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寶菱乖巧地喊了一聲：“表姨婆！”

    老太太笑起來，“好乖的伢，佩瑜，她長得跟你小時候可真像！”

    何佩瑜放下帶來的蘋果與雞蛋糕，“這是給您的?！?/br>
    老太太嘆道：“我沒幾顆牙了，咬不動蘋果，你帶回去給孩子們吃吧?！?/br>
    “您把它剁成蘋果泥吃就行?！?/br>
    何佩瑜心緒復(fù)雜看著頭發(fā)雪白，骨瘦如柴的老太太，怎么也沒法把她與記憶中的那個精明強(qiáng)干的婦人聯(lián)系在一起。

    秦老太是何佩瑜家的遠(yuǎn)親，當(dāng)年何佩瑜的母親生了孩子，找了這個遠(yuǎn)親來家當(dāng)保姆，后來他們?nèi)ハ愀?，便把女兒何佩瑜留給秦老太照顧。

    十四歲以前何佩瑜覺得這個表姨溫柔和藹；十四歲后，表姨仿佛是變了一個人，兩人的地位調(diào)換，何佩瑜成了表姨家的傭人，不能上學(xué)，每天干不完的活，吃不飽的肚子，挨不完的罵。

    何佩瑜搖搖頭，讓自己不要再沉浸在往事中。

    秦老太現(xiàn)在的日子應(yīng)該很不好過，她絮絮叨叨訴說家里的事，以及她親生的兩個兒子，老大下海去了廣城，老二在市郵政局，最小的孫子比程寶菱還要大。

    程寶菱暗道：兩個兒子在這個年代都走出了農(nóng)村，看來秦老太養(yǎng)的兒子挺出息的。只是看樣子這兩個兒子不太孝順啊，不然怎么能丟下年邁的老母一個人在老家生活。

    果然老太太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家門不幸，好不容易把兩個兒子供出來，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竟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把老母嫌得如糞土一般，老太太已經(jīng)三年沒見過孫子們了。

    二十年過去，老太太落此下場，何佩瑜沒有看笑話的心思，只覺得人生無常，很是悵然。

    大人說話，程寶菱作為小孩子不好插嘴，只能打量打量室內(nèi)，桌子上的一個手心大小的十字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猜想老太太應(yīng)該信教。

    在苦難中能有信仰也好，不然該如何熬過痛苦的日子？

    何佩瑜卻是知道的，她的父母都是基督徒，受她母親的影響，秦老太也成為一名基督教信徒。

    “這是我的罪孽啊，”秦老太擦干眼睛，望著何佩瑜，哀求道，“佩瑜，以前的事情是我的錯，我對不住你?？晌覜]幾天好活了，就快死了，你原諒我吧，我不想帶著罪孽下地獄?！?/br>
    年輕的時候不覺得，年紀(jì)大了，所做的虧心事一件件哽在心口，折磨得人日日不安。

    程寶菱原先還覺得這老太可憐，聽到這話，又深覺老太的可惡。你信教，知道善惡因果，卻偏偏踐踏教義，惡待孤女，臨到死了，想上天堂了，就想著來懺悔。

    何其諷刺。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看來就是個大笑話。人活的好好，也想不起善，畢竟做個“惡人活千年”。

    只聽何佩瑜淡淡地說：“以前的事情我也早就忘了。”

    老太太急道：“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對嗎？”

    “您別說什么原諒不原諒的話，只要您自己原諒自己，別人原不原諒又有什么要緊的？”

    秦老太捶床大聲說：“我是愧對你的父母，沒有好好照顧你，甚至連你父母留給你的錢與首飾都挪用了，可那個年代誰的日子都不好過，那些首飾換成錢你也吃了也用了。你父母帶著你哥跑了，只丟下你一個，我到底是養(yǎng)了你四年哪！”

    所以，我只當(dāng)自己的父母緣已盡，何佩瑜垂睫。

    對于秦老太，原諒的話恕她說不出口。只當(dāng)今日是最后一次見面，日后永不相見。

    何佩瑜起身道：“時間不早了，我們還要坐大巴回去，您老人家多保重。”

    程寶菱走過去，拉住mama的手。

    秦老太苦笑，沖著寶菱招招手，“丫頭，我有個東西給你?！?/br>
    她從床褥子下摸出一塊玉牌遞過來，“這是表姨婆給你的見面禮?！?/br>
    程寶菱當(dāng)然不肯接。

