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日子，來廟上香祭拜的?人許多，佛殿外的?銅鼎堆滿將溢的?香灰，煙霧如團云，飄散春風(fēng)中。

    由沙彌帶領(lǐng)，繞過佛殿，來到?供奉長?明燈的?后堂。

    青墜守在外面，曦珠獨自進去。

    提裙跪到?蒲團上，她接過沙彌遞來的?長?香，低聲道謝，沙彌退出門去。

    堂內(nèi)只有她一個人了。

    清寂里，檀香彌漫，沉重?的?撞鐘聲，自遠處悠悠傳來。

    她跪了很久，香都燒掉一半，殘灰落在手上，微燙，都沒有動一下。

    忽有一陣沉穩(wěn)腳步聲自身后而來。

    她輕顫下長?睫。

    一人在她身邊的?蒲團跪下，手里也拿著香，沉肩持肘，對著桌案上釋迦佛前的?兩盞長?明燈，靜跪片刻后，恭敬地?磕頭?。

    三下，堅硬的?青磚發(fā)出三聲輕響。

    又一段香灰斷裂，撲落而下。

    她微抿下唇，站起?身，腿腳有些發(fā)麻，被跪著的?他伸手扶了一把?，站穩(wěn)后，將剩下的?香插.入香爐，她轉(zhuǎn)身走?出后堂。

    他跟著起?身，將香與她的?并在一起?，追在她身后。

    她一直走?，沒有說?一句話，走?下石階，直到?紅墻下，一排蓄水的?太平缸旁。

    墻外的?菩提枝葉越過黃瓦，婆娑搖曳，映照石缸里初出水面的?嫩綠荷尖。

    她被拉住了手腕。

    衛(wèi)陵的?聲音忐忑：“你是不是生氣了？”

    曦珠轉(zhuǎn)身看向他。

    他看著她的?眼睛，解釋道：“我來找你，想著既然來了，我這個晚輩，應(yīng)該與姨母姨父上柱香，總不能無禮。”

    不說?他是肆意慣的?人，難得見對人有禮。

    更何?況她與他攀上表親關(guān)系，是為了暫時的?庇護寄住，那他呢，與一家商戶稱親戚，還是那樣的?三個響頭?，是為的?什么，曦珠心?里清楚。

    默了會?，她問：“來找我做什么？”

    衛(wèi)陵見她沒有生氣，雙手牽住她的?手晃了晃，眸光晶亮，笑起?來。

    “想帶你去玩，就我們兩個，好不好？”

    第63章 春日歌

    兩人見面的機會其實很少?, 無論?是在外面，還是在公府，身邊總有眼睛盯著, 更何?況單獨相見，多講幾句話?。

    曦珠不合時宜地想到前世的自己，想要見他一面, 或是經(jīng)與別人的?旁敲側(cè)擊，或是園子小徑上?的?偶遇, 無法預(yù)料, 也許下一刻就看到他, 也許十天半個月連個背影都瞧不到。

    從來都是她主動，重新來過，反而?成了他。

    寺廟后山的一條林蔭小路上?，連片的?烏桕枝葉隨風(fēng)滟動, 斑駁金光篩漏, 在她月白的?素紗裙上?浮游，衛(wèi)陵托住她的?腰身, 又壓住她飄飛的裙擺，將她扶上?了馬鞍。

    他的?馬太高了，她不大能自己上?去。

    “怕摔嗎？”他問。

    曦珠垂眼看他接著將自己的?裙，凌亂的?地方整理，很仔細。

    她撫摸了下馬脖子, 看著馬揚起漂亮的?頭顱, 甩動長順烏黑的?鬃毛, 在光下晃過一道流暢的?弧, 打了一個不輕不重的?響鼻。

    反問：“它會摔我嗎？”

    他的?馬是西?域正統(tǒng)的?汗血馬，價值千金, 高貴的?血統(tǒng)，自然有桀驁的?脾性，難以降服為騎。即便馴從，除去主人，并不允其他人上?身。

    曦珠從未單獨騎它，上?回冬夜的?小瓊山，始終有衛(wèi)陵牽繩，它不敢摔她。

    倘若要她一人控韁，怕會出?事。

    衛(wèi)陵抬頭，見她有些緊張的?神情，笑道：“有我在，它不敢?！?/br>
    他拍了拍馬首，薅了一把?它的?耳朵，才轉(zhuǎn)身抬腳踩鐙，上?了另一匹銀鬃馬。

    曦珠放心下來，駕馬跟在他身側(cè)，朝小路深處去。

    目光卻不由落在那馬上?，遲疑道：“這是大表哥的?馬嗎？”

    衛(wèi)陵點頭。

    轉(zhuǎn)見她微咬的?唇，明白她的?擔(dān)憂，是怕家中人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他攬韁驅(qū)馬，將上?半身靠近她，湊上?來說：“別擔(dān)心，他不知道，是我偷偷從馬廄里牽出?來的??！?/br>
    他的?嗓音本就清冽，加之刻意的?輕聲，果?真像他偷摸去做了壞事。

    “這馬的?性子是要比我的?好得多，但我不敢讓你騎它，怕會真摔了?！?/br>
    輕笑在耳，曦珠信他沒讓人察覺后?，隨即問道：“現(xiàn)下你與大表哥他們不是應(yīng)當(dāng)在觀鹿苑嗎？球賽比完了？”

    “早比完了，在賜宴呢，又是一堆人聚在一起吃喝，我不想在那里。再說了，這樣難得的?機會，當(dāng)然要來找你玩。”

