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家子的科舉路 第60節(jié)
陸英這會兒也滿臉尷尬,他原本只想跟似飛兄說說那可憐的踢翻尿壺的考生,沒想到卻被此人借著這由頭發(fā)揮一通。 正在眾書生之間氛圍凝滯時,一個拎著書籃的矮小考生被衙役帶了來,他在周圍環(huán)視一圈,目光定定的落在何似飛身上,腿腳一動,直奔他而去。 “何、何兄臺,你答卷太好、太快了,嗚嗚,每次看到知府大人和學(xué)政大人一邊看你答卷一邊點頭,然后你每次都在我寫一半時就交卷了,我心好慌?!?/br> 陸英滿目茫然的看著這半大小孩,迷迷瞪瞪的詢問:“似飛兄,這、這是誰?” 在場書生已經(jīng)很快替他解答了:“寧水縣神童案首,吳參。” 場內(nèi)一片安靜后,緊接著是一陣議論:“何兄臺……那少年難道就是寫出‘一從梅粉褪殘妝’的木滄縣何似飛案首?” “沒錯了應(yīng)該,你沒聽神童說知府大人看他答卷時頗為滿意的神態(tài)么?” “嘖嘖,我本以為我交卷已經(jīng)夠快了,但我來時這位兄臺已經(jīng)靠墻小憩了?!?/br> 何似飛身邊很快圍攏起一群不認(rèn)識的書生,有的夸何似飛詩作寫得好,有的說對他仰慕已久,還有的說希望日后還有機會再見…… 就連原本擠在何似飛身邊的陸英這會兒都摻和不進(jìn)去。 陸英偶爾能聽到何似飛對這些書生們禮貌又客氣的回應(yīng),心中羨慕之余,又露出一個笑容——似飛兄真的很厲害,在縣城時就備受他們這群蒙童敬佩,到了府城依然能熠熠生輝。 幸好世上也就這么一個何似飛,要是再多來幾個,真不給他們這些普通人活路了。 陸英如是想著,環(huán)顧四周,想找個地方坐下歇息。一不留神瞥到了方才炫耀的孫公子等人,只見這位公子正咬緊牙關(guān),一臉的不忿卻又不敢言。陸英心情大好,心說讓你炫耀,炫耀那么久也沒什么人去主動同你結(jié)識。 等所有考生交卷完,衙役挨個仔細(xì)檢查了各自號房,發(fā)現(xiàn)沒有涂抹、謄抄小抄之外,就讓大家各回各的號房,休息一晚后等待明日下發(fā)考卷。 何似飛再次被鎖在那小小的方寸之地,點燃蠟燭,將桌板與坐板一起平鋪在地面上,尋思自己該怎么睡。 這號房寬三尺半,深二尺半,無論怎么都窩不下如今個兒高的何似飛。并且,何似飛還要注意自個兒不要碰到那瓦質(zhì)尿盆,睡姿成了難上加難的事情。 此時年紀(jì)小的優(yōu)勢就展現(xiàn)出來了。 他對面那吳參才剛過十歲,身量沒怎么長,在這小小的號房里甚至還能蹬直了腿休息。 何似飛嘆了口氣,將自己外衣脫下來,反裹在身上——這樣在睡著后更能長久的維持體溫。 隨后,將腿委屈的蜷縮起來,湊活著躺下了。 何似飛本以為自己估計只能這么躺一晚上,沒想到自己這十四歲正在成長中的身體還是覺多,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待到他醒來時,周遭一片漆黑,但卻并不那么安靜,有夢囈的,有打呼嚕的,還有……磨牙的聲音。 這給原本肅穆的府試平添一份生活氣息。 但在這種環(huán)境中再想睡著,那就有點難了。 何似飛覺得自己大概睡夠了,只是腿麻得不行,他坐起身,背靠著墻壁,雙腿平直的抻在木板上。 待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黑暗,透過只有一半的號房門,何似飛能看到那殘缺了一些的月亮,還有遠(yuǎn)處高聳的大行山。 不一會兒,有衙役巡邏的腳步聲走近,他們沒舉火把,但有佩刀與腰牌碰撞發(fā)出的細(xì)碎聲音。 何似飛數(shù)著他們巡邏的次數(shù),大約在第三十七次時,府試第三場第二日考試,正式開始。 縱然昨兒個被那十歲神童案首給‘嗚嗚’的控訴一番,何似飛今兒個還是沒有延緩自己交卷的時間,他寫好檢查完便上交答卷。 總歸是急著回去沐浴和吃午飯的。 一出府試考棚大門,何似飛就看到那抱著個食盒,正偏頭靠墻休息的少年。 似乎察覺到有人看自己,喬影立刻驚醒,那眼眸中的戒備在看到何似飛的瞬間便如云霧散開,露出清澈的笑意。 喬影兩步跑到何似飛面前,壓低聲音問:“怎么這么早就出來,我還以為你會在午時過后才寫完卷子,怕你餓,給你帶了飯食。” 他們走離了考棚區(qū)域,才用正常聲音說話。 喬影說:“我記得你去考試只帶了饅頭,吃一日半的饅頭哪行,前面有個棚子,咱們進(jìn)去吃些東西再回客棧?!?/br> 何似飛是那種對生活很有規(guī)劃的人,且非必要之事,他鮮少會打亂自己的安排。 比如他在那狹小的號房里窩了一晚上,便想著回來趕緊沐浴,隨后再吃飯。