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家子的科舉路 第123節(jié)
這種‘娘是為了你好’‘爹是為了你好’的話喬影從小聽到大,現(xiàn)在再聽到這個,只覺得說不出的反胃和惡心。 以前他是惦記著生恩,所以從不提祖父祖母的遺產(chǎn)。 昨日是實在被氣極了——他們居然敢派人去找何似飛,居然想要把喬家同他的事情在殿試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攪和得人盡皆知! 這時候來上這么一遭,何似飛名次肯定要掉到一百開外! 要不是為了何似飛的名聲,喬影昨日就差跟父母動武! 至于說決裂,其實他們之間的感情早就沒了,這跟決裂已經(jīng)沒有任何區(qū)別。 但現(xiàn)在還有祖父祖母那偌大的遺產(chǎn)在中連接著喬影的父母,而連接喬影的則是他暫時需要一個能讓似飛下聘、提親的地方。 他若是不管不顧的鬧出來,到時傷得不僅是自己那對爹娘的面子,更有似飛得名聲。 所以,喬影還在忍耐。 只要等到成親,他和這一家人就可以完全沒有干系了。 喬母看了看相公,又垂眸看向已經(jīng)油鹽不進的兒子,道:“我相信阿影的眼光,那何公子金榜題名,一定不會辜負承諾?!?/br> 喬影聽得反胃,將碗一推,道:“我吃完了?!?/br> 語畢,起身離開。 第152章 喬影快步走出用膳的偏廳。 喬老爺夫人的主院距離他的鷺行院較遠, 得走上一盞茶的功夫。 往常喬影是不會來主院用膳的,但自從他昨日以死相逼,叫停了爹娘的‘反向提親’舉止后, 便被他們要求每日來主院同用晚膳,在他出嫁前,一家人好好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 喬影不覺得他們有什么感情需要培養(yǎng)。 他覺得,他們一家人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 可能就比街上的陌生路人稍微親密一點,畢竟他們暫時還住在同一個大宅院里。 喬影走到自己的院落門前, 抬頭看了看上面那三個字——鷺行院。 他看過祖父留給他的手稿,里面寫了這院名取自‘一行白鷺上青天’,希望在他庇佑不到的地方,小小的喬影也能像那沖上青天的白鷺一樣, 不被世俗所困,不被哥兒的身份束縛, 找到一個、或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 直上青天。 他腳步一頓, 心想, 到時自己同似飛成親了,這塊匾額也要帶走。 思及此,喬影心中登時羞赧起來,這邊還沒開始走婚嫁六禮呢, 他就想得這么長遠。 因為這小小的一會兒走神,喬影沒發(fā)現(xiàn)站在自己房門口的雪點面色古怪, 似乎很想給他眨眼睛表述點什么, 但終究沒敢。 于是,下一瞬喬影就毫無覺察的推開了自己房門。 霜汐被雪點一攔, 沒跟進去,只是悄悄關(guān)上了房門。 房內(nèi),喬影就著院內(nèi)的光,看到一個熟悉的瘦小的身影。 他愣了愣,當下在主院受得氣就消掉打半,開心道:“師父!” 不等滿頭銀絲的老太太謝九娘開口,喬影親自點了蠟燭,為她奉茶,道:“雪點怎么不好好招待師父,也沒派人去叫我,要是知道師父回來了,我早早就往回走?!?/br> 謝九娘心中原本憋了一肚子話,見喬影如此作態(tài),一時半會兒竟不知從何開口。 眼看著喬影就要逮著她問東問西,謝九娘作為喬影的武藝師父,深諳‘先下手為強’的道理,道:“我倒是想要問你,前些日子我在路上遇到一伙山匪在打劫,順手救出來幾個人,其中有個鏢師見我用鞭子,突然就問我跟你的關(guān)系,一談方知,原來那海棠鏢局是你一手創(chuàng)建的?!?/br> 喬影頷首,正欲應(yīng)聲,但他師父說話的重點顯然不在此,不等他開口,便繼續(xù)道:“我就隨口問了問這鏢局的路線,鏢師說此鏢局只做綏州到京城一路的護送押運。我當時還沒覺得不對,就問他怎么是一個人走的,畢竟,一般鏢師至少三人結(jié)伴。那鏢師說,他們?nèi)コ虨榱俗o送一位公子進京趕考,確實是結(jié)伴了三人的。但另外兩位鏢師暫時有事留在京中,他思鄉(xiāng)心切,打算找?guī)讉€商旅之人,結(jié)伴回去。沒想到路遇劫匪,又恰好遇到了為師。” 喬影聽得津津有味,頻頻頷首。 謝九娘見他一副聽故事的樣子,心道這孩子長這么大,還是那么沒心眼兒。 但礙于是自己的徒弟,不好上手揍,只能繼續(xù)道:“當時雖是二月初,那綏州大行山內(nèi)卻下了很大一場雪,不好趕路,鏢師見我年紀大了,邀請我去海棠鏢局稍作歇腳,我便答應(yīng)了。只是,沒想到去鏢局的路上,遇到了一個老頭,阿影,你猜那人是誰?” 