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家子的科舉路 第64節(jié)
「……和段郎長廂廝守。段李氏,癸巳年十月?!?/br> 片刻后,他找到了這在一眾婉約字跡中十分鋒銳的熟悉字跡—— 「望晏知何平安喜樂 壬辰年四月十九·何似飛留」 第85章 他們仨所搭乘的這首烏篷船比何似飛來府城的那艘稍微大一些, 船篷也比較寬敞,放下三個人的書箱后,還能容納三人并排坐著。 看不到喬影身形后, 何似飛捻著柳枝,進來同他倆坐下。 這倆少年都是陸英的同窗,跟他拜的是一位夫子,年歲十二的少年姓趙, 另一個十四的姓李。他們仨坐在一側(cè),另一側(cè)壘了三只書箱, 還有船家的石鍋和零碎東西,倒也能保持平衡。 此次府試,何似飛所認(rèn)識的包括陸英在內(nèi)的木滄縣五人中,一共中了三位, 有兩位來年得重考縣試,其中一個需要重考的就是坐在何似飛旁邊的十二歲趙姓少年。 看著船篷兩側(cè)不斷后退的兩岸景色, 想著前路就是縣城, 是家, 是爹娘, 考過的少年開始期待著早些回去報喜,而沒考過的這小少年…… “我爹娘一定對我很失望了,不僅是他們,還有我叔叔伯伯, 我爺爺奶奶。我讀書的錢是爹娘給一部分,公中出一部分的, 這回來縣城帶了十七兩銀子, 現(xiàn)在花的一分不?!P(guān)鍵是還沒考過,來年還得重考縣試, 又是一筆開銷。” “莫要擔(dān)心這些,你年紀(jì)這么小,明年一定考過的。”李姓少年安慰他。 “夫子原本也讓我考完縣試之后,壓一年的。他說本來今年的縣試就只是讓我去試試水,曉得縣試的流程即可,不指望我通過縣試,沒想到運氣好在倒數(shù)第二名考過了,家里人又開心又期待,爺爺奶奶也特別激動,還動用公中的錢讓我來考府試……可到頭來還是沒考過。”趙姓少年垂著頭,手指插進自己的頭發(fā)里,苦惱的無以復(fù)加,“早知道我該聽夫子的話的?!?/br> “你已經(jīng)很厲害了,家里好不容易出個讀書人,你爺爺奶奶都是為你高興,才給你準(zhǔn)備的銀錢?!崩钚丈倌暾f,“夫子說的是過來人的意見,但咱們都是頭一回參加科舉,你這么小年紀(jì)就考過了縣試,激動之下想?yún)⒓右换馗嚕彩抢硭鶓?yīng)當(dāng)嘛。” “可是好多錢都浪費了。”小少年依然難過。 因為對他們學(xué)習(xí)經(jīng)歷不大熟,一直都沒開口的何似飛聽明白了,說:“既然覺得浪費了銀錢,那就勤奮苦讀,早日考中秀才,而且,不單單是簡單考秀才,還要去考那前幾的廩膳生。這樣不僅可以免費進入縣學(xué),每月拿四兩銀子和六斗米,還能有兩百畝良田免交田稅。很快就能把這些年花的銀子賺回來?!?/br> 趙姓少年眼睛突然亮了,滿含希冀的看著何似飛,說話都結(jié)巴起來:“真、真的嗎?我、我可以考中秀才嗎?” 他們夫子也是秀才出身,聽說早些年還是某個村子的窮書生,如今靠著教書在縣城買了三進的宅子呢! “怎么不能?”何似飛笑了笑,“宵衣旰食,勤奮苦學(xué),還能考不中么?” 這下不僅是趙姓少年,就連那一直安慰人的李姓少年也被何似飛這一句‘宵衣旰食’給刺激的迸發(fā)了無盡讀書熱忱。 是啊,他不可能看輕了自己,覺得自己府試排名倒數(shù),就肯定考不過院試,考不中秀才——他就算府試排名靠后,但他年紀(jì)不大,今年才十四歲,他勤奮苦學(xué)三年、六年,就不信考不中那廩膳生! 