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譚昭昭想到要回到韶州，茫然與緊張，不受控制涌上心頭。

    他們已經(jīng)分別了兩年?，若再繼續(xù)分隔兩地，他們夫妻之間，就真正走到了盡頭。

    張九齡察覺到了她的僵硬，小心翼翼問道?：“昭昭可是不愿意回去？”

    譚昭昭沉思了片刻，決定實(shí)話實(shí)說：“我不知道?。大郎離開長安之后，我除了去雪奴家中坐一坐，從未離開過坊門。今日?你來了西郊，我才帶上兒子出了門。雖說閉門不出，有雪奴玉姬芙娘她們時(shí)常上門來說說話，我跟著她們學(xué)?習(xí)，照看兒子，日?子雖枯燥，倒也還算充實(shí)?；厝ド刂莞?，我要放下學(xué)?習(xí)，要離開友人們，要回到那?間院子里，要去晨昏定省，要管家理事?，我不清楚，自己能?否習(xí)慣?！?/br>
    她說到這?里，心里的不安越發(fā)?濃烈，拉開張九齡摟住她的手臂，撐著坐起身，靠在墻壁上，望著窗欞外的月光，苦笑?一聲。

    “大郎，你清楚我的為人，脾性，想法?。要是回到韶州府，我肯定無法?再與以前那?樣對待阿家。孝順是一回事?，服從溫順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習(xí)慣了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地過日?子。大郎有自己的苦衷，有自己的志向?；氐缴刂莞?，若我與阿家總是不合，大郎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一次兩次尚好，要是經(jīng)常這?般，大郎那?時(shí)該如何辦？”

    一邊是親生母親，一邊是她。

    再深的感情，都經(jīng)不起日?久的折騰。

    何況，他們的頭頂上，還壓著一個(gè)?孝字。

    譚昭昭以前想過這?個(gè)?問題，遲早要面對盧氏，婆媳關(guān)系。

    一旦真正來臨，她才發(fā)?現(xiàn)，她壓根沒準(zhǔn)備好。

    婆媳關(guān)系千年?來都難解，她可沒那?么大本事?，能?夠輕松處理。

    再說，她的產(chǎn)業(yè)，友人，都在這?里，她真不想離開長安。

    張九齡起身，與她并肩坐著，望著她沒有說話。久久之后，他輕聲道?：“昭昭，分開這?兩年?，你可有想過我？真正想過我？”

    譚昭昭側(cè)過頭，迎著他的視線，她本想說些什么，那?些修飾過，想要安撫的話，無論如何都再也說不出口。

    屋內(nèi)昏暗，她只看到他眼?底黑黝黝的一片，鋒利的臉龐，散發(fā)?出冰冷的光，悲愴，哀傷。

    “我從未忘記過昭昭，每時(shí)每刻都惦記著。爬梅嶺古道?時(shí)，我清楚記得昭昭走過的那?段路，反應(yīng)如何，很清晰，好像你就在身邊。”

    張九齡的聲音不高不低，譚昭昭卻聽得耳朵嗡嗡響。

    “我是男兒，是兒子，是兄長，是父親。我還有個(gè)?身份，是丈夫。我興許做不到面面俱到，只能?選擇對我來說，最要重?的事?情。開辟大庾嶺，與昭昭在一起到白首，這?就是我眼?下最重?要的事?情?！?/br>
    張九齡問她：“昭昭，那?你呢，于你來說，什么最為重?要？”

    第五十九章

    什么最重要呢？

    首先, 當(dāng)然是自己。

    其次，是小胖墩。

    她帶來他來到了這個(gè)亂糟糟的世界，她就有一輩子的責(zé)任, 撫養(yǎng)他長大，陪伴到他不需要她的那?一刻。

    再之后就是百姓，即安史之亂。

    將安史之亂排在第三，仔細(xì)深究起?來, 她自己也覺著可笑。

    她并不厲害，比起?雪奴她們, 她不夠上進(jìn)，不夠勇敢。

    后世的進(jìn)步與安逸, 讓她既不能入世, 又無法?超脫世俗之外, 在紅塵中?汲汲營營打滾, 她就是一個(gè)徹徹底底的俗人, 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可是她享受著先知賺來的好處，她以為自己有責(zé)任償還。能避免戰(zhàn)亂帶來的殺戮血腥，哪怕能救一個(gè)無辜百姓的命, 她也不算白來一遭。