喬影心中隱隱約約有了猜測,卻不敢一口報出來,心下惴惴。方才聽故事的津津有味立刻成了如嚼雞肋,小心翼翼詢問:“您見到了誰?我認識嗎?我應(yīng)該……沒聽過吧?” “如果你沒聽過綏州余明函的話,當我沒說。” 喬影立刻裝作恍然大悟狀,道:“啊,師父原來您還認識余老……” “是啊,要不是我認識他,恐怕我徒弟之后該改口叫他師父了吧?”謝九娘乜了喬影一眼,沒好氣道。 喬影原本心里就有些激動,這下更是鬧了個大紅臉,十分不好意思起來。 喜歡一個人的反應(yīng)是藏不住的,即便老太太沒提‘何似飛’一個字,但喬影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謝九娘開口:“也怪我這些年來一直在外漂泊,居無定所,即便是你祖父,想要告知我一些消息也沒法子。因此,當我知道你存在的時候,距離你祖父已經(jīng)過世六年,當時你也早已十二歲?!?/br> 這段緣由喬影是知情的。 當時他正處于爹不疼娘不愛的階段,當時的他,還會因為爹娘一個眼神就竊喜不已。 加之,十二歲正是一個非常關(guān)鍵的時間點——京中大部分人家都會在兒女十二、三歲時為他們定下親事,如果當時沒有師父在,喬影可能會出于討好爹娘的原因,就稀里糊涂的定親、成親、生子,再也沒有之后的故事。 一切的轉(zhuǎn)折點,在于他師父的出現(xiàn)。 是謝九娘回京后,經(jīng)過一番波折,拿到了祖父臨終前對遺產(chǎn)安排的信件,再聯(lián)系了不少老友作證,將遺產(chǎn)一事安排妥帖后,才找到的喬影,同他說了其中關(guān)鍵。 大意是如果喬影出事,祖父祖母這筆不菲的遺產(chǎn)便會捐給京外沉塔寺;如果喬影不出意外且平安喜樂的長大、成親,這筆遺產(chǎn)便是喬影一半、喬淞遠一半;但因這世道對哥兒太不公平,倘若喬影成親后不幸福,亦或者二十歲還未成親,那么這些銀子便盡數(shù)留給喬影,為他安身立命所用。 只因‘幸?!c否的界限太過模糊,畢竟人生總沒有一帆風順的,老太太也懶得跟喬淞遠較真,便做主以喬影的年紀作為界限——倘若他二十歲還未成親,那么就可以帶走所有遺產(chǎn),富足的度過一生;倘若他自愿成親,那么一半的遺產(chǎn)就當是喬家這些年來庇護喬影的謝禮。 當十二歲的喬影第一次知道這些的時候,滿眼都是不可置信。 但令謝九娘比較滿意的是,喬影居然只用了三日就徹底調(diào)整好了情緒,看不出一點難過和委屈。甚至再沒提過其他,只是像以前一樣的習武、練字、讀書,只是再也不會找爹娘求夸獎了。 謝九娘感慨道:“不愧是曹家那小兒的弟子,跟他學了這么多年書法,也算是字如其人了。” 見獵心喜,謝九娘主動要給喬影當師父:“我和你祖母是手帕交,你長得如此像她,又同她一樣的生辰,一樣的命格,甚至陰差陽錯下,你們連性格都如此接近……也罷,喬影,你可算拜我為師?我在京中教導(dǎo)你兩年,兩年后,我離去。到時你想天南海北的游歷,亦或者向你祖母一樣,找到個喜歡的人嫁了,都由你?!?/br> 喬影當即跪下拜師。 十四歲那年,師父離開京城。 三個月后,喬影也動身離開,前往綏州,打算拜師余明函。 ——即便到這時,喬影都沒想過同爹娘撕破臉皮。 或者說,他對爹娘還心存希望。 他是不想成親,但是他是想要拜師后,由德高望重的老師去跟爹娘提此事的。而不是自己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昂著頭、理不直氣不壯地跟爹娘犟嘴。 但娘親的一封信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喬影從頭到腳,涼了個徹底。 原來爹娘都知道自己的小心思,也都猜到余老不會收自己為徒。 他們?nèi)嗽诰┏?,卻眼睜睜看著自己像個跳梁小丑一樣蹦跶。甚至在信中說,未曾出嫁前,多在外面玩玩,見識見識世面也好;成了親就得安分守己的留在后院,相夫教子。 喬影想,如果沒有后面這封信的刺激,當時他也不會在回京后就醞釀著離家出走。 如果他沒有那么早就計劃著離開,當時也不會一路順利的擺脫喬府的搜查,直到他抵達綏州、行山府府城。 那也就不會有后來‘晏知何’和何似飛的一段故事了。 時也,命也。 這其中無論哪個環(huán)節(jié)出差錯,哪個環(huán)節(jié)被取消,都不會有現(xiàn)在的一切。 喬影想,如果沒有當時行山府的那一場邂逅,他第一次見到似飛,應(yīng)該就是在京城吧。 到時,成鳴三年的瓊笙社開年第一宴,在落梅閣,可能是他第一次見到十六歲的少年解元何似飛。 