    秦老太嘆息一聲，“拿著吧，這是你親外婆留給你mama的玉牌，掛在脖子上，能保你平安呢?！?/br>
    看到何佩瑜微微點頭，程寶菱才接了玉牌。

    出門后，她在陽光下打量小玉牌，淺淺的綠色，上頭刻著竹報平安的圖案，握在手里溫溫潤潤的。

    何佩瑜道：“不值什么錢，玉的質(zhì)地一般，水頭也不足。等回去我給你打個絡(luò)子戴脖子上吧?！?/br>
    這玉佩是她小時候戴在身上的，后來住在秦老太家，就被秦老太拿了去，說這是資本主義的東西，帶在身上招惹禍?zhǔn)?，她要拿去砸掉，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她還留著。

    程寶菱看不出什么玉質(zhì)的好與歹，不過做為一個無產(chǎn)階級，難得有這么一個小首飾，她還是很開心。

    不過她并不想要這塊玉佩，她交給何佩瑜，“mama自己戴著?！?/br>
    何佩瑜失笑，“我戴它做什么！”

    程寶菱嘟嚷：“要么就jiejie們都有，要么我也不戴。玉佩只有一塊，再說這本來就是mama你的東西?！?/br>
    不患寡而患不均，何佩瑜想了想，收起玉牌，承諾道：“以后mama給你和jiejie們一人買一塊?！?/br>
    程寶菱脆生答應(yīng)：“好！”

    只看這塊玉佩就知道當(dāng)年外公外婆離開大陸時，確實

    也給女兒留了一些東西，可他們難道想不到那時候的環(huán)境，一個小姑娘哪能留住這些錢財。

    不過程寶菱挺好奇的，她問mama，“家里的那個妝盒也是外婆留給你的嗎，還有什么別的東西嗎？”

    何佩瑜道：“他們出去也處處都是花錢，也沒留多少東西，就當(dāng)是給了表姨一千塊錢，給我的是兩對實心金鐲子，玉牌與妝盒都是我從小就用的東西，所以也給我?guī)е渌蜎]了?！?/br>
    程寶菱不禁咋舌，看來外祖父母家還是頗有家底呀。六十年代的一千塊錢可不是數(shù)目，還有兩對金鐲子，怎么也夠一個少女四年的生活費了吧。

    “那表姨婆怎么沒有把妝盒搶過去?。俊?/br>
    “妝盒不像金鐲子那樣好換錢，我當(dāng)時是豁出去跟她鬧了一場才留住。好了，以前的事情就別提了?！?/br>
    母女兩人照舊坐了兩個小時大巴車才到清水鎮(zhèn)，何佩瑜先不急著回家，帶著女兒去商店買了半斤琪瑪酥。

    這是她從父母那里學(xué)到的。小時候父親出差回家，總會給孩子們帶點心小吃，何佩瑜最開心的事情就是跟哥哥一起翻父親的提包找好吃的，現(xiàn)在她也想把這份開心留給自己的孩子們。

    兩個星期后，突然傳來秦老太過世的消息，是張德勤托人帶的話。何佩瑜默了片刻，定了個花圈托人送過去。

    本以為這件事就算了結(jié)了，沒想到等秦老太的喪事辦完后，秦老太的兩個兒子與張德勤突然來到程家。

    程寶菱放學(xué)回來就看到家里多了幾個陌生人，張德勤還記得程寶菱，逗她：“丫頭，還記得我嗎？”

    程寶菱就笑了，“德勤叔！”

    這位熱心的德勤叔她當(dāng)然記得，上次去看望秦老太，何佩瑜帶女兒回家時，德勤叔硬是給寶菱塞了一把橘子糖。

    第12章

    張德勤把身邊的兩個人一指，笑道：“這是你秦家的兩個表叔?！?/br>
    程寶菱、程楠姐們喊了一聲：“秦表叔好！”

    “嗯嗯。”兩個秦表叔隨口應(yīng)了，并不去看小孩子，而是對何佩瑜說：“佩瑜妹子，這是我媽的遺愿，事情交代清楚我們?nèi)セ厝チ?，實在是忙得很?！?/br>
    這兩人的穿著打扮跟鄉(xiāng)間格格不入，其中一人年紀(jì)大些，身材微微發(fā)福，一身的西裝皮鞋，大背頭抹得油亮光澤，一手插袋，一手架著公文包。

    這身的打扮怎么看怎么熟悉，程寶菱陡然想起來，這不就是香港商戰(zhàn)片里老板們的經(jīng)典造型么，看來秦老大闖蕩廣城，時尚度直追香港。

    身為公務(wù)員的秦老二打扮地沒自家哥哥這么夸張，藍(lán)襯衣西褲，話說得不多，神情中帶點兒高傲，比不得他哥哥做生意的人隨和。

    這點程寶菱倒能理解，二元體制嘛，這是一份特屬于城里人的“傲嬌”，秦二表叔親生演繹地活靈活現(xiàn)。

    秦老大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張契紙遞給何佩瑜，“這是老房子的地契，媽把它留給你，請了德勤哥與我們村的村長做見證，你哪天有空去趟村委會把轉(zhuǎn)讓手續(xù)辦一辦，這事就算了解了?！?/br>
    何佩瑜捏著薄薄的一張紙，怔怔無言。

