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大明第一王，橫壓一世的國之柱石，這態(tài)度，未免有些不太對……

    是因?yàn)榍嫣旌车兀?/br>
    還是真言道人？

    楊獄越發(fā)的拿捏不定了：“您不問問我為何造反？”

    “有何意義？”

    張玄霸微微一嘆：“古往今來三千載，翻來覆去，不過是一部‘造反史’……老夫問你如何造反，你反問句太祖為何造反，老夫豈非是啞口無言？”

    “……”

    楊獄差點(diǎn)噎住，當(dāng)即決定閉嘴。

    哪怕有著十?dāng)?shù)年磨礪，他也不覺得自己說得過這老家伙，當(dāng)然，打也打不過……

    “年少時，心性偏執(zhí)，年歲大了，漸漸也就想開了?！?/br>
    隨手添柴，篝火‘噼里啪啦’的炸響著，張玄霸扯下一條鹿腿，遞了過來：“這天下，終歸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自己做不好，又何必嗜權(quán)戀棧……”

    微微遲疑，楊獄接過了鹿腿，也不避諱，直接咬了一口。

    “味道如何？”

    “噗！”

    沒給面子，還帶著血絲的鹿rou直接吐了出去：“您這手藝可不怎么樣，血刺呼啦的……”

    “是嗎？”

    張玄霸也咬了一口，咀嚼了兩下：“老夫覺得也還成?！?/br>
    對于食物，楊獄并不過分挑揀，只是，茹毛飲血他著實(shí)受不了，當(dāng)即接過鹿rou，開始翻烤。

    遠(yuǎn)遠(yuǎn)地，一株大樹后，鬼嬰驚魂未定，看著相談甚歡的兩人，又著實(shí)有些費(fèi)解。

    “老爺怎么會跟他聊得來？！”

    他有些驚懼，有些茫然，更多的，還是匪夷所思。

    這一幕在他看來，活像是抓鬼的，和鬼王坐在一塊，相談甚歡其樂融融，怎么看，怎么怪異。

    他有心上前提醒，但猶豫了半晌，還是退開了點(diǎn)，實(shí)在是，怕了……

    一只鹿，還不夠兩人塞牙縫，沒一會，就只剩了一地的骨頭。

    “你這手藝比老夫要強(qiáng)一些?！?/br>
    滿手的油脂如水滴落，絲毫未留，張玄霸心滿意足，他輕輕拍打著肚子，問道：“你覺得，老夫是個什么樣的人？”

    “武道豐碑，承武運(yùn)而生的無上大宗師，千古以來，也只有寥寥幾個人可比……”

    楊獄正色。

    他這自然算不上吹捧，因?yàn)檫@是事實(shí)。

    強(qiáng)如真言道人，提起這位也不吝贊嘆，哪怕是仙魔幻境之中的邋遢道人，聞聽其人都心懷激蕩。

    這樣的人，任何贊譽(yù)都足可承受。

    隨手添柴，張玄霸神情不變，繼續(xù)問道：“除去武道呢？”

    “除去武道……”

    楊獄一怔，見他神色平靜，似在等待，方才道：“麟龍一道，七十余年無戰(zhàn)事、無強(qiáng)梁匪盜，百姓安居樂業(yè)，百業(yè)興旺，繁華可比江南七州之地，文治武功，皆可冠絕大明，……”

    話至此處，楊獄微微一頓，方才道：“可惜，這一切只局限于麟龍一道，未能惠及天下，而所選之君，窮索天下，壓迫四方，逼得天下皆反……”

    提及乾亨帝，兩人的面色皆有變化，楊獄是不加掩飾的厭憎，而張玄霸，則是喟嘆一聲。

    “有取天下之位，不取，有平天下之能，不為，有鼎革天下，再造乾坤之力，卻束手束腳……

    武道之外，過于優(yōu)柔寡斷?！?/br>
    優(yōu)柔寡斷！

    如此評價，如果流傳出去，必會震動天下，更會引得無數(shù)人嗤之以鼻。

    張玄霸一生，經(jīng)歷百戰(zhàn)，所殺之人，不計(jì)其數(shù)，其中聞名天下者比比皆是，大明江湖都為之消沉數(shù)十年。

    “哦？”

    張玄霸微微一怔。

    天下間，無數(shù)人憎他、敬他、畏他、懼他，怎么罵他的都有，但獨(dú)獨(dú)沒有人以‘優(yōu)柔寡斷’來評價他。

    不由得啞然失笑。

    第671章 不過一老卒爾！

    優(yōu)柔寡斷！

    這是十?dāng)?shù)年里，楊獄在知曉了這位蓋世武圣的生平履歷之后，對于其后半生最為深刻的認(rèn)知。

    前半生的張玄霸，縱橫四方，睥睨天下，年不及而立已有一人橫壓兩大武圣，擊潰兩國百萬大軍的戰(zhàn)績。

    更曾節(jié)制天下兵馬，一人之力，壓服江湖與廟堂，大明九王以其馬首是瞻，武力與聲望登頂大明，甚至一言定皇位之歸屬。

    可就在所有人以為他即將登臨皇位之時，他卻急流勇退，閉關(guān)靜安多年不出，任由其親手推舉到皇位之上的乾亨帝，窮索天下而不聞不問。

    在其位，而不行其事，無論原因?yàn)楹危跅瞠z看來，這就是優(yōu)柔寡斷。

    “優(yōu)柔寡斷……”

    咀嚼著這四個字，張玄霸淡淡道：“你的膽量，的確極大，比之徐文紀(jì)信中提及，還要大的多了?！?/br>
    他的聲音，很平靜，可遠(yuǎn)處的鬼嬰?yún)s覺渾身發(fā)寒，忍不住的顫栗、后退，心驚rou跳。

