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天窗說亮話無疑是有效的，羅放終于能整合起那些縹緲散亂的念頭，將十一的性子大概摸個底，好設(shè)計出一套保持明面上和睦的方案來。

    短暫的對視后，她眨眨眼，意在表示自己已經(jīng)明白了游戲規(guī)則，而那個被擠出來的、僵硬的微笑也漸漸融化，十分自然地留在了她的臉上。

    見她配合，十一滿意地一笑：“走吧?！?/br>
    隨即拉起她的手，親密得像一對真正的兄妹那般下了飛梭。

    雙腳踏上實(shí)地，羅放抬頭環(huán)顧四周，只見自己和十一正置身于一片遼闊草原，棵棵細(xì)草密實(shí)織成一條綠茸茸的毯子，鋪滿目光所及的每一寸土地。而自他們所站的地方起，西北方向，約摸百米開外，可以看見許多整齊支著的棚子，有一般人類和藍(lán)皮膚的原住民正在其間忙碌穿梭，分外乍眼。

    “這里是原住民每月一次的集市，偶爾能買到些有趣的東西。”十一一邊牽著她慢慢往那處走，一邊解釋：“我閑了就會來逛逛。”

    羅放點(diǎn)點(diǎn)頭，想當(dāng)然就以為此地如同自己之前和徐諶周黎去的那處星球一樣，是還未經(jīng)開發(fā)的所在，集市上交易的東西應(yīng)該也是土產(chǎn)一類。然而當(dāng)真走近了，看清第一處攤位上賣的東西時，她卻忍不住驟然一驚，看向十一問道：

    “為什么會賣這些東西？”

    只見眼前兩米見方的一塊粗布上，零零散散擺著許多零件，大概都是艦載武器的殘片，有的體積大些，還能看見出廠時留下的帝國徽記。

    “聯(lián)邦和帝國曾在這里爆發(fā)過一場規(guī)模不大的戰(zhàn)爭?！笔欢紫律?，仔細(xì)地觀察眼前攤位所陳列的物件，但并不伸手去觸碰：“戰(zhàn)爭所遺留的武器給養(yǎng)散落在這片草原上，被放牧的原住民撿到了，也算是意外之喜?！?/br>
    “定期會有商人從人類居住區(qū)過來，到各個部落里集中收購，不過價錢壓得比較低，牧民還是更愿意先在集市上試著賣掉?！?/br>
    他看向羅放，笑了笑：“撿垃圾不是也挺有趣的么？”

    羅放自然同樣回以得體的微笑，心中卻很慶幸十一現(xiàn)在易了容——要是看到他頂著羅熠的臉說撿垃圾有趣，自己非得繃不住笑出聲來不可。

    攤主秉承著愿者上鉤的態(tài)度，只低頭抱著一把草桿編東西，既不招呼客人也不介紹貨品。羅放倒很喜歡這種做生意的方式——她專業(yè)并非完全對口，不仔仔細(xì)細(xì)地看看，真琢磨不出什么來路，若是主人熱心招呼，反倒讓她覺得不好意思看下去了。

    視線略過一水的齒輪零件，最終停留在一個顏色黯淡的黑色小球上，她有點(diǎn)不確定地開口：“那個，是不是……”

    十一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伸手指了指那個球：“這個？”

    “對。”

    “你覺得是那個做的？”

    “看著像，但是不知道價格如何。”羅放猶豫道：“要是賣得貴，就算猜對也賺不了多少?！?/br>
    十一聞言笑著回望她道：“你覺得哥哥我像差錢的人？”

    “那怎么行？撿垃圾就要有撿垃圾的心態(tài)?！绷_放登時來了勁：“要是不算計收益，直接去買難道不更省事么？”

    十一揚(yáng)了揚(yáng)眉，隨即輕輕點(diǎn)頭道：“這倒也是……”

    說著便將一根手指按上了那小球，向醉心于編織工作的老板嘰里咕嚕說了句什么。

    羅放估摸著應(yīng)該是當(dāng)?shù)氐耐猎?，于是也不費(fèi)勁去思考其中含義，接著就聽一高一矮兩個人嘰里咕嚕你來我往仿佛吵架般談開了，她猜出這是在討價還價，不由于心中再次感慨，還好十一現(xiàn)在易了容。

