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錢,我有刀 第117節(jié)
紅棚四周分設(shè)東、南、西、北四個黑瓦盆,燃燒蒼術(shù)、皂角,以?祛除尸氣,另設(shè)有一盆炭火,備好三年以?上的陳醋,待尸體檢驗完畢,將陳醋澆潑在炭火上,生成醋氣,所有參與開館驗尸之人皆需從碳盆上跨過,便可祛除沾染的污穢氣味。 最重?要的一步,便是開棺之后,在尸體頭頂放一張“鎮(zhèn)魂符”,這是每個仵作的秘法,皆為代代師徒口耳相?傳,外人不得窺探,因此每個仵作的畫法皆有不同,有的形似道家符咒,有的源于外族巫法,有的從五行八卦衍化而?來。無?論?畫法如何千奇百怪,效果都被傳得神乎其神。比如凈化戾氣、聚魂凝魄、超度往生等等,若是誰家中有人枉死,常常會從官家仵作處求一張鎮(zhèn)魂符一同葬入墳中,用以?慰藉亡靈。 林隨安是第一次見到方刻寫“鎮(zhèn)魂符”,兩寸寬、四寸寬的黃紙平鋪在大木箱上,狼毫筆以?朱砂潤了,赤紅如血,方刻執(zhí)筆盤膝而?坐,闔目片刻,先寫下?了死者的名字。 【周氏三娘周杏紅】 她是第一名被開棺的受害者,死于九個月前,死時年僅十五歲,尸體在寫口渠中發(fā)現(xiàn)。父母因為幼女之死抑郁成疾,先后過世,如今家中只有兩個jiejie相?依為命,一名十九歲,一名十七歲,相?互攙扶著站在紅棚十步之外,默默抹著眼淚。 京兆府的衙吏在明庶和明風(fēng)的指揮下?挖開墳頭,凌芝顏和萬林站在墳頭位置負責(zé)盯工,一鍬一鍬的黃土在旁邊堆起了兩個新土堆,很?快,就聽到了鐵鍬鏟在了棺材上的嚓嚓聲。 方刻提筆繼續(xù)向下?寫,字跡干枯硬挺,就如他聲音一般。 【告訴我是誰殺了你。我定會將那禽獸大卸八塊,挫骨揚灰。】 靳若咋舌:“這也行?!” 花一棠搖扇子:“方兄這鎮(zhèn)魂符果然——” 林隨安:果然簡單粗暴! “一、二、三——開——棺——”衙吏們吆喝著,啟開了棺材,腐爛的氣息頓時蓋過了的白術(shù)和皂角的煙氣,涌入了所有人的鼻腔。 衙吏們發(fā)出一片驚呼,爭先恐后跳出了墳坑,連連叫道“邪門”、“見鬼了”云云。兩個jiejie臉色大變,想看又不敢看,哭得更厲害了。 林隨安大約猜到了他們?yōu)楹稳绱梭@訝,走到棺旁一看,果然,棺中的尸體的臉還保持著原本的模樣,闔目安詳,就仿佛睡著了一般。唯有漂浮在空氣中尸臭表明,這具尸體臟腑早已腐去。 方刻血色長?衫飄入墳坑,戴上白布手套,面不改色將手中的鎮(zhèn)魂符折了三折,放在了周杏紅的頭頂,側(cè)目看了林隨安一眼。 這一次,他率先扒開了尸體的眼皮。 第100章 林隨安看到了一間院子, 夯土墻、茅草頂,楊木扎成的籬笆門,門上掛著一盞竹扎的燈籠, 上面布滿了灰,顏色被風(fēng)雨沖刷成了粉|白色, 視線里的所有東西都很晃, 那間院子也很晃,然后,就慢慢遠去了,變得原來越模糊,恍惚間,聽到了骨碌碌、骨碌碌的木輪滾動聲,最后是車輪碾壓石子地面的沙沙聲…… 視線回到現(xiàn)實的時候, 林隨安的腦袋還在暈,胃里有些惡心,有種暈車的感覺,抬手敲兩下額頭?, 她的手被人?拿了下來,花一棠遞過一個藍色琉璃瓶,銀質(zhì)的蓋子, 表面燒了淡白色茉莉花瓣,映得花一棠的指尖晶瑩剔透。 他懷里的狗皮膏藥小叫花不見了, 只留下了幾個黑手印。靳若抱著小叫花站在十步之外,兩個人?探頭?探腦往這邊看,表情仿若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這是木夏調(diào)制的秘制香膏, 可醒腦安神。”他輕聲道?,見林隨安的表情還是懵懵的, 輕輕嘆了口氣,扭開香膏蓋子,無名指和中指沾了一點,小心翼翼涂在林隨安的太陽xue上。