    最后就是張九齡。

    能與他相知相愛, 譚昭昭認(rèn)為是她的幸運(yùn), 無論以后結(jié)局如何，她并不后悔。

    以他的成就與地位, 真正端方?君子，無論公德，私德, 皆經(jīng)得?起?歷史的考證，古今罕見?。

    如今的他, 心中?有大義天下，有擔(dān)當(dāng)，有她，足矣。

    譚昭昭道：“大郎，你以我?為重，我?也以為你很重要。我?們是夫妻啊，你為我?做了那?么多事?！?/br>
    她抬起?手輕撫他的臉龐，描摹著他的眉眼。

    “趕路有多辛苦，我?走?過了這一趟路，如何能不知曉。大郎是不要命的奔來，在離開韶州府翻越梅嶺關(guān)隘時(shí)，大郎愿意走?在外面，拿自己替我?擋住危險(xiǎn)?！?/br>
    這世上，能有一個(gè)人愛你，勝逾自己的性命.....

    “我?盼著大郎能愛惜自己多一些，大郎好生活著，長命百歲，能為大唐的百姓，謀求更多的福祉。我?不壞，也不夠好，卻?絕不能拖累大郎，成為大郎的負(fù)累，讓大郎因?yàn)槲?，左右為難，要背上不孝的罵名?！?/br>
    譚昭昭的鼻子酸楚得?無法?呼吸，喉嚨發(fā)緊，聲音顫抖著，每一個(gè)字，都?說得?無比艱難。

    “大郎，不若我?們......”

    話?被猛地堵了回去?，張九齡急促喘息，渾身寒意凜冽，像是要把她揉碎，吞噬。

    淡淡的血腥氣，在唇齒間蔓延。

    譚昭昭的淚，無聲流了下來。她不躲不閃，就任由他攫取。

    驀地，張九齡放開了她，無力垂下頭，急喘著，蹭地起?身離開。

    譚昭昭靠在墻壁上，地上鋪滿細(xì)碎的月光，透過朦朧的淚眼，不住地?fù)u晃。

    門外想起?陣陣的腳步聲，小胖墩的哭聲由遠(yuǎn)及近。

    譚昭昭顧不得?其他，抬手隨便抹去?了淚，起?身前去?移開門。

    兩個(gè)乳母，一個(gè)抱著小胖墩，一個(gè)扎著手扶住他。小胖墩只管張嘴哇哇大哭，胖身子不斷扭動著，乳母急得?汗都?下來了，不住哄著他，生怕他摔了下來。

    見?到譚昭昭，小胖墩哭聲一停，朝她伸出胖胳膊，喊道：“阿娘！”

    譚昭昭忙將抱住他，乳母緊張地道：“先前婢子已經(jīng)喂過了小郎，他不肯睡，吵著要找阿娘?！?/br>
    平時(shí)小胖墩夜里會起?來一次，吃過奶之后，乳母哄一陣就睡著了?？赡苁莵淼侥吧牡胤?，小胖墩睡不踏實(shí)。

    譚昭昭輕拍著小胖墩的背，對乳母道：“你們下去?歇息吧，我?來帶他?！?/br>
    乳母應(yīng)是退了下去?，譚昭昭抱著小胖墩回到床榻邊，將他放下后，他已咯咯笑起?來，在塌上開心地打滾。

    譚昭昭只哭笑不得?，將他塞進(jìn)被褥里，哄他道：“快快睡了?！?/br>
    小胖墩打了個(gè)小小的呵欠，蠕動了幾?下，閉上眼，迅速睡了過去?。

    譚昭昭輕撫著他天真無邪的胖臉蛋，神色漸漸悲傷。

    她未能說出口的話?，張九齡應(yīng)當(dāng)一清二楚。

    小胖墩是張氏的長孫，他們之間一旦分開，他勢必會跟著張九齡，此生說不定，再也不復(fù)相見?。

    他是她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了下來，在長安，雖說是她要養(yǎng)育照顧他，他又何嘗不是在陪伴她，給了她無盡的力量。

    譚昭昭躺下來，貼著小胖墩，汲取著他身上的暖意，聞著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奶香氣，心如刀絞。

    不知過了多久，譚昭昭在迷迷糊糊間，聽到門響，她下意識地?fù)ё⌒∨侄眨犙劭慈?。

    天色已晨曦，屋內(nèi)的月光，換成了清灰的光影。張九齡發(fā)髻衣袍濡濕，走?了進(jìn)來。

    譚昭昭不知如何面對他，閉上眼裝睡。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之后，張九齡的腳步聲漸近。