    然而正當(dāng)她悠哉悠哉，低頭打量起攤位上別的物件時，忽然又聽見第叁道聲音傳來，突兀插入了方才極有韻律的議價聲里。

    羅放抬頭一看，只見攤位旁已經(jīng)站了位俊秀少年，手里拿著的正是她方才看中的那枚小球。

    十一略帶薄怒地呵斥道：“哪來這么不懂規(guī)矩的毛頭孩子搶東西？我們正談價呢?！?/br>
    少年嘻嘻哈哈地將一個小袋子扔給攤主，看向十一道：“誰先付了賬，自然就是誰的，在這塊地界講先來后到，大叔你莫不是腦子搭錯了弦？”

    攤主不管他們之間的沖突，打開袋子看了看，向少年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頭又對著十一說了句什么，就低頭重拾自己的編織大業(yè)來。

    這簡直就是羞辱了。

    在外人的角度看來，非常合理的，十一臉上的恥辱神色一閃而過后，怒意就燎原火起一般再難收拾，眼看著就要爆發(fā)一場沖突。

    而羅放見他這樣合情合理的表現(xiàn)，卻冷不丁開口問道：“你故意的？”

    一句話，便將此刻劍拔弩張的氣氛給敲碎了。

    如湯沃雪，十一的憤怒頓時瞬間消融，他頗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語氣相當(dāng)困惑：“我演技退步了嗎？”

    羅放搖頭：“沒有，就是覺得，你如果不想放，他搶不走?！?/br>
    開玩笑，一個能把自己從羅熠嚴(yán)密保護(hù)下弄走的殺手，會被個半大孩子從手里搶走想要的東西。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意為之。

    十一無奈地撇撇嘴，解釋道：“那小子偷聽了有一會了，你也知道嘛，雖然基巖和曜石價格差了得有幾十倍，但做成設(shè)備里的滾珠后外表實(shí)在相似，不上手的話還是很難分清的?！?/br>
    “這里的規(guī)矩是碰了就要買走，我伸手以后感覺出是便宜貨，就想著看能不能勾他出來當(dāng)冤大頭咯。”

    他頗為惋惜地嘆口氣：“本來以為是個穩(wěn)重后生呢，沒想到到底是年輕沉不住心思?！?/br>
    “還有——你也聽得懂我們說的話吧，擺攤的這位仁兄?！?/br>
    見話題轉(zhuǎn)向自己，一直嘰里咕嚕說鳥語的攤主終于抬頭了，一雙類似爬行動物的豎瞳冷冷地盯了十一一眼，他用星際通用語字正腔圓道：“狡猾的外鄉(xiāng)人?！?/br>
    然后就又?jǐn)[弄起手里的草桿來，那傾注他心血的作品如今已經(jīng)有了大概的雛形，應(yīng)當(dāng)是頂草帽。

    剛才還志得意滿的少年登時傻了眼，是沒想到自己被耍了一遭，但仍舊強(qiáng)撐著找補(bǔ)道：“我不信，肯定是你為了面子騙我的。”

    十一作出一副拿熊孩子無能為力的做派，對著他無奈道：“你信不信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meimei信就好了啊?！?/br>
    “小孩子家家的，別那么犟嘛，誒——”見少年掏出隨身攜帶的質(zhì)譜儀抵住小球要檢測，十一又狀似好心地提醒：“這種事回去做也好呀，要是鑒定出來是紅石，你這年輕氣盛再不好意思接著往后逛，一個月一次呢，多難得長見識的機(jī)會?！?/br>
    句句都是好意，句句卻又都扎在少年人那本就脆弱的自尊心上。

    滴滴滴，提示音響起，是測試結(jié)果出來了，少年瞄了一眼儀表盤上的數(shù)字，臉色立時更加難看。

    十一又開始善解人意：“得，你不用跟我說結(jié)果，我也不想聽，吃一塹長一智，記住教訓(xùn)就好，以后路還長呢，可別再上這種惡當(dāng)了。”

    少年左手握著小球，右手握著槍型的質(zhì)譜儀，表情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在原地站了約摸有半分鐘，忽然笑了。

    他五官生得精致，這么一笑戾氣散盡，看著居然還有點(diǎn)可人疼：“大哥哥說的對，是我年輕氣盛了，還要多謝前輩給我漲了見識。但教訓(xùn)記下了，這球我留著到底礙眼，既然是這位jiejie先看中的東西，我就送給jiejie吧?！?/br>
    羅放覺得這小孩雖然笑得跟朵花似的嘴也甜，卻仍舊陰測測的，當(dāng)下拒絕道：“我不要，你自己留著吧?！?/br>
    “欸——人家孩子一片心意，總不好不領(lǐng)情?！笔浑S即笑瞇瞇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對著那少年道：“你jiejie怕生，東西給我就好?！?/br>
    少年乖巧地點(diǎn)點(diǎn)頭，將質(zhì)譜儀別回腰間，拿著小球一步步走到十一面前，仿佛不好意思地一笑，將左手向上一遞，右手卻隱隱是個抬起的架勢，繃著一股要爆發(fā)的勁。