那香膏不知是什么工藝,看起?來是瑩白色的膏體,但只需輕輕一揉就化成水狀,滲入皮膚,清涼且散發(fā)著淡淡的茉莉花香,令人?心曠神怡。 林隨安清醒了,目光略略掃了一圈。方刻屏退了所有衙吏和不良人?,剪開了尸體的衣服——眾人?的注意力都在方刻身上,正是好時?機。 “你之前買的隨身攜帶的小四寶帶了沒?”林隨安低聲問。 花一棠又嘆了口氣,合上香膏蓋塞給林隨安,從袖子里取出小四寶的木匣,取筆沾墨,“說吧。” 林隨安飛快將金手指中?看到?的畫面細細說了一遍,這一次,畫面的內(nèi)容比上次豐富,花一棠廢了五稿,完成了復(fù)原圖,林隨安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還是在馬車上,路是石子路。” “這間院子看起?來荒廢了許久,”花一棠有些發(fā)愁,“時?隔九個月,不知還能?不能?尋到?具體的位置。” “能?啊,”靳若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他抱著小叫花湊過來,兩條脖子伸得老長?,“就算是東都里的一塊瓦,一棵草,我凈門也能?將它翻出來,不過——”他頓了頓,眼睛亮晶晶的,“你們要先告訴我,這畫上的屋子,還有上次的朱戶布行,是怎么畫出來的?” 花一棠哼了一聲:“自然是我掐指一算——” “若你真能?幫我找到?所有畫里的地點?,”林隨安打斷花一棠,“我就告訴你?!?/br> 花一棠震驚看了林隨安一眼。 靳若瞪大了眼睛,“你是說,不只這一幅?” 林隨安:“如果不出意外,應(yīng)該能?畫出九幅。” 靳若“哇哦”一聲,從花一棠手里搶過畫紙細細端詳,小叫花突然叫了起?來,“我知道?這里,是思順坊曲向街的一個空園子,老久都沒人?住了,里面都是野狗,野狗搶我的吃的,我去打過狗?!?/br> 靳若大喜:“小叫花你確定?” 小叫花狠狠點?頭?:“我?guī)闳ァ!?/br> 靳若朝花一棠呲了呲牙,把小叫花抗在肩膀上,一溜煙跑了。 林隨安松了口氣,幸好有靳若和凈門在,否則僅憑他們倆,估計找到?明年也未必能?找對地方。 花一棠的臉有些臭,氣鼓鼓搖扇子,嘴皮子嘟嘟囔囔的,林隨安聽了一耳朵,似乎在說“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靠得住嗎”如此云云,本以為他說的是小叫花,聽了兩句,才發(fā)現(xiàn)吐槽的是靳若,不由有些好笑。 他莫不是忘了靳若十八歲,而他只有十六歲,有啥資格吐槽別人?是小屁孩。 方刻完成了驗尸,大約沒有什么特別的發(fā)現(xiàn),繃著臉將尸體的壽衣仔細縫好,用?小刀從尸體鬢角處刮下了一塊什么東西,裝進小瓷瓶里,重新整理尸體,燃燒鎮(zhèn)魂符,紙灰繞著尸體灑了,爬出墳坑,喚人?重新合棺材埋土。 凌芝顏和萬林迫不及待迎上去,方刻不慌不忙寫好檢尸格目,二人?看罷皆是有些失望,死?者的兩個jiejie本想問問結(jié)果,一看兩位官爺?shù)谋砬楸忝靼琢藥追?,低低哭了?來。待墳重新修好,提著紙錢、香燭上前祭拜。 方刻將檢尸格目遞給花一棠,目光卻定在林隨安臉上,古井般的眼瞳深不見底,似乎隱藏了千萬種情緒?!傲帜镒?,如果不出意外,這些死?者的尸身都已經(jīng)腐爛,恐怕驗不出什么有用?的線索,你覺得還有必要驗下去嗎?” 方刻果然是早就覺察了什么,林隨安想了想,定聲道?,“驗。” 方刻的面無表情終于有變化了,左邊的眉毛微微挑起?,顯得干巴巴的臉上多了幾分人?氣。 之后的整整八個時?辰,眾人?跋山涉水走遍了整座保川陵,掘了七座墳,驗了七具高度腐敗的尸體,方刻寫了七份檢尸格目,見到?