喬影覺得,自己應(yīng)該還是會被少年所吸引,目光會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可這時……似飛應(yīng)該就不會喜歡他了。 且不說自古以來文官武將不可拉幫結(jié)派,單單說想要一展抱負的少年解元,就不可能在考會試和殿試的前夕留戀兒女情長。 畢竟,如果一個男子在人生最重要的關(guān)口放棄激流勇進,而是只想娶個家底殷實的妻子,在岳家的關(guān)照下‘平步青云’,喬影當然也不會喜歡他。 喬影喜歡的并非是‘天分出奇高的人’,而是能一直沉下心做一件事、不為外物動搖心中理想的少年。 就像他很喜歡、欽佩那十二生肖木雕的手藝人一樣。 當喬初員第二年再去木滄縣買木雕,那木雕師傅的雕工可以說是有了突飛猛進的提升。 ——在自己喜歡的領(lǐng)域里一步步前進,怎會不叫人欽佩? 后來……在得知木雕師傅是何似飛后,喬影一顆心激動的‘砰砰’直跳,眼睛已經(jīng)不知道該往哪里看,欽慕之情溢于言表。 謝九娘說了這么多,原本還想看看徒弟的反應(yīng),再詢問他成親一事到底是喬家兩口子逼得,還是自己自愿的。 要是喬家兩口子一直用世俗眼光來壓她徒弟,她這個師父自然不會坐視不理。即便時至如今,她說話的份量已經(jīng)大不如前。 但無論如何,喬家兩口子休想逼她徒弟。 可現(xiàn)在,看著喬影一副恨嫁的樣子,謝九娘就知道自己這回白cao心了。 謝九娘突然詢問:“聽雪點說,昨個兒你跟你爹娘動了匕首,差點以死相逼,怎么回事?” 喬影一五一十的說了爹娘想害何似飛丟狀元的事情。 謝九娘微微錯愕了一下,喬影打量著師父的神色,還以為自己沒做好,卻聽到師父下一句話道:“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跟他們……?” 喬影顯然沒料到師父的重點居然在此,微微垂下眼簾,道:“其實,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一直如此。只是以前的我,心中還滿懷期許,期待能得到他們的關(guān)心和疼愛。小時候,我想,如果我更聽話一點、做得更好一點,他們會夸贊我;后來、后來我又想著,如果我胡鬧一點,他們至少也會批評我、打我。只要他們能看我,我就會很開心。師父,現(xiàn)在的喬影,對他們已經(jīng)沒有期待了?!?/br> 沒有期待,所以,可以撕下和善的假面,真刀真槍的坦誠相見。 謝九娘活這么多年,世事變遷看過不少,但還是壓制不住對喬影的心疼。 她抬手,摸了摸弟子的腦袋,無聲的安慰他。 喬影也不想讓師父為他擔心,道:“其實,當昨日把一切都說開后,我覺得心里順暢不少。真的,師父,我心里從來沒這么舒暢過。以前都是我求他們多看我一眼,我那么卑微的把心捧給他們,無論他們怎么糟踐都可以。但當我把心收回來,當我只做我自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們遠遠沒有我小時候想象的那么強大。原來,我爹只不過是色厲內(nèi)荏,我娘只會一味的給我身上加道德包袱……我看穿了,所以我不會再受到傷害?!?/br> 當一直捧著一顆真心的人收回自己的心后,就該對方患得患失了。 謝九娘道:“阿影真的長大了啊。” 喬影漂亮的杏眸彎了彎,道:“師父此行前來,一定不是專門給我講故事,您還有什么重要的事嗎,徒弟等著呢?!?/br> “原本是重要的,但現(xiàn)在看來,也不算多重要了?!敝x九娘道,“我同余明函有些交情,二月那會兒見著他時,他說‘喬家是京城望族,卻讓一個垂髫小孩不斷孤身前往綏州,定有爹娘失責緣由在。四年前,喬家小兒想要拜師于我,最終沒當面開口;兩年前,因緣際會下同我弟子相遇相知相交,我那弟子甚至當著喬家二郎的面說過結(jié)親一事。如今,我弟子進京趕考,考中后應(yīng)該就商量提親了,因此,他也算我未過門的徒媳。我且勞煩九娘,進京照拂一番喬家小兒?!?/br> 謝九娘每說一句,喬影的臉就以rou眼可見的紅上一分,說到最后,謝九娘自個兒也樂了。 她想著,來都來了,那就把自己想說的事情都說完。 謝九娘道:“阿影,我且與你說道清楚,你祖父留給你的遺產(chǎn)中,不僅有京中、乃至一些富庶地帶的宅子鋪面,還有他曾經(jīng)培養(yǎng)出來的一把手,如今這些人雖年紀大了,但大多都有收徒——就像那喬初員。你爹可能說那是他找回來的,其實那都是你祖父留下,是我當時游歷到揚州,讓他回京照看你的?!?/br> 頓了頓,她說:“這些人都是各有各的生意和鋪面在的,如果你要將其分割一半出去,那些人定然也收不回來了。你可要想好這一點,畢竟,得力手下的培養(yǎng)當真艱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