    好似無垠汪洋下怒潮翻涌，即將掀起滅世波濤。

    無形的氣機(jī)彌漫，楊獄神情卻無變化，只是反問：“你若要?dú)⑽?，唯唯諾諾，就能活嗎？”

    “你倒是看的通透?！?/br>
    聞言，張玄霸不由得搖了搖頭，倒也并不在意其人冒犯，略有感慨道：“流積山后的七十余年里，世人的贊譽(yù)過重了，不少人奉我如神，但老夫仍只是rou體凡胎，也有著七情六欲，會笑，也會哭。

    不能算無遺策，也不是舉世無敵，更不是大公無私的圣人，只是個武道天賦稍好，運(yùn)氣不差，活的不算短的老卒罷了?！?/br>
    夜幕悄無聲息的降臨了，微風(fēng)中，篝火明滅不定。

    “少年時，我性格剛強(qiáng)，雖武道天賦還算不差，但不得長輩喜歡，更因‘批命’而受朝廷忌憚，早無了繼承王位的可能……

    但也正合我心意，索性打出了家門，自去江湖闖蕩，那時其實(shí)已然朝野震蕩，有亂世苗頭，貪官污吏、強(qiáng)梁馬賊、鄉(xiāng)紳惡霸、不法武人已然比比皆是……”

    平靜的聲音之下，是強(qiáng)橫到楊獄此時都無法形容的武道意志，恍惚之間，他竟然有種踏入‘仙魔幻境’的錯覺。

    眼前之人的意志，著實(shí)達(dá)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下意識想要掙扎退出，但一念動，還是忍了下來，凝神感知，就好似看到了一個少年人。

    一匹老馬，少年行江湖。

    年輕的張玄霸，比之傳聞更為暴烈，其出麟龍，所過之州府縣，無不殺的人頭滾滾，比之他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下至地痞，上至官吏，無所不殺，數(shù)十次引得各路追殺，甚至朝廷都頒下了懸賞令，著錦衣衛(wèi)、六扇門追殺。

    在這過程之中，他多次險死還生，卻也武功大進(jìn)，并在云州，結(jié)實(shí)了大器晚成，當(dāng)時仍在讀書的徐文紀(jì)。

    在其中，他甚至看到了真言道人……

    “徐文紀(jì)，中人之姿，但其人頗為純粹，我頗為贊賞，指點(diǎn)過他武功，更在之后，邊關(guān)告急之時，一同前去從軍……”

    話到此處，張玄霸輕描淡寫，卻不免心生波瀾：“我等一行人，欲報國難，一腔熱血前去，但邊軍，當(dāng)時早已爛到了根子，各類軍械居然都賣到了敵人手里……”

    楊獄靜靜的感受。

    武道意志到了如此地步，幾乎是回憶重現(xiàn)，他甚至可以從其中感受到當(dāng)時其人，甚至與之同行之人的心境。

    喜悅、憤怒、殺意、黯然……

    在那超過三百萬精銳，前后跨度超過十年的巨大戰(zhàn)場中，他看到徐文紀(jì)一次次嚎哭著掩埋同伴，看到龍淵王青龍九殺精進(jìn)，看到了十四從軍，雙臂四象不過的魏正先，看到了一弓在手，足可壓制對方一堆神箭手的林啟天……

    以及，戰(zhàn)必先登，身受百創(chuàng)仍要生撕敵手的方征豪。

    還有更多更多如今赫赫有名，或者早已身故之人的影子……

    大戰(zhàn)的最后，落魄皇子張玄霸，一躍成為名震天下的西府趙王，節(jié)制天下之兵，名震天下。

    而流積山內(nèi)外，暗紅之色七十年不褪，時至如今，仍有白骨累累，邊關(guān)諸道，十室九空……

    “世人看到了張玄霸橫勇無敵，看到他破陣沖殺，百戰(zhàn)不死，看到他斬首百萬，名震天下……

    誰又記得那累累白骨呢？”

    張玄霸平靜說著，輕描淡寫：“十年流積山，耗盡了老夫九成的殺心……”

    他的意志，在此刻強(qiáng)烈到了極致，楊獄稍稍觸及，幾乎無法呼吸，那是親手摧毀了千百萬人生命之后的淡漠，與悲涼。

    楊獄沉默，這樣的意志，是他此時都無可承受之重。

    “那一戰(zhàn)后，老夫致力民生，修改律法，改革吏治，清洗邊軍與江湖，曾一度掃滅了所見之妖氛……”

    話至此處，張玄霸微微一頓，看向篝火對面，問道：“假如你是老夫，血戰(zhàn)十年，為你沖殺百次，父兄皆亡，曾數(shù)次為你擋下刀劍的屬下，跪在你腳下，要你放過他那jianyin他人妻女的孽子，你會如何？”

    楊獄挑眉。

    但不及他回答，張玄霸又開口了：“與你相交莫逆的好友臨死前托你庇護(hù)其子，而待你出得戰(zhàn)場，才知道他為禍一方，欺男霸女，魚rou鄉(xiāng)里，你該如何？”

    “你親手栽培，情同子侄的屬下，作jian犯科……”

    “陪你死戰(zhàn)多年的屬下，好逸惡勞，兼并土地……”

    “多年好友，求你照料子女，只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能給他們榮華富貴……”

    “十年血戰(zhàn)，生死之交，成為了你將要針對的豪族世家……”

    “愛你勝過自己的生母，不慎打死了人，觸犯了你頒布的律法……”

    “你的舅父……”

    “你的叔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