了七家?悲傷心碎的家?人?,林隨安和花一棠原本還擔(dān)心凌芝顏的ptsd會中?途發(fā)作?,但情況比他們想象的要好,凌司直全程鎮(zhèn)靜,充分展示了一名高素質(zhì)的大理寺探案人?員的職業(yè)素養(yǎng)。 林隨安又看到?了七段回憶,每一段內(nèi)容十分相似,沒有任何關(guān)于兇手的直接線索。 每一次,都是坐在馬車上看到?的畫面,有時?是街道?、有時?是房屋、有時?是市集、有時?是人?流、茶肆,幾乎都是模糊不清、搖搖晃晃的市井畫面。林隨安有些不解,按理來說,每個人?的執(zhí)念應(yīng)該各有不同,為何這些女子留下的記憶卻如此相似。 或許是因為每次開棺驗尸,都需要冗長?的準(zhǔn)備階段,有了充分的休息時?間,雖然林隨安在一天?內(nèi)頻繁啟動金手指,但并沒有特別疲累的感覺。 花一棠依然很擔(dān)心,每次開棺必要寸步不離守在她身側(cè),林隨安回神之時?,必盯著她涂上醒神香膏,直到?她徹底清醒臉色方能?好看些。 靳若和小叫花一直沒回來,而是派了一隊凈門弟子來接頭?,花一棠畫好一張圖,他們便取走一張,余下的人?便隨著隊伍繼續(xù)前進—— 在萬林的堅持不懈的威逼爭取下,終于得到?了亂葬崗第九名死?者的墳地地址,亥正三?刻,方刻在亂葬崗寫下第九份檢尸格目,林隨安得到?了第九段金手指記憶——是馬車過橋的畫面,畫面中?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河水和船帆。 凈門弟子取走了圖,林隨安站在亂葬崗的墳冢中?,長?長?、長?長?松了口氣。 墓草萋萋,月色茫茫,她仰著頭?,聽著花一棠和凌芝顏低聲討論?著檢尸格目,聽著方刻收起?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善颗鲎猜?,聽著?上的風(fēng)在響,貓頭?鷹坐在樹杈上發(fā)出“咕咕喵、咕咕喵”的笑聲,聽著遠處墳頭?的紙幡斷了,落了一地雪霜。 心里突然空了一塊,破洞似得吹起?了呼呼的冷風(fēng),千凈在鞘中?發(fā)出嗚嗚的刀鳴,震得手掌又麻又疼,仿若和心聲形成了共鳴。 林隨安突然懂了,為何這次沒出現(xiàn)金手指后遺癥。因為這些記憶都很平靜,沒有任何激烈的情感。 那一瞬間,她們并不知道?,眼前所見將是對這個世界最后的流連。 花一樣的女孩子們,就這樣毫無防備地、一無所知地死?去了。 花瓣般衣袂飄到?了她身邊,花一棠的臉龐在月光下白得幾乎透明,他仰頭?看著天?空的角度,讓林隨安想起?了在揚都的時?候。 “你能?找到?嗎?”林隨安問,就像揚都時?他找到?那些白牲的尸體一樣,找到?鐘雪,找到?兇手。 她已經(jīng)將金手指做到?了極致,之后的事,只有交給他了。 或者說,只有他才能?做到?。 花一棠眼睫輕輕顫了一下,轉(zhuǎn)頭?看著林隨安笑了,“我說過,我定會信你,所以,你也一定要信我?!?/br> 他的聲音像月光一樣清亮,“我一定能?找到?那個殺千刀的畜生。” * 大理寺卿陳宴凡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居然坐在這兒看一個黃毛紈绔畫蛋玩兒。 子時?三?刻被張淮從被窩里挖出來的時?候,明明說找到?了破案的關(guān)鍵線索,讓他帶著東都輿圖來大理寺案牘堂匯合,興沖沖來了,坐了半個時?辰,只看見那個花家?四郎拿著一支碳筆在他珍藏的輿圖上胡寫亂畫,這邊畫線、那邊描點?,然后又是點?連線、線連點?,又變成畫圈,大圈套小圈,圓圈疊扁圈——雖然他之前拉下老臉請這小子照顧六郎,但他也太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了吧! 