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金枝 第33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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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知道自己的牙齒都在打顫。 不認(rèn)得……怎么會不認(rèn)得…… 只是第一次見她,并非是在慕容太妃那,而是在她進(jìn)宮那日。 輦上下來那樣多的姑娘,人人面有哀容,只有這小姑娘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帶著一臉涉世未深的好奇。 但凡一見鐘情之人,總有一種特殊的感覺。 那是一種難以掌控的感覺,它不似傷口,卻能讓你大汗淋漓; 它不似夢境,卻足以讓你在夜間輾轉(zhuǎn)反側(cè)。 它像佛祖的慈悲之相,讓你見它便對從前過往充滿悔恨; 它又像心跳,深潛在肺腑之內(nèi),卻只有你一人知曉。 “不……”赫連遂動了動蒼白的嘴唇,吐出這個字來,興許是覺得自己過于冷淡,便又說,“我記得你?!?/br> 王晞聽后,因過于緊張而聳起的肩膀輕松地放平。 “大人記得我,真是太好了?!彼鹛鸬匦Γ瑢⑹种屑垈愀吒叩嘏e著,罩過他的頭頂,“下雪了,您怎的未打傘?” 赫連遂愣愣地望著紙傘上的蘭草紋路,心中無比局促。 怎未打傘…… 該怎么回答…… 誰能告訴他這個時候該怎么回答…… “我……”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我沒有傘……” 說罷又覺得自己的答案實在蠢。 他將頭偏向一邊,不敢看她。 王晞又笑了笑,舉著傘問:“您要去建春門?那我和您一道,我替您撐傘吧?” 赫連遂又是一怔。 “好?!彼f。 她努力地踮腳好將傘罩住他頭頂。就這樣,二人一同慢慢向前走。 赫連遂也是今日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姑娘在宮中待這樣久,卻還是同最初的時候一樣。 “我在宮中日子不短,卻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還能回家。若不是家中就我一個女兒,父母是斷斷不肯將我送來的?!?/br> 她撐傘道,“先前父親就說,爭寵萬萬不可,活著才是最緊要的事……若有朝一日陛下有了寵妃,便去求個將自己放出宮的恩典?!?/br> 說到這里,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您別嫌我話多。今日要出宮,又這樣巧遇見了您……”她又抬起了臉,笑意盈盈地望著他道,“我實在是太高興了……” 赫連遂又是一怔。 “您大概不知道,我自小便知道您?!彼絹碓浇慕ù洪T,咬了咬唇,顫著音調(diào)開口,“您是吐谷渾匹播城人,十二歲隨慕容太妃和親入魏。最后卻跟著先帝征南,十八歲便做了大將軍……您是咱們大魏最年輕的大將軍。” 說到這里,她自己心底也淌了蜜似的 “您若是不嫌棄,我便多說些。因為一旦走出建春門,恐怕日后想見大人就難了……”王晞舉著傘,語調(diào)也放柔和下來,“我是小地方出來的人,沒有見識,只知道您最厲害,便想著有朝一日能進(jìn)京看看您是什么模樣就好了……” 她又仰起臉,望著高高宮墻之上的那片天空。 “可是,第一次離家、第一次進(jìn)京卻是因為要進(jìn)宮,家中只我一個姑娘,實在是不得已?!彼p嘆,“話又說來,若是一直呆在瑯琊,那么這輩子是連您的面也見不到的……” “我把一切想得太好,以為進(jìn)了京便能見到您,但是他們都說,大人公務(wù)繁忙,尋常人是見不到您的…… 進(jìn)了宮之后,日子也沒有我在家中舒坦……我說這話您別笑話我,這都是真心話,宮中處處勾心斗角,哪里有在家中好呢?怪不得她們都不想進(jìn)宮……” “可那次我們幾人去向太妃問安,便是那次,見到了您?!彼鴤惆眩痉勰鄣闹讣舛甲儼琢?,“石女史說大司馬來拜會時,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那次是我第一次見著您……” 她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他。 “您那天穿著黛青色的袍子,束著虎頭冠。腰上別著刀鞘,刀鞘上掛著和您衣裳一樣顏色的穗子……” 她伸手,小心地碰了碰他腰間刀鞘上的流蘇,粲然一笑道,“您居然這樣年輕,實在是……比我想象中的年輕太多了……” 她明明在笑,可淚卻從眼睛里流了出來。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之后,她忙用袖子擦了擦淚。 “自打那次之后,我就跟病了似的,老想著您那天進(jìn)門時的樣子……”她抹干凈眼淚后,吸了一下鼻子道,“您長得好,說話的聲調(diào)也好聽,有時候我都懷疑您到底有沒有三十歲……”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然而絕口不提宮變一事。也不知是想給他留些面子,還是不愿意多作深思。 “我說了這樣多,您不覺得我煩吧?”她說著說著又笑起來,“大人又不識得我,我卻像個纏人精似的拉著您說話,我……” “我識得你?!?/br> 赫連遂出聲打斷了她。 她猛然抬頭。 “我一直都記得你,不僅記得,我知道你很多事情?!彼D足,靜靜地望著她圓潤漸漸泛上桃粉色的面頰,緩緩道,“你愛下棋,卻常常悔棋,只因多數(shù)棋盤是十九路,而你自小學(xué)的卻是二十一路,所以不習(xí)慣罷了……” 她怔怔地回望他,不曾想他居然會知道這個秘密。 他的話漸多,每一句都撞進(jìn)她心里。 “我第一次見你之后,便常著人去打聽你的事情……”隔著金箔面具看著她,他總覺得另一只眼睛也有了安身之處,“我還知道,你是四更時出生,原名「朝露」,因撞了先太后名諱,才改為「晞」……這些我都知道……” 他每說一句,她的眼睛便亮一分。待他說完,她一雙眼睛盛滿水光。 她內(nèi)心止不住地雀躍,同時也更添兩分勇氣。 “您竟都知道……”她咬唇道,“那……那您要是不嫌棄,咱們一道出宮后,能不能……” 能不能靠近一些呢? 再有勇氣的姑娘,也不好意思問出口吧。 “我怎么會嫌棄你?”赫連遂道,“我……愿意陪你走……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多遠(yuǎn)……” 她欣喜若狂,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這位來自瑯琊的姑娘很實在,在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舉著傘,離他更近了幾分。 “您不用擔(dān)心以后的日子,我父母為人極好,我家也不像有些家中那樣事雜,無論對漢人還是鮮卑人都以禮相待…… 您說,咱們出去建春門要不先去城中逛逛?哎,進(jìn)宮這樣久,我還未曾逛過元京…… 如果您不喜歡這兒,那咱們?nèi)e的地方也成……大人,您在京中這樣久,還想家嗎? 您若是想家,我也愿意跟著您去吐谷渾看看。我聽父親說過,吐谷渾有這天底下最高的山……” 他靜靜聽著,面上泛起微笑。然而未等她說完,終于支撐不住,轟然倒下。 她愣愣地看著他。 “大人?” “大人……” 紙傘無力地垂在地上。 天地間只剩一片浮白。 溫鴦入太極殿東堂時,便見天子依窗而坐。他一手拿了沓卷宗,另一手執(zhí)了一盞熱茶,輕嘬了一口。 溫鴦行了大禮,卻久久不言。 天子察覺他的不對勁,抬眼問:“先起來吧……什么事?” 溫鴦平靜地道:“大司馬赫連遂猝死在建春門,如陛下所料,那位遣出宮的嬪御自請為他斂尸?!?/br> 天子沒有抬頭,只說了兩個字 溫鴦躊躇片刻,雙手依然舉過頭頂,十分謹(jǐn)慎小心地道:“端王殿下……已于半個時辰前氣絕而薨……” 說罷,他舒了口氣,又吊起了另外一口氣。 翻頁聲倏然而停。 天子凝視著手上的杯子,見淺淺的茶水上倒映出窗外雪景。 “朕知道了。”他的平靜出乎溫鴦的意料。 溫鴦?wù)嫱?,卻聽天子又吩咐道:“將他與浮山二人合葬吧?!?/br> 溫鴦回了聲是后,離開東堂。 走到廊下時,見李遂意與石蘭二人帶著皇子迎面走來。 他上前一步拱手揖道:“殿下……” 拓跋珣凍得小臉紅撲撲的,十分可愛,正被石蘭牽著。 “溫刺史?!彼銎鹉槅?,“孤這時候進(jìn)去會打擾父皇嗎?” 溫鴦想起他出來時天子的臉色,猶豫了一下后道:“殿下此時打擾再合適不過?!?/br> 拓跋珣不懂他的用意。 石蘭松開了他的手,笑道:“殿下,去吧,好好勸勸陛下。” 拓跋珣噢了一聲,蹦蹦跳跳地進(jìn)了東堂。 溫鴦與李遂意石蘭站在廊下閑聊。 “石女史這次可是立了大功?!睖伉勑Φ?,“這里先恭喜女史了?!?/br> “為娘娘、為陛下效力而已?!笔m抿唇搖頭跟著笑,“溫大人不也是?” 溫鴦頷首,又對李遂意道:“這一場劫難后朝堂上下空出不少位子,陛下廢寢忘食連日處理政務(wù)、選拔新人,看模樣又消瘦不少。李內(nèi)臣多勸勸陛下,莫讓他熬壞了身子?!?/br> “勸是勸了,可陛下不聽吶!”李遂意嘆道,“能勸得動的這天底下恐怕只有一人 溫鴦心下覺得天子不像是因為忙碌便會遺忘貴妃的人。 “虎賁軍還在鎮(zhèn)南大將軍手中,若此時再生出什么意外,陛下難以周全?!睖伉劦吐暤?,“陛下胸有溝壑,他做什么定然有自己的理由?!?/br> 三人一同望向東堂,聽到拓跋珣正在喚他。 “父皇!爹爹!”拓跋珣將手肘支在案上,伸著頭去看父親,“您的眼眶怎么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