垂下眼皮，而后才緩步走到中央，對著上首的嘉月行禮道：“圣淑萬安，敢問圣淑今日安和否？”

    嘉月自己便可解決的事，倒也沒想過弄得人盡皆知，因而只是淡然回道，“嗯，朕無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