船家原本在兢兢業(yè)業(yè)撐船,偶爾聽到里面有個小孩哭著說府試沒過,另一個小孩安慰,他在心里羨慕年輕人的同時,又覺得讀書是真的敗家——光考個府試就得花出去十七兩銀子啊。他們一家九口人一年才能攢這么多銀子。 但聽到那個最晚上船的公子哥兒的話,船家又想讓自己那八歲的臭小子去讀書了——只要能考中,可不僅僅是光宗耀祖,還能日后住進大宅子,不用像他一樣沒日沒夜的撐船了。 看著兩位突然迸發(fā)熱情的少年,何似飛突然覺得有些乏味。 要是知何兄在就好了,他一定會叨叨:“你就蠱惑別人吧?!?/br> 就這一句,便平添了生活趣味。 ——何似飛那兩句確實跟蠱惑沾點邊,就像那賭坊門口招徠客人的伙計一樣,叫嚷著“一文錢變一兩銀子啦,買的了吃虧買不了上當(dāng)啊”。 但既然大家都是讀書人,這么‘蠱惑’又無可厚非,畢竟都走上這條路了,何似飛不過是勸他們勤學(xué)罷了。 想到這里,何似飛嘆了口氣。 這才分別一刻鐘不到,他就想知何兄了。 普天之下,能遇到這么一個合乎脾性的知交,太難、太難! 何似飛覺得,上天待自己是厚道的,能在十四歲就遇到這樣的知交,何其幸運!畢竟有那么多人,終其一生,都找不到一個能懂自己心思的知己。 可上天對待自己又何其殘酷,他才同知何兄相見、相識了一月多,就被迫分離,從此天闊路遠(yuǎn),山高水長,再見遙遙無期啊。 晏知何曾對他說‘因為自身原因,無法參加科舉’,當(dāng)時何似飛回了一句——“那小弟便少了一位能分享其高中喜悅的兄長?!?/br> 這句話不是安慰,是他內(nèi)心的真正想法。 就像今兒個知何兄興高采烈的為他高中而歡呼一樣,他也想為知何兄開心,甚至還想日后在朝堂相見,在太和殿內(nèi)、在文武百官的見證下,一同進諫…… 當(dāng)時何似飛沒說后面那些,是不想讓知何兄失落。 可他自個兒心底還是會難免嘆惋。 一時興起,何似飛從書箱中翻出筆墨紙硯,飛快寫下兩句詩文。 準(zhǔn)備寫第三句的時候,何似飛突然想起老師所言:“寫詩一定得有氣,狂氣、郁氣……” 他現(xiàn)在這種情緒,算是郁氣的一種吧。 那邊兩個原本興致高漲準(zhǔn)備回家后就好好念書的少年見何似飛冷不丁開始寫詩,都有些愕然,但看清他寫得內(nèi)容后,又紛紛表示理解和羨慕。 理解是針對于何似飛,他同好友分別,此刻心中定有所感,才來抒發(fā)感情; 羨慕則是對于晏知何——何兄詩文做得如此之好,百年之后,這些詩文能傳承千秋,那‘晏知何’這個名字,即便沒什么作為,也會流傳千古。 這可不值得羨慕么? 就在幾人剛抵達木滄縣渡口的時候,等候在這里的陸英等人帶來了一個天大的對大家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的消息——今年要開恩科。 天下讀書人,沒有一個會排斥‘恩科’。 恩科,顧名思義,是恩賜予書生的科考。 一般只有在新皇登基那一年或者第二年才會開。 如果單單是增加一場考試,那對學(xué)子們也沒多大吸引力,畢竟競爭力還是一樣的大,該考不中依然考不中。 恩科的恩賜意義在于,除了會試和殿試外,其他兩科的錄取人數(shù)會增加接近一半! 不過,趙姓小少年很快垂頭喪氣起來:“恩科只是針對于院試、鄉(xiāng)試、會試和殿試,且絕大多數(shù)名額都給了院試和鄉(xiāng)試,我府試沒過,是蹭不上今年的院試了?!?