    秦老大嘆了口氣，“我媽縱然有不對的地方，可人畢竟已經(jīng)入土為安了，以前的事情過去就讓它過去吧。”

    秦老二忍不住帶著酸意說：“佩瑜姐，我媽把祖屋留給了你這個外人，算起來很對得起你了吧。”

    大哥做生意掙了錢，是不在乎家里的老房子，秦老二自己舍不得，蚊子再小也是rou。

    這畢竟是關(guān)于秦家老宅的事情，程安國不便插嘴，張德勤連忙打圓場，“好了，好了，老太太已經(jīng)不在了。你們?nèi)齻€好歹表兄妹一場，咱就不提以前的事了，佩瑜，房契給你你就拿著，??？”

    秦家兩兄弟吃上了城里的飯，日子過得很不錯，張德勤看得出來何佩瑜的日子過得并不寬裕，雖然秦老太家的破房子不值錢，但有總比沒有好，他希望何佩瑜別犯傻，為了一時的意氣反而便宜了別人。

    程寶菱也緊張地看著何佩瑜，自家mama這么久都不說話，該不會是不想要吧。

    只聽何佩瑜淡淡道：“當(dāng)年表姨一家分家出來，居無定所，我爸媽看在親戚的情分上把房子給你們家住。只是后來你們住久了上了戶口，而我爸媽又去了國外，這處房子不知為何就登記在了表姨名下。年代太久，村子里可能查不到，但只要去縣里查，肯定能查出房子的原來主人就是我父親何樂庭?！?/br>
    所以，這房子原來就是何家的。

    秦大、秦二兄弟兩人的臉rou眼可見抽了抽，秦老大臉皮厚，笑道：“還有這回事么，幾十年了，也有可能是村里重新分地吧，我不太清楚。”

    “大表哥記性不太好，我記得大表哥讀高中時還在我們家住過一年，那時候大表哥的英文成績差，我母親給你補(bǔ)習(xí)英文來，不知大表哥還記得嗎？”

    秦老大：“……好像有這回事，姨母留過學(xué)，英語很不錯?！?/br>
    秦老二皺眉，“你父母出身不好，這些東西原也該上交國家的?！?/br>
    程寶菱差點被“上交國家”這四個字給逗笑了。

    就算是何家的地上交國家，那也不該由他秦家占著，而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九十年代了，再來談所謂的“出身不好”何其可笑。

    秦氏兄弟自覺混得好，把農(nóng)村老家一處不要的破舊房子給何佩瑜，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恩賜與施舍。

    偏偏何佩瑜不吃這套，沒有什么恩賜與施舍，就算有，那也是秦家欠何家的。

    事情交接清楚后，秦氏兄弟直接告辭，張德勤也跟著告辭，三人上了秦老大停在村口的桑塔納，飛馳而去，揚起塵土陣陣。

    鄉(xiāng)間小路坑洼不堪，秦老大升上車窗，道：“回去又該洗車了?！?/br>
    秦老二突然道：“那房子真就便宜了何佩瑜？”

    秦老大先是看了一眼張德勤，才道：“老娘要給佩瑜的，還有村長見證，你能怎么辦，再說也不值錢。”

    張德勤笑了笑，“老二，你單位不是分了套房子嗎，還怕沒地方住?！?/br>
    秦老二哼哼了一聲。

    秦老大也覺得自家兄弟摳得很，“以后你跟著哥買股票吧，保管讓你賺大錢！”

    大哥炒股可掙了不少，現(xiàn)在的身價都快七位數(shù)了，秦老二笑了，心里頭那點不爽快立刻煙消云散。

    ……

    程寶菱很疑惑，在她記憶中，前世秦家并沒有把這座老房子還給何佩瑜，當(dāng)然她也沒有跟何佩瑜一起去探望秦老太。事情的發(fā)展與前世越來越不同了。

    何佩瑜把地契收起來，嘆了口氣，對丈夫說：“表姨為人難纏，這屋子雖然是我家的，但我也不耐煩跟她纏，沒打算要，誰知她竟然留給了我?！?/br>
    程安國道：“可能人之將死，將一切都看淡了吧?！?/br>
    程楠插話：“寶菱說那屋子破破爛爛的，租也沒人租，買更賣不出去，秦老太會打算盤呢?！?/br>
    程寶菱心道：現(xiàn)在不值錢，二十年后就值錢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