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笙病房里的窗戶是釘死的，而他一日三餐活也都生活在無休止的監(jiān)視下，打翻杯子與飯碗早就成為常態(tài)，服藥會被護(hù)士要求張嘴檢查，一本就放在桌面上的書他能因?yàn)檎J(rèn)知記憶的衰退找整整一天，根本無法控制的淚水奪眶而出，眼睛腫了、腦袋缺氧發(fā)暈、胸口痛到忍不住自捶，也完全停不下來。

    林云笙甚至一度信奉用自殘來自救，他不想死，所以需要□□的疼痛來提醒自己：我活著，我疼著，我沒死。

    而他唯一的近親，他的父親，林楚，自始至終都沒有去醫(yī)院里看望過他。

    林云笙呼吸起伏，他明明只是尋常地眨著眼睛，就被淚水糊住了眼睛，他又想起自己一個人接受電休克治療時的情景：“林楚，你要不要臉啊？”

    “你捫心自問一下，當(dāng)初要不是馮阿姨勸你墊付我的住院錢，你真的想管我嗎！？”

    陸鈞行沒忍住推門而入。

    聽到動靜的林云笙猛地轉(zhuǎn)身，他不知所措地對上陸鈞行的眼睛，好像對著已經(jīng)病入膏肓的父親叫罵，換誰都會覺得自己欺人太甚。

    “我……”

    陸鈞行快步走到林云笙身邊，把人擁進(jìn)了懷里。

    就像年長者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抬手抹掉他的眼淚一樣，陸鈞行也輕柔地拂去林云笙臉上的濕痕，牽起他的手，不由分說地就要帶人往外走。

    “林老師，我們回家?！?/br>
    第73章

    病床上的人聽到這句話后掙扎著發(fā)出動靜,伸出一只還在輸液的手在半空中亂揮，無意打翻了旁邊柜子上的水壺，“哐當(dāng)”一聲巨響在不大的病房里圈圈擴(kuò)散。

    林云笙腳步一頓,側(cè)身回頭看向林楚，男人從前的好皮囊如今已經(jīng)所剩無幾,長期化療讓他的身形瘦弱,面色枯黃。

    在這個國家,生而為人至少要接受九年的義務(wù)教育，想拿到一張教師資格證更是需要花費(fèi)無數(shù)的精力去提升與學(xué)習(xí),可身為孩子的第一任老師,成為父母的門檻卻低得可憐。

    大家常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林云笙覺得這句話對“父母”實(shí)在太不適用。十年過去,從前埋下的禍端一路伴隨自己到今天，可他現(xiàn)在連對林楚大聲說話好像都成了一種恃強(qiáng)凌弱，更別提什么報不報復(fù)的了。

    林云笙嘆了一口氣，松開陸鈞行的手，走到病床邊把水壺?fù)炱饋矸诺搅舜差^柜上。

    他眼尾瞥見林楚望向自己的眼眶里蓄滿了厚重的淚水,昔日能輕易毀掉一個家庭的大人,這會兒卻像個無理取鬧地小孩，他小心翼翼地拽上林云笙的衣袖：“你最近過得好嗎？”

    這種能被歸類為“將死之人其言也善”的問題好難回答,既天真又殘忍，捅了林云笙一刀，可仍然能被解釋成笨拙的關(guān)心。

    林云笙很想問林楚，有意義嗎？

    但他仔細(xì)一想,其實(shí)自己剛剛大聲地控訴委屈也不見得有什么意義。

    于是林云笙跟林楚說,他現(xiàn)在有錢有名，有新的家人,有屬于自己的工作室，有一位善良正直的男朋友。

    “但我永遠(yuǎn)都不會原諒你?！绷衷企项D了頓，他皺起眉頭，心底油然升起一股疲憊感，過去的記憶歷歷在目，“爸，你從前對我說過的話，我現(xiàn)在原封不動地把它還給你。”

    “別來打擾我的生活了。”

    這句話雖然林楚確實(shí)在替他辦住院手續(xù)的時候說過，但最早其實(shí)是馮萍講給林云笙聽的。

    當(dāng)初馮萍知道了林云笙的病況以后，主動找到這位丈夫前妻的兒子，她苦口婆心地說了許多話，講自己年幼地小兒子，講兒子需要一個幸福的家，問林云笙愿不愿意可憐可憐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然后用遵守一個約定換一筆住院治療的費(fèi)用。

    而那個約定自然就是——不要再打擾林楚的生活。

    用一份握不住的親情換一個虛無縹緲的健康，林云笙連入院治病的契機(jī)都是敲碎了倫理綱常之后的徒增原罪。

    開車回家的路上天色被逐漸壓暗，道路兩旁佇立的路燈從窗戶兩邊向后掠過，林云笙有條不紊地打著方向盤，選了一條尚且寬敞的車道，忽然開口：“我不想原諒他?！?/br>
    “那就不要原諒?！笨此茮]頭沒尾的莫名話，卻讓陸鈞行聽出了完整的所以然來，孩子因父母來到這個世界上，又不是只為了他們而來，“我最好你連見都不要見他?！?/br>
    林云笙挑了挑眉，沒忍住打趣陸鈞行：“我剛在林楚面前夸過你善良?！?/br>
    “我很善良啊，每年紅十字會都有認(rèn)真捐款的。”陸鈞行煞有介事地一本正經(jīng)道，“但在這種事情上，我是堅(jiān)定的唯林云笙主義者。”

    林云笙先是一愣，反應(yīng)過來后輕笑出聲：“油嘴滑舌。”

    可他也清楚，自己才是那個最惡劣的人。

    父子合家歡的場面太容易想象，有抱頭痛哭、要前程往事煙消云散、連帶著接下來病床前的悉心看護(hù)都是順理成章，但林云笙不愿意。

    絕對平等的善良是濫情的理盲，劉賢詩的墓碑還立在墓園里，自己好不容易活到現(xiàn)在，他不是為了能讓這個男人在臨死前釋懷自我的存在，林云笙要讓林楚到死都記著自己前半生做過的錯事。

    車子逐漸駛?cè)腙戔x行眼熟的路段，拐個彎就進(jìn)了林云笙小區(qū)的停車場。

    陸鈞行一路上欲言又止，等林云笙都輸完密碼，眼見著就要進(jìn)家門了，他終于憋不住話：“林老師，你都不問我什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