可這個想法卻在看到知何兄手中食盒的瞬間就消弭了,此刻聽到知何兄的安排,他沒有不答應(yīng)的。 他低著頭吃飯,聽到知何兄說:“府試……考得如何?” 何似飛莞爾:“尚可?!?/br> “哦,我聽說號房都很窄,很小,你這樣的……怎么睡???” 這回輪到何似飛驚訝:“知何兄沒考科舉么?” 雖說之前介紹自己時晏知何未說過他有科舉名次,但看著晏知何的字,還有他對四書五經(jīng)的了解,何似飛便下意識覺得他至少也是一等的秀才,就是廩膳生之列。運氣好點,可能還是個舉人。但何似飛覺得以知何兄這等見識,至少得沉積一年半載,去考去那解元之位,而非考個普通名次的舉人。 喬影眨了眨眼睛,他深知何似飛直截了當(dāng)問出來的緣由——這代表他們的關(guān)系已非普通朋友了。 要是放在以前,似飛賢弟會輕描淡寫的略過科舉這件事,直接回答他的問題。畢竟別人不說的事情,大概都有什么隱情,多問會討嫌。 但對于關(guān)系親近的人,卻可以更進(jìn)一步的問詢。 喬影想要告訴似飛賢弟自己是哥兒的話都到了嘴邊,又生生卡住。 告訴了之后,似飛賢弟就知道自己從頭到尾都在騙他了。他還會這樣和自己同桌交流么?他還會簪花贈詩給自己么?他、他還會把僅有的一碗粥分自己一半么? 第81章 最終, 喬影斟酌著說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因為,自身原因,不適合考科舉?!?/br> 這句話可以有多方面的理解。 可以是晏知何身體有某些隱疾, 不適合參加科舉;亦或者是他曾經(jīng)犯下過什么錯,被科舉考試永不招錄;最后,有一個非常離奇,卻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是猜晏知何不是男子。 喬影說完后,抬眸目光一錯不錯的看著何似飛。 此刻, 他真是希望何似飛猜出來,又不希望他猜出來。 何似飛被知何兄這么看著,心中有了一瞬間的緊張感,他擱下早已停了的筷子, 同樣看著知何兄,認(rèn)真說:“那小弟便少了一位能分享其高中喜悅的兄長。” 他果然沒猜出來, 喬影想。 畢竟, 在有足夠的證據(jù)之前, 沒人會把自己認(rèn)為是‘兄長’的存在猜為哥兒。 但何似飛這句話太溫暖了, 溫暖到有那么一瞬間,喬影想哭。 ——作為一個自小就被教育說“你現(xiàn)在造作可以,但等你十五歲,等你到了年紀(jì), 你就要嫁人,到時你就要相夫教子, 安于內(nèi)宅, 當(dāng)你相公的賢內(nèi)助”的哥兒,作為一個從小就叛逆無比的哥兒, 作為一個君子道義詩文歌賦學(xué)得比大多數(shù)男子還出彩的哥兒,喬影不甘心當(dāng)一個居于內(nèi)宅的賢內(nèi)助。 一點也不甘心。 喬影偏了頭,不著痕跡的眨去蘊藏在內(nèi)心十多年的悲哀。再回過頭來又是此前那副對科舉很好奇的模樣:“賢弟,你可還沒說,那么窄小的號房,夜里到底怎么休息的?” 何似飛快速扒了飯,一邊把碗筷收拾進(jìn)食盒,一邊說:“先把書籃里的東西都收拾好,放在頭向的這一側(cè),然后脫了外袍反裹在身上,把膝蓋蜷縮到肋骨附近,就能窩起來睡了?!?/br> 喬影:“……” 這句話真的很有畫面感了??煽粗驹谒媲傲嘀澈械乃骑w賢弟,看著他這身高腿長、俊朗矜貴的樣子,喬影依然很難想象他是那么委屈的蜷縮睡覺的。 那樣睡覺恐怕都不能翻身吧? 何似飛沒講的是,確實不能翻身,畢竟一翻身,動作一大,可能就不小心踢到尿盆,那要是倒了,睡不了就算了,第二日肯定會無心答卷。 當(dāng)時何似飛睡著前就在想,自己這姿勢,今兒個肯定是睡不著的,也就不擔(dān)心踢不踢的問題。沒想到他居然就著那姿勢給睡著了,并且一夜都沒怎么動過。 兩人回了客棧,何似飛先回去沐浴一番,下午喬影問他要不要同去大行山腳下的文廟。 何似飛當(dāng)時正在用帕子絞頭發(fā),失笑:“拜文廟不都得考前去么,現(xiàn)在都考完了?!?/br> 喬影沒考過科舉,也并不知道這些只有科考書生們才會在乎的事情。 還是這幾日他聽到客棧里有人說前些日子考生們都去拜了文廟后,才想起那些日子似飛賢弟一直同自己辯論策問問題,別說去文廟了,就連客棧都沒出過幾回。 喬影聽到何似飛的話,說:“那些書生考前都是一個人拜,一個人求自己能考中;你雖是考后才拜,但我陪你一道,我祝愿你能考中,高中案首!我們有兩份愿望,雖說時間晚了些,但怎么著也比那一份愿望跑得快,文曲星老爺能先聽到我們的愿望?!?/br> 何似飛絞頭發(fā)的手頓了頓,轉(zhuǎn)頭去看晏知何。 初識那日,少年指尖銀針翻轉(zhuǎn)仿佛還在眼前,何似飛本以為這會是一位有熱血肝膽、嫉惡如仇的俠客,后來有了交情,知