/br> 陸英草草安撫了他一句,然后悄聲問何似飛:“似飛兄,你可要參……” 何似飛頷首:“參加?!苯衲臧嗽碌脑涸?。 陸英同他一道往回走,訴說著自己的糾結(jié):“你們在路上,消息未免有些閉塞,其實昨兒個這消息就傳來了,我爹娘帶著我專程去找了夫子。夫子說我的天資,去考這增加了考中人數(shù)的恩科院試,可能會通過,也可能不會通過,一切全看我的發(fā)揮?!?/br> 頓了頓,陸英道,“但他還說,就算運氣好通過,也是最末等的秀才,此生便與增廣生無緣了?!?/br> 沈勤益便是增廣生,可以繼續(xù)在縣學(xué)念書,且不用交任何學(xué)費。 陸英嘆氣:“夫子說我再壓兩年,指不定能沖一沖那廩膳生——如果能考中第一榜的廩膳生,日后再要中舉的幾率也大一些??晌业锫犞車硕甲尯⒆尤タ寄嵌骺?,他們便覺得恩科不下場,就是一種吃虧,現(xiàn)在他們想讓我去參加八月的恩科。似飛兄,你的想法呢?” 何似飛想了想,說:“恩科的考中人數(shù)會由四十多人增加至七八十人,到時縣學(xué)書生人數(shù)定會增長許多。原本一些末位的秀才可以通過交錢進入縣學(xué)繼續(xù)念書,恩科一開,他們可能就進不來了?!?/br> “對啊,似飛兄說得有道理!我如果運氣好,真考中的末位的秀才,那我也進不去縣學(xué),咱們縣城愿意教書的舉人老爺可都在縣學(xué)呢。”陸英宛若醍醐灌頂,“我這就回去告訴爹娘,還是聽夫子的意見,再苦學(xué)一兩年,去沖一沖那廩膳生!” 何似飛回家放了書箱后,先去余府看了一眼,自家老師還沒回來,余管家跟著伺候他也走了,府內(nèi)只剩下幾個打掃的小廝。 不過小廝見到何似飛后倒是很開心,見他風(fēng)塵仆仆,定是一回縣城就過來了,連忙讓廚娘去做飯,并且給了何似飛書房鑰匙。 “先恭喜少爺考中童生!昨兒個報喜的官爺就來了,咱們此前受了管家教導(dǎo),沒給老爺和您丟臉?!?/br> 頓了頓,小廝又說:“少爺,老爺臨走前說他最近如果回不來的話,您就在書房看書,科舉時間緊迫,功課一日都不可落下?!边@句話小廝顯然背了不知道多少遍,繼續(xù)說,“老爺說書房鎮(zhèn)紙下有給您列的書單和學(xué)習(xí)規(guī)劃,他回來后要檢查的?!?/br> 最后那一句小廝說得很不好意思,畢竟何似飛是老爺?shù)挠H傳弟子,是這座府邸的小主人,他這么直白的傳遞老爺?shù)脑?,可千萬不要討了少爺嫌棄。 第86章 走過長長的抄手游廊, 再過一道花枝繁茂的垂花門,便是書房。 說實話,老師的書房, 何似飛來得次數(shù)不少,但他以前都是找書、或者被老師考校問題才會過來,像現(xiàn)在這樣獨自一人開門進來,還是頭一回。 以往總是兩人在的書房現(xiàn)下只有何似飛一人, 桌案上還落了一層博灰,無端顯得有些冷清。 何似飛沒急著擦桌, 而是先拿起鎮(zhèn)紙,底下壓著一張簡簡單單寫了寥寥數(shù)行字的讀書規(guī)劃。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何似飛微微有些詫異,覺得這不是老師的風(fēng)格——他家老師, 平日里看起來嚴(yán)厲,其實心中滿是慈愛, 對小輩更是喜歡絮絮叨叨的表達著關(guān)懷, 留書內(nèi)容不該如此簡潔。 他出發(fā)去府城前, 老師都恨不得把自個兒當(dāng)年的經(jīng)歷全給他講一遍, 以免他因為年紀(jì)小而吃悶虧。 