    安靜了片刻，譚昭昭似乎感到一雙手伸了過來，小胖墩哼哼唧唧，在她懷里扭動。

    譚昭昭趕緊睜眼看去?，張九齡正俯身，試圖去?抱他。

    小胖墩癟嘴，已經(jīng)很不耐煩，要哭不哭。

    譚昭昭皺眉，一把推開他的手，道：“還早呢，別吵醒了他。”

    張九齡手被推開，垂在那?里沉思一會，再次伸了過來。

    譚昭昭又累又煩躁，怒從中?來，抬手就一巴掌拍了過去?。

    “啪”地一聲，將小胖墩都?嚇得?一顫。譚昭昭顧不得?張九齡，慌忙輕撫著小胖墩的背，輕言細(xì)語哄著。

    小胖墩在譚昭昭的懷里，很快就甜甜睡了過去?。

    張九齡立在床榻邊，一瞬不瞬盯著譚昭昭，薄唇緊抿著。

    譚昭昭這才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見?他換了身里衣，眸色沉沉，她別開眼，見?小胖墩睡得?踏實(shí)了，輕手輕腳起?身，前去?凈房洗漱。

    身后響起?輕輕的腳步聲，譚昭昭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張九齡。她只管自己走?著，到了凈房門口，轉(zhuǎn)身欲合上門。

    長臂擋住了門，譚昭昭不做聲，用力將門往左推，一股稍大的力氣襲來，門往右邊移去?，張九齡一個(gè)側(cè)身進(jìn)了屋。

    背靠在門上，張九齡就那?么緊盯著譚昭昭，一言不發(fā)。

    譚昭昭不欲與他爭，伸手去?推門，打算出去?。

    門一動不動，譚昭昭累了，氣得?一甩手，手被張九齡接住一拉，她就到了他的懷里。

    譚昭昭已經(jīng)生氣了，掙扎不開，就去?掐他的腰，下了死力，掐住還一擰。

    張九齡痛得?悶哼一聲，手卻?沒放開她，啞聲道：“昭昭，你下手，可是一點(diǎn)情都?不留?。　?/br>
    譚昭昭不搭理他，手上加重了力氣，低喝道：“放不放開？”

    張九齡飛快道：“不放！”

    痛得?嘶嘶做聲，嘴還是很硬氣：“不放，說好了不放，就永遠(yuǎn)不放！”

    譚昭昭那?股氣，莫名其妙就散了，手臂垂落。

    張九齡似乎怕傷到她，緊摟住的手臂，也松開了些許。

    “昭昭，我?先前去?外面，冷靜了一陣。”

    張九齡嗓子有些沙啞，他說幾?句話?，就要緩一緩。

    “我?趕得?很急，只恨不得?生出翅膀，能眨眼間就飛到了長安。我?想見?到你，見?到你們母子，日思夜想。在莊子里等待的這大半日，想著能馬上見?到你，我?睡不著，吃不下，輾轉(zhuǎn)反側(cè)，胸口就像是被灌了酒，已經(jīng)全然不受控制。”

    隔著衣衫，譚昭昭清晰聽到他咚咚的心跳。

    “誰曾想，昭昭卻?要棄我?而去?。我?并不如昭昭所想那?般的大義，若我?連自己所愛的人都?留不住，家國大義于我?來說，著實(shí)太過滑稽。”

    張九齡輕輕推開譚昭昭，手扶著她的肩膀，垂眸凝視著她的雙眼。

    “昭昭，我?冷靜不下來，試圖勸說自己，昭昭話?里的本意，并非如此。但我?騙不了自己，在昭昭的生命中?，還有比我?更重要的人或者事。兒?子就在我?之前?！?/br>
    說起?小胖墩，張九齡眉頭皺了皺，帶著幾?分咬牙切齒地味道：“他已經(jīng)快到兩周歲，豈能時(shí)刻依賴著你，該搬到別的院子，自己獨(dú)立睡覺了！”

    譚昭昭無語，出息，還與小胖墩較上勁了！

    張九齡呼出口氣，道：“無妨，我?在了，昭昭狠不下心，此事我?來辦。”

    譚昭昭愣了下，干脆直接道：“我?不回韶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