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見明月 第8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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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昉不作聲,裝作沒聽到,想聽她再喊一聲。 陸鳶卻沒再喊,只是略帶愧色的說:“很辛苦吧?” 他如此真誠、如此全心全意地對待她,她給他的回饋卻少得可憐。 就像他給她的信,總是動輒四五頁紙,回回說的趣事新奇不重樣,而她的回信,最多不超一頁紙,還千篇一律,都是例行公事匯報家中近況,至多在信尾添上兩句不輕不重的可心話。 可他從未抱怨過,來信仍是滿滿的誠意和用心。 若是她,莫說長此以往了,兩封信都堅持不下去吧。 他的心志,不可謂不堅。 陸鳶想了這么多,褚昉只聽出妻子心疼他了。 他本想安慰妻子,說句“不辛苦”,心念一轉(zhuǎn),咳了聲,說:“是很辛苦?!?/br> 秋日的夜沉靜如水,陋室之內(nèi)一片寂寂。 褚昉沒能等來妻子出言安慰,一時有些后悔。他不喜把自己的難處說與人聽的,方才也不知怎么了,嘴巴拐個彎兒就說出了那話。 其實(shí)沒什么辛苦的,比這辛苦百倍的事他都扛過不少。 他才要改口說些別的,聽陸鳶問:“你在揚(yáng)州受的傷,可好透了?” 褚昉想起信里與她提過一嘴受傷的事,傷在腿上,早好全了。 “已經(jīng)無礙,命根子還在,不信,你看看。”褚昉認(rèn)真說。 陸鳶被噎的無話,至此才算真正看清他為人。 想他畢竟是領(lǐng)兵的,常與草莽武人打交道,有些粗鄙之語也是張口就來,平素與文雅同僚打交道,在家中又是不茍言笑的主君,這些俗氣便也壓制著,而今夫妻之間,他便釋放天性了。 “好了就行,睡吧?!标戻S困倦地打個哈欠,這個話題再繼續(xù)下去,這岌岌可危的床怕是徹底保不住了。 褚昉沒有糾纏,只是擁著她合衣睡去。 他現(xiàn)在竟然有些慶幸她沒有懷上孩子,不然她也得像陸鷺一樣大著肚子奔波辛勞。 在不能保證守在她身邊之前,他決定不讓她懷上孩子。 ··· 沒幾日,褚昉收到圣上密詔,留下一些人護(hù)衛(wèi)之后,與賀震一起離開了。 僅用了一個月,長安光復(fù),圣上車駕還朝,第一件事便是整頓西北邊務(wù)。 土蕃鐵騎竟能在短短半月之內(nèi)踏進(jìn)京師,逼得圣駕棄城而走,實(shí)在是盛世之恥。 土蕃兵雖然攘除,但長安城內(nèi)百廢待興,外防內(nèi)務(wù),國計民生,樁樁件件擺在圣上案頭,朝臣也跟著早出晚歸,勢必要將圣上一貫標(biāo)榜的盛世盡早堆砌出來。 褚家也被土蕃兵打砸地滿地狼藉,甚至放財物的庫房還有火燒痕跡,幸而陸鳶在離京之前將一些重要的財貨搬進(jìn)了暗室,不致窮途末路。 褚府要修葺,陸鳶的鋪?zhàn)右惨蓿瑸榱粟s工期,陸鳶不惜花費(fèi)巨資請了多批工匠干活兒,卻沒成想,就是這尋常不過的舉動又引來一場風(fēng)波。 有朝臣借此事發(fā)難,彈劾褚昉以公謀私,利用職務(wù)之便,私自挪用禁毀私錢,以次換好,中飽私囊,還將褚昉在揚(yáng)州挪用私錢的事翻了出來,請圣上將褚昉停職查辦。 褚昉此前被派往涼州整頓軍務(wù),剛剛回朝沒幾日,圣上雖念他功業(yè)甚偉,但既有人彈劾,這事便得查一查。褚家和陸鳶鋪?zhàn)拥恼薰ぷ髦荒軙和?,褚昉做京兆尹禁毀私錢時的案宗、褚家的私賬甚至陸鳶生意上的賬目都被翻出來查證。 褚昉也被停職在家。 “我是不是,太不知收斂了?” 夜中,夫妻二人坐在房內(nèi),褚昉在看書,陸鳶屈肘支著下巴,望著窗外修葺了一半的院子,陷入自我懷疑。 如今長安城百業(yè)凋零,百姓生計艱難,她或許不該如此大張旗鼓整修府第商鋪,她雖問心無愧,自知花的錢都是自己一分一毫賺來的,可這世道,別人都元?dú)獯髠臅r候,她依舊生龍活虎,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褚昉抬眼看她,按下手中的書,“為何這么說?” “或許我該收斂一些,這樣,至少不給你惹這么多麻煩。” 她做生意,他縱著她,尤其他做了京兆尹,又曾主理禁毀私錢這種與商戶利益直接相關(guān)的事,很容易把臟水引到自己身上。 褚昉笑了笑,“宵行者能無為jian,而不能令狗無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好,再說,這些本就不是沖著你來的?!?/br> “雖不是沖著我來的,但到底因我的緣故讓他們有了詆毀你的借口?!?/br> “便是沒有你的事,他們也會想方設(shè)法找我的不是?!瘪視P看著她道:“說來,是我禁錮了你的腳步?!?/br> 陸鳶抿抿唇,低頭嘆了聲。 “放心,若三日后還沒有結(jié)果,我進(jìn)宮向圣上要說法?!?