這小子知道?這張輿圖有多珍貴嗎?東都一百零八坊各街各巷、東都水系四河九渠水路,甚至暗水路、污水渠等等皆有標(biāo)注,這般詳細的輿圖,放眼整個東都,除了大內(nèi)和金吾衛(wèi)衙門,只有他能?拿的出來,有錢都沒處買去! 說實話,若不是凌芝顏和張淮拉著他,早就掀了八百遍桌子了。 更可恨的是,他堂堂一個大理寺卿還在熬夜,花一棠帶來的人?居然旁若無人?打起?了瞌睡,尤其是那個紅衣服的仵作?,枕著的箱子睡得那叫一個香,還拉呼嚕。他瞪過去,還被旁邊的小娘子瞪了回來。 他記得這個小娘子姓林,號稱能?以一敵百,陳宴凡覺得純屬胡扯,揚都第一紈绔的行徑天?下誰人?不知,定是為了以掩蓋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才給隨行的漂亮小娘子杜撰了一個聽起?來兇巴巴的身份。 但是,不得不說,那林娘子瞪過來的時?候,的確有點?背后發(fā)毛。 “四郎,如何了?”凌芝顏問。 陳宴凡側(cè)目:居然都叫四郎這么親熱了? 花一棠右手握著碳筆,左手飛快搖著扇子,嘴里的話亦是飛快,“我根據(jù)死?亡時?間將幾名受害者設(shè)了序號,共十五人?,馮二娘十五號,霍四娘十四號,周杏紅九號,以此類推。發(fā)現(xiàn)尸體的位置我已經(jīng)標(biāo)好了。” 陳宴凡看了一眼,輿圖上的確已經(jīng)標(biāo)注了十幾個點?,位置十分分散,看不出什么特別。 花一棠:“有幾個點?需要特別注意,一號、五號、十號、十四號。” 張淮:“為何?” 凌芝顏:“我記得,這幾人?檢尸格目記錄的致死?原因與前一名死?者不同?!?/br> “沒錯。”花一棠道?,“一號到?四號,死?因皆是勒死?,五號到?九號死?因為窒息而亡,十號到?十三?號,死?因雖然是窒息,但尸體保存更加完好,十四、十五號為碳氣中?毒。” 凌芝顏手指一一點?過輿圖:“一號尸體在漕渠與洛水交接處發(fā)現(xiàn),五號在寫口渠與潤水渠交接處,十號在潤水渠,十四號在伊水渠,都在洛北城?!?/br> 張淮:“這意味什么?” 花一棠搖了搖扇子:“意味兇手對洛北城的風(fēng)景情有獨鐘,又沒有那么情有獨鐘?!?/br> 陳宴凡:“你胡扯啥呢?” “正是如此?!绷蛛S安雙臂環(huán)抱千凈,盯著輿圖道?,“不知陳公可聽說過一句話,兔子不吃窩邊草?!?/br> 第101章 “啥?什?么兔子?”陳宴凡一頭霧水。 “我問個最簡單的問題, 這?些案子發(fā)生的最基本的條件是什么?”花一棠問。 張淮:“死人?” 陳宴凡:“兇手?” 花一棠翻白眼。 “是——”凌芝顏瞇眼,“兇手與受害人相?遇?!?/br> 花一棠連連點頭:“還是我家六郎聰明?!?/br> 陳宴凡側(cè)目:啥時候我家六郎成你家的了?! “兇手與受害人有交集,這?是先決條件。所以若想抓到兇手, 只要找到以下幾個問題的答案即可?!被ㄒ惶呐竞仙?扇子,扇端噠噠噠點著桌面, “第一, 兇手與受害人第一相?遇的地點在何處?這?個案子的話,就是兇手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綁架了受害人。第二,兇手為?何會選擇受害人作為?目標(biāo)?也?就是說,這?些受害人都有什?么共同點?第三,兇手使用的運輸工具是什?么?第四,殺人現(xiàn)場在何處?” 凌芝顏:“受害人的共同特征很明顯,皆是年輕貌美的女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