按理說,何似飛到府城安頓好后,應(yīng)該書信一封給老師報平安,但因為新帝即將登基, 老師不帶他去京城的借口便是‘似飛人在府城,如今聯(lián)系不及’, 故此, 一月多來,他一封書信都不能給老師寫。 老師這邊亦是同樣。 可不能寄信不代表不能在家留書, 何似飛不免有稍許失落。他將這份規(guī)劃收起來,自己出去打了盆水,將塵封二十來日的書房擦拭一番。 灰塵沒了,便顯得有了人氣兒。 正好這會兒飯食已備好,何似飛凈了手和臉后出去吃飯。 迎上來的小廝還是方才那位,只是可能因為傳了最后一句話,面色有些訕訕,不大敢看何似飛的眼睛。 何似飛倒是慢慢品過味來——他老師并非不想給自己留書,很可能是上面派來的人一直跟著他,他不想跟自己表現(xiàn)的太過親密,便隨口給小廝說了兩句。 畢竟,‘回來后檢查’這種話,可以平輩代傳,可以長輩對晚輩傳達,由一個下人對少爺傳達,就稍微有些逾矩了。 何似飛最開始聽了,沒反應(yīng)過來,是因為他骨子里還是沒有這時代的尊卑觀念,現(xiàn)下看了小廝的態(tài)度,便漸漸回過味來了。 除此之外,老師此舉還能深入的推斷出一些消息——他老人家不想在新帝的人面前表現(xiàn)的與自己親近,只是袒露了‘嚴(yán)師’這個表象,很可能是不想自己日后被新帝過度猜忌。 可即便老師這樣走一步算十步的人,這輩子也三起三貶??磥恚瑸楣僦?,當(dāng)真是難于登天。 何似飛倒沒害怕,反而心中充滿了躍躍欲試之感。 真想時間過的快些,早日考過科舉,步入朝堂。 ——骨子里就沒有過‘安分’這個詞的何似飛如是想著。 余府的小廝們只感覺小少爺考中府試案首后,讀書比以前更加刻苦認(rèn)真了。即便沒有老爺在旁督促,小少爺依然在不斷謄抄、練字、寫策問,就連鍛煉也沒落下。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案首老哥,最近叫你出來怎么越來越難了?”剛蹴鞠結(jié)束,沈勤益自來熟的攬著何似飛的肩膀,“以你的才學(xué),院試案首肯定不在話下啊?!?/br> 當(dāng)然,后面這半句,沈勤益是壓低了聲音湊在何似飛耳邊說的。 “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若自得自滿,豈不又是一個傷仲永?”何似飛淡淡反問。 “但……蘭甫兄的策問都遠(yuǎn)不如你寫得好了,他比我還早一年半中了秀才呢?!鄙蚯谝嬖俅梧止尽?/br> 何似飛回眸看了一眼蹴鞠場,只見裁判還在算分,于是擋開沈勤益的胳膊,雙腿彎曲,雙手撐在膝蓋上,任由面頰上的汗水不斷滴落。 見沈勤益還是不解,他繼續(xù)說:“大家都知道恩科的考中人數(shù)增多,那報考人數(shù)定然也會暴漲,到時恐怕比普通的院試還要難考。案首之位,競爭者更不知凡幾了?!?/br> “也對,畢竟院試不像府試,是得本年度考過縣試才能參加。院試這邊,只要是個童生,不管是多少年前考中的,都能參加。我們縣學(xué)的夫子就在說,有些原本已經(jīng)熄了考秀才心思的老童生,得知了恩科消息,都開始拿起書看,躍躍欲試?!鄙蚯谝骖D了頓,“不過,我覺得他們對你來說,應(yīng)該不算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