/br> “這么快?”陸鳶訝然。 “案宗、賬目都清楚,核對一下而已,何須拖得太久?至于揚(yáng)州之事,我早已向圣上請過罪了,當(dāng)時沒罰我,不至于這時再來罰我,卸磨殺驢也不能太快?!?/br> “你覺得這次圣上會過河拆橋么?”陸鳶替褚昉不平,就她知道的事來看,褚昉不論從文從武,都辦的周到妥貼,實(shí)為良吏,不該被如此排擠針對。 褚昉眉梢揚(yáng)了揚(yáng),“不會。” 他道:“如果圣上有意針對我,那些真正忌諱我的朝臣反而不會這么用力對付我,他們之所以針對我,應(yīng)是察覺圣上要召我回朝了?!?/br> “在我任職政事堂之前,圣上也希望我干干凈凈的?!?/br> “政事堂?”陸鳶小聲嘀咕了句,那不就是和周玘名符其實(shí)同朝為官了么? 同一處殿宇,朝夕相對,連吃午飯都在一處。 陸鳶擔(dān)憂地看了褚昉一眼。 褚昉在聽她嘀咕“政事堂”時便知她想到了什么,此刻也試探地看著她,并不先說話。 等了半晌,聽陸鳶囑咐:“真做了宰相,你遇事冷靜些?!?/br> 褚昉沒忍住笑了,就這么怕他跟人打架? 見他笑,陸鳶也勾了勾唇角。 ··· 周家書房內(nèi),當(dāng)今中書侍郎張必造訪,正因褚昉被彈劾一事。 褚昉文武全才,且行事霸道專斷,一旦進(jìn)入政事堂,成為諸相之一,恐怕會壓制其他人,打破現(xiàn)在諸相之間的平衡。 此次有人彈劾褚昉以公謀私,正是遏制他的良機(jī),不管這次證據(jù)是否確鑿,只要諸位宰相和諫官一致口徑,以褚夫人商戶出身,生意遍布各行各業(yè),而政事堂決策諸般國計民生,與商戶利益息息相關(guān),褚昉理當(dāng)避嫌為由,便可將他排擠在政事堂之外。 “其他人那里都已說通,如今只剩周相你的態(tài)度,只要咱們齊心協(xié)力,圣上不會一意孤行?!睆埍貏裾f道。 周玘沉默著,似是在考量。 “周相,安國公文治武功皆精,一旦為相,恐怕政事堂就成了他的一言堂?!?/br> 周玘微微點(diǎn)頭回應(yīng),像是認(rèn)可他的話,問:“你們想怎么做?” 張必侃侃道:“素聞安國公懼內(nèi),管不住他夫人,才讓他夫人拋頭露面,行商積利,咱們不妨向圣上建言,安國公若入政事堂為相,他夫人不能再行商,如此才能服眾。” 周玘不以為然,“若安國公真能說服夫人不再行商呢,就眼睜睜看著他拜相?” 張必?fù)u頭:“我看過褚夫人的生意賬目,利潤之豐遠(yuǎn)比我們一介文官的俸祿豐厚許多,且現(xiàn)下疲靡,咱們俸祿減半,更不可相比,讓褚夫人放棄生意,不太可能。” 周玘忖了片刻,答應(yīng)了。 送走張必,周玘翻出之前寫好的一篇策論看了看,那是對當(dāng)今多相議政制度利弊的分析。 多相議政本是為了防止一人獨(dú)大,如今卻為宰相之間互相制衡、排除異己提供了方便。 有些事情該變一變了。 “元諾哥哥,吃些宵夜吧?!狈f安郡主親自端著一碗粥進(jìn)了書房。 周玘收起文章,客氣地謝過之后,端著粥三兩口便喝完了。 穎安郡主卻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試探他的反應(yīng)。她聽婆母說這粥大補(bǔ),對他們要孩子好。 周玘察覺她的眼神,但知她心思單純,根本沒那上面想,說句“你早點(diǎn)休息”便坐回書案后。 穎安郡主卻沒有離開,跟在周玘身旁,注目看著他神色。 不知是被她盯的還是怎樣,周玘通身如火燒一般,熱浪一陣陣席卷而來,涌上了腦頂。 他恍惚了下,仿佛看到陸鳶站在旁邊給他磨墨。 “凌兒?” 他去握她的手,她沒有閃避,反而問他:“誰是凌兒?” 周玘愣怔了片刻,盯著穎安郡主面容看了許久,搖搖頭,什么也沒說,推開她起身往外走。 他還有些神志,知道自己現(xiàn)在很危險。 “元諾哥哥,你去哪里?” 穎安郡主拽住他衣角,力道很重,周玘向后踉蹌了下,察覺一雙手臂從后環(huán)住了他腰。 “元諾哥哥,我們要個孩子吧,你別怕,不試試怎么知道不行呢。” “你,你先放開我?!敝塬^忍著燥意,聲音有些啞了。 穎安郡主聽話地放手,周玘一個箭步?jīng)_到門口要開門,卻發(fā)現(xiàn)門從外鎖上了。 他絕望地拍著門,沒有回應(yīng),沮喪地用頭撞門。 “元諾哥哥!” “你別過來!”周玘額上撞出了血,順著腦門流下,眼底憋出血色。 “為什么還要逼我?” 他已經(jīng)聽話,保全了家人,沒有抗旨悔婚,為什么還要逼他? 穎安郡主被他的模樣嚇住了,不敢再上前,“我沒有要逼你,你別這樣……” “叫他們開門!”周玘咬緊牙關(guān),眼底的血色越濃。 穎安郡主拍門,叫來了周夫人開門,門一打開,周玘便沖了出去,逃離了這個家。 周夫人忙叫家奴去追。 “母親,凌兒是誰?”穎安郡主醍醐灌頂,驟然明白了她和周玘姻緣不睦的癥結(jié)所在。 作者有話說: 宵行者能無為jian,而不能令狗無吠。出自《戰(zhàn)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