    十一笑呵呵地接過那小球，然后眼疾手快地在少年右手將抬未抬之際扣住他手腕，隨即向下一甩。

    只聽當(dāng)啷一聲，是一柄爪刀被甩到了攤位上，和那些雜七雜八的金屬零件碰撞出的聲音。

    十一看著眼前驚恐萬分的少年，笑容里帶上了叁分狠，他再不留情，兩手各抓住少年雙臂狠狠一扥，緊接著就聽咔咔的兩聲關(guān)節(jié)響動，那兩條胳膊頓時沒了骨頭一樣軟軟垂下。

    及至此刻，少年像才回過神來一般，終于從喉間爆發(fā)出一聲延綿不絕的慘嚎。

    撕心裂肺的嚎叫聲里，十一松開手，抱著胳膊冷笑道：“好惡毒的小崽子，我好心好意勸你，上來就要挑我手筋？我meimei在這里看著，今天不好見血，卸你兩條胳膊，回家找爸媽哭去吧?！?/br>
    少年像斗敗的小獸一般驚恐后退兩步，知道自己今天是遇上了硬點(diǎn)子，心里那股子天生的陰狠已然被恐懼壓下。他頂著一張慘白面皮和滿身的冷汗，是疼透了怕極了，卻仍不肯走。

    眼珠子一轉(zhuǎn)，看出在場究竟誰更好說話，他膝蓋一軟便跪了下去，開始好聲好氣對著羅放求情：

    “我知錯了，知錯了，我給哥哥jiejie賠不是。”

    他話風(fēng)隨即一轉(zhuǎn)：“只是我是背著家里人跑出來的，這位大哥哥卸了我的胳膊，我是實(shí)在沒法把飛梭開回家，能不能行行好，給我接一條回去？我一身功夫全在手上，要是被這么丟在這地方，和殺了我也沒差了?！?/br>
    羅放看了看周圍人不懷好意的視線，感覺他說的確有幾分道理，但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去看十一，而十一顯然早有成算，立即笑瞇瞇道：

    “都這時候了，還在?；ㄇ?，我為什么卸你兩條胳膊你不清楚？”

    那少年顯然是個能屈能伸的，當(dāng)下接著低頭求饒道：“好哥哥好jiejie，我知錯了，這樣好不好，只要我還在你們視線之內(nèi)，就絕不把剩的那條膀子自行裝回去，如違此誓……如違此誓……”

    他一咬牙：“就請這位大哥哥把我腿上的關(guān)節(jié)也卸了！”

    雖然不見血，但這也太血腥了。

    羅放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十一聽見這聲音就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對著少年冷哼一聲道：“起來吧，過來，我給你安回去?！?/br>
    少年如蒙大赦，連忙起身，又有點(diǎn)害怕，但為了性命，到底還是磨磨蹭蹭湊到了十一跟前。

    十一看著他低眉順眼的樣子，算是舒心順氣了一點(diǎn)，開始放最后的狠話：“也是你運(yùn)氣好，我meimei在這，要依我素日的作風(fēng)?！?/br>
    接下來的話不好叫羅放聽見，他微笑著湊近少年的耳邊：“就拿方才那把刀給你劃上百十來道血口子，卸了四肢，扔到草甸子里自生自滅去了?！?/br>
    少年聽得心顫，立刻奉承道：“是，您大人有大量，兄妹情深，我再也不敢了?！?/br>
    “要左邊的還是右邊的？”

    少年猶豫一下，道：“右邊的?！?/br>
    十一一手按住他的右肩膀，一手捏在他右臂，干脆利落地給他把胳膊裝好，不耐煩道：“記住你說的話，然后滾吧?！?/br>
    少年擺了兩下手臂，感覺確實(shí)活動自如了，臉上仍舊賠著笑，對這對命里的煞星鞠了一躬，順道撿起自己那把爪刀揣好，之后就再不愿久留，立刻一溜煙地朝集市外跑去。

    十一看著他飛速縮小的背影，眼睛微瞇，喃喃道：“沒臉色的小崽子……敢叫我大叔……”

    把這點(diǎn)子別扭壓在心底，他轉(zhuǎn)頭看向身后剛剛接觸世界另一面，頗有些目瞪口呆的羅放，忍不住一笑，伸手就將她抱在了懷里。

    那雙被遮蓋瞳色后的眼睛仍舊亮晶晶的：“怎么辦，哥哥好喜歡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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