    他的?話?極其率直，緊跟著說起馬球賽的?戰(zhàn)況，繪聲繪色地，讓人身臨其境。一張英朗風(fēng)流的?面容上?，盡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曦珠靜靜地聽他說著。

    春日樹林里鳥雀多嘰喳，但都比不上?他吵鬧。

    說到那至關(guān)?重要的?一球，他倏地停下，唇角翹起，問她：“你猜最后?是誰贏了？”

    曦珠道：“是太子殿下贏了?！?/br>
    沒有一絲猶豫，語氣篤定。

    衛(wèi)陵挑眉：“怎么?猜的?？”

    曦珠看一眼他，到底耐不住笑了一下，說道：“若是輸了，你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現(xiàn)在的?高興了?！?/br>
    衛(wèi)陵笑起來。

    她記得前世的?那場馬球賽，太子輸了，他也受了傷。昨晚的?信里，還囑咐他不要逞強意氣，留意別受傷了。

    他當(dāng)然會聽她的?話?。

    闃無人聲的?林間，馬蹄嗒嗒踏進山泥，一叢淡黃春蘭被踩彎，簌出?一陣幽香。頭頂是遮蔽的?綠影，陽光躍動而?下，朦朦朧朧的?光暈里，他一直望著她，沒再說話?。

    直到曦珠受不住這樣被緊盯的?沉默，再轉(zhuǎn)頭過來，就對上?一雙漾著笑的?漆黑眼眸。

    “你……”

    “我原本以為表妹不樂意和我出?來玩，還想著要怎么?說服你。”

    他分明笑著，神色卻恍若疑惑。

    曦珠一時抓緊了手中的?韁繩，偏眼回去。

    再往下說，便要將當(dāng)下兩人的?相處攤開了。

    衛(wèi)陵了然地笑笑，沒有接下去，也看向前方的?道路，“怎么?不問我要帶你去哪里，這么?放心跟我走啊?！?/br>
    “若是我將你拐去賣了呢？”

    此時，他的?語調(diào)陡地沉了下去，周圍林木茂密昏暗，細蟲戛戛，便有些陰森森的?。

    他總喜歡在言語上?逗弄人，尤其這段日子以來，本性更是暴露出?來。

    曦珠沒覺得害怕，又不覺失笑：“那三表哥要將我賣多少?銀子？”

    這話?將衛(wèi)陵噎住，悶會方道：“玩笑話?，我哪里舍得了?！?/br>
    京郊的?山一座連著一座，崴嵬險峻。此處又不知是哪里的?山，哪里的?林了。

    三番兩次，他總帶她來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

    曦珠問：“你要帶我去哪里？”

    她一直跟著他，從寺廟后?山，在深林慢行，并不知要去往何?地。過了許久，直到此刻，經(jīng)由他的?話?，才想起來問。

    話?落正轉(zhuǎn)過崎嶇山道，一股涼風(fēng)便從一個峽谷窄道，細細地吹來，穿梭過兩岸成片的?桃花林，拂低十里碧草，挾來山泉的?流動潺聲，將粉嫩的?花瓣吹撲到她的?身上?。

    曦珠微微睜大眼，望著這幕景象。

    衛(wèi)陵笑道：“我也不知這兒叫什么?，沒名的?地界?！?/br>
    他持鞭的?手抬起，以柄指向不遠處的?夾道，說：“過了那里，會有一大片草地，花也更多，比這里更好看。”

    曦珠伸出?一只手，看著花兒飛落掌心，須臾，又被風(fēng)吹向溪澗，隨水漂泊遠去了。

    她問：“這里景色這樣好，不會有人來嗎？”

    衛(wèi)陵見她喜歡，又帶著她朝前去，道：“這處鮮少?人知，我從前來時，偶然發(fā)現(xiàn)的?地方，還從沒見其他人來過。再說了，今日踏青賞景，都去郊外了，誰會往那么?一大片深山林子鉆，也不怕迷路。”

    這時曦珠再回首，才發(fā)現(xiàn)來時的?路左轉(zhuǎn)右拐，異常彎繞。

    她回想，真地都忘了要怎么?回去。

    “表妹可得跟緊我，我許久沒來這里，都有些記不得路了，若是弄丟了，我又找不到，怕是哪個草叢角落藏只餓急的?老虎，或是狼什么?的?，將表妹吃了，可怎么?好？”

    不知從何?時起，他一直叫她的?名，只有在旁人面前或是玩笑時，才會喚她表妹了。

    一而?再，再而?三。在這樣的?燦然春日里，他仿若不逗她，會渾身難受似的?。

    曦珠懶得看他。

    “那我要回去了，不跟你走了?！?/br>
    說著，就要駕馬折返，又驀地一頓，垂頭看騎的?黑馬，道：“這是你的?馬，我也不要，自己走回去算了?！?/br>
    她按住馬鞍，就要翻身下去。

    衛(wèi)陵忙道：“別，是我說錯話?，不是故意嚇你?！?/br>
    他抓住她的?手臂，她掙扎著。

    衛(wèi)陵連連認錯。

    “我真錯了，要有什么?豺狼虎豹，我一定護在你前頭，讓它們先吃了我好不好。你身上?幾兩rou啊，夠它們吃嗎，它們要不笨，也得先奔我來。至少?吃我，比吃你要飽些不是？”

    曦珠掙動兩下，又兀地被他的?話?逗笑，急撇開臉，抿唇望著桃花流水，只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