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家子的科舉路 第104節(jié)
當(dāng)天中午,何似飛便收到了房先生送來的契約,租期一年,租金四十兩銀子。 于是,下午他便打算去找老師說得那戶人家。 何似飛一路跟著地址行進。京城的貧富兩級分化十分明顯,繁華地帶是真富麗堂皇,但雜居民巷等地方也是真寒磣。 這里的巷子窄小逼仄,地上前幾日下過的大雪沒有人掃,也不知被多少人踩踏過,成了黑色。今日天氣回暖,消融成了一灘灘泥濘的水洼。 偏生這兒的排水不到位,融雪后的泥水就在地上橫亙著,一腳一個泥印子。 何似飛踩在還未完全消融的雪上,淌過這段路,終于到了此家門口。 這家是土墻、木門,門檻上坐著個正在吃烤甘薯的小孩,小孩抬頭看了看他,又繼續(xù)低頭吃。 何似飛笑著問:“小孩,這院子里可有一戶姓石的人家?” 小孩說話帶著一股京味,道:“哥哥,有的,不過我爹說他們家晦氣,不讓我跟他們家人說話。” 小孩聲音不大不小,院子里抽著煙袋的男人可能聽到了,立刻出來看。 男人見何似飛衣服面料是細棉布的,可明顯一看就是單衣——誰家在寒冬臘月穿單衣呢。只有買不起棉襖的才這么穿。 他心里這么想,眼中警惕倒是少了很多。這些日子石家那個老頭子整天念叨著說自己爹的好友會收留他家孫子的,他當(dāng)時心里還暗暗嫉妒和憎惡了一番。畢竟按照上面的要求,他們要是出不起錢翻修自己的房子,就要被上頭收回,但會給一些銀子補償。 ——那點補償?shù)你y子哪夠在京中置辦房產(chǎn)??? 置辦不起房產(chǎn),那只能離開京城,背井離鄉(xiāng)。他們哪兒甘心啊。 他們家、封家和石家都住在這只有六間房的小院子里,都是窮了不知道多少代的,石家那老頭子念叨著自己家孫子有著落了,可他們一家六口還不知道何去何從呢。 人總是不大樂意看到那些原本不如自己的人突然過得比自己好的。 如今,男人看著何似飛這大冬天穿不起棉襖的架勢,覺得那石家老頭子的爹的好友估計也是破落戶。 他吊了吊眉毛,吊兒郎當(dāng)?shù)恼f:“找石家啊,我們這里是有一戶姓石的,不過不知道是不是你找的那個石家。” 何似飛對他的態(tài)度不為所動,道:“石家,石山谷?!?/br> 男人討了個沒趣,道:“那確實是有,進來吧,就在左邊那戶?!?/br> “多謝?!焙嗡骑w道。 男人倒是愣了愣,只見何似飛這會兒已經(jīng)進屋,敲了敲左邊那戶的房門。他突然拍了拍自家兒子的腦袋,道:“看到這書生沒,你日后也好好念書,讀了書的人到底是不一樣?!?/br> 他兒子還在啃烤甘薯,童言無忌的說:“石家哥哥也念書?!?/br> 男人:“……你小小年紀(jì)還學(xué)會跟你爹頂嘴了是不?” 石山谷見有人敲門,立刻出來開門。 門甫一打開,何似飛先聞到一股行將就木的腐朽氣息。 十三歲的石山谷長得瘦瘦小小,比何似飛生生矮了一個頭,看起來只有十歲出頭。 但他眼睛很大,里面帶著恐慌:“你、你是誰?” 何似飛道:“我是余明函余老的學(xué)生。” 他還沒說下一句,屋內(nèi)的老人咳嗽聲驟然擴大,石山谷急著往里跑,同時院子里響起了叫罵聲:“石家老頭子,你有病你就別開門,咱們院子里都是小娃娃,染病了怎么辦?” 第132章 石山谷正在給爺爺順氣, 又聽到這話,趕緊在屋內(nèi)跑了兩步想去關(guān)門,又擔(dān)心把余老的弟子關(guān)在外面。 一時間, 他幾乎把自己為難成了個陀螺。 何似飛舉步踏入,關(guān)上屋門。 石山谷見何似飛進來,激動的眼淚都要落下,忙道:“公子, 大夫說過,我、我爺爺?shù)玫牟皇前A病, 他就是年紀(jì)大了,身子骨不好,不會染給旁人的?!?/br> 何似飛能進來也是推斷出這老人并未生病,畢竟如果生病的話, 即便家里再窮,也不可能一副藥都不喝。中藥味道那么大, 方才他可是一點都沒聞出來。 何似飛走到床前, 老人努力撐著坐起身子, 眼眸渾濁, 但還是努力睜大了去看何似飛。 老人氣息不穩(wěn)的道:“小公子,我方才聽見您說了,您是我余叔的弟子?!?/br> 何似飛頷首:“老人家,我叫何似飛。” 老人枯瘦雞爪一般的手在身邊抓了抓, 石山谷忙把自己的手遞過去,老人一把抓住, 就要把他往何似飛這邊推。 “小公子, 山谷他、他是個好孩子,我教過他認(rèn)字讀書, 他能當(dāng)好書童的——山谷,你說是也不是?!” 石山谷似乎被爺爺這話給嚇到了,眼淚一下流了出來,沒敢開口。 老人攥他更緊,逼問:“是也不是?!山谷!” 石山谷似乎意識到什么,哭著道:“爺爺!爺爺!” 老人突然呵斥一聲:“不許哭!收住眼淚!” 石山谷哽咽著,眼淚更加洶涌了。 這樣的相處場景讓何似飛想到了送自己去給成安表兄當(dāng)書童的爺奶,只是區(qū)別在于當(dāng)時爺奶身體還康健,能干得動活兒,能賺錢養(yǎng)家;而現(xiàn)在……石家連這個落腳的三分地都即將沒了。 他開口道:“老人家,您放心,我奉師之命來帶走他,會好好照看他的?!?/br> 老人如果是老師好友的兒子,那年紀(jì)應(yīng)該同何似飛爺奶差不多,但此刻,看起來比年逾古稀的老師還要更顯老態(tài)。 但老人還是逼迫石山谷說出那句“我能當(dāng)好書童的”。 老人到底活過半百,曉得他已經(jīng)故去的爹的人情面子所剩無幾。他給父親的許多好久寫信,最終給他回信的只有余老一個。 他相信,把孫子送給余老當(dāng)小廝,可以一時無憂,但余老年紀(jì)也大了啊。到時他這孫子沒有田產(chǎn)耕種、沒有房屋庇身,就肚子里那點墨水,沒錢考科舉,去書肆抄書都沒人要。到時他如何活下來? 而面前的小公子既然親自前來,定是余老交代過什么,他一定得讓石山谷把握好這個機會! 老人見孫子終于說出這句話,眼眶也濕潤了,忙道:“公子,別看他個頭小,但他能干活,洗衣做飯劈柴擔(dān)水,他都能做,而且吃的還少……公子,您可以將他先帶回去看看,他很聽話的,而且學(xué)東西也快,您要是用得順手,就、求求您把他收了吧;要是不順手,再送去給余老也不遲?!?/br> 何似飛見老人即使到了這地步依然沒有道德綁架,對他們家的家風(fēng)和品性多了分認(rèn)可。 老人繼續(xù)道:“公子,我這把老骨頭,其實沒什么大病,就是前些日子兒子凍死,兒媳跳井,我這一下想不開,病倒了。其實平時我都能自己照看自己的,我完全不用山谷照顧我,我這就能下、下床——” 何似飛看著分明已經(jīng)行將就木的老人這么說,心里也明白他的想法。 他想在臨死前,看到孫子成為自己的書童,這樣他也能放心;不然若是讓石山谷先照顧臥床的他的話,他恐怕到死都不能安然闔眼。 何似飛道:“既然如此,讓石山谷辰時到我那兒磨墨,整理書架,午時之前我會讓他回來。” 老人聽到何似飛這個決定,意外中帶著些驚喜,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話來。 何似飛給他們留下五兩碎銀,道:“這是老師讓我?guī)淼模粔蚩衫^續(xù)找我?!?/br> 老人連連道謝,何似飛留下了自己新家的地址后便離開。 屋子里的氣氛太壓抑,看著石家爺爺那仿佛找到了救贖的目光,何似飛不動容是不可能的。 但他依然得估量著石山谷的能力和品性,再決定要不要讓他當(dāng)書童。 何似飛想,如果三年前自己沒有去縣城讀書,自家爺爺奶奶是不是也得如此求人,希望對方給自己一個活計,一條謀生之路。 亦或者,倘若七年前他沒有穿越過來,爺爺奶奶在大水中尋到死去的孫兒…… 何似飛在這逼仄的巷子內(nèi)站定,讓自己不要再往下想,沒有他所設(shè)想的那些如果,他只需要看向前路。 如何想著,何似飛離開這片民居。剛走到巷子口,聽到有人在打聽:“老人家,您可知道,喬府在哪兒?” 旁邊有人道:“喬府?咱們京城好多喬府嘞。” 那個問路的人年歲不大,一身箭袖勁裝,看起來像個練家子,他道:“我要找的喬府,自然是那個最大的喬府?!?/br> 老人家道:“那就在臨春街,那里住的都是大戶人家,你往里走,第二家就是了。他們家門樓子可巍峨了,你不會錯過的?!?/br> 問路人道:“多謝老人家?!?/br> 何似飛從他身邊走過,打算回自己新租的小院,午間他已經(jīng)收拾好了東西,讓鏢師幫忙送過去,現(xiàn)在估摸著已經(jīng)布置的差不多。 就在他邁出下一步的時候,聽到那人又問:“老人家,您說的那條臨春街是喬家正門還是側(cè)門還是后門?我要找他們家后門,該怎么進?” 老人家:“……這我們小老百姓哪兒知道的,能看到大門還是我賣糖葫蘆時路過才看到的,這種大戶人家門口都有侍衛(wèi)喲,多瞧一眼就要把眼珠子挖出來的。我可不敢看?!?/br> 那人一邊咋舌一邊快步著跑遠了。 何似飛回到小院,這里已經(jīng)被喬初員帶著一些仆從打掃清理好,只是站在喬初員旁邊的‘小廝’,打眼一看就是女扮男裝。 不過何似飛也沒多問,喬影當(dāng)時讓鏢師找到他說租好房子后留給他來布置,說不定這人是喬影身邊的侍女。 何似飛確實猜對了,喬初員身邊這個‘小廝’就是雪點。 喬影派雪點來,是擔(dān)心喬初員一個大男人不夠細心,萬一安排的不夠好怎么辦。而雪點是他身邊的大丫鬟,從小就負責(zé)照顧他飲食起居,在這方面應(yīng)該比喬初員管的更周全些。 喬初員帶著何似飛看完院子后,讓雪點帶著小廝們先回去。自己則看著他們關(guān)門后,道:“似飛少爺,明日就是除夕,后日過年,您是……” 何似飛道:“獨自過年,讓你家少爺不要掛念,好好休息吃飯?!彼α诵Γ拔也慌乱粋€人。” 喬初員得了何似飛這邊的準(zhǔn)信,放心許多,他是真的擔(dān)心自家少爺過年時跟老爺夫人吵架,然后一個不開心就喬裝打扮出府來找何公子。 等喬初員在回府路上將何似飛這句話品了又品,才發(fā)現(xiàn)似飛少爺并沒有勸自家少爺一定跟老爺夫人處理好關(guān)系,只是讓他‘吃好睡好’…… 這好像不是讀書人勸誡旁人的路數(shù)啊,大家不都是勸說要孝順爹娘么? 少爺好像還沒給似飛少爺說過他跟老爺夫人的嫌隙吧? 喬初員暗暗心驚,似飛少爺這么聰明,十有八九是猜出來了。 過年前這兩日,何似飛這邊的拜帖終于少了,他可以安下心讀書練字。 石山谷確實如他爺爺所說,聽話能干,而且,跟他相處久了,才發(fā)現(xiàn)石山谷并不像第一次見時那樣不善言辭。當(dāng)時他只是對何似飛又敬又畏,說話才小心翼翼。 處久了,這小少年話就多了起來。問他個什么基本上都講出一大串,倒也讓何似飛這院子里多了一分熱鬧。 不過何似飛不可能僅憑一兩日的相處就確定留下他當(dāng)書童,至少還得多考量一段時間。 在何似飛看來,當(dāng)書童除了手腳麻利,還得嘴巴緊。不然若是很容易被人收買,就把主人家的事情告訴旁人,這樣的書童還不如不要。 隨著過年的十二聲鐘響,還有滿街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何似飛又長大一歲。 除夕夜,他沒有守夜,只是在鐘聲敲響后,一個人在門口點了串爆竹,又給門前的燈籠里添了燈油,這才回去睡覺。 翌日醒來,小院落滿了雪,何似飛吃完飯后自個兒開始掃雪。 掃到一半,石山谷準(zhǔn)時來了,看到何似飛掃雪,當(dāng)即就要自己來。何似飛制止了他,道:“從木滄縣趕來京城,我有一段時間沒好好鍛煉了,正好掃雪鍛煉一下?!?/br> 見石山谷手足無措的站在旁邊,何似飛指了指堂屋的炭爐,道:“你穿得有些少,去烤烤火,暖和一下。爐子里埋了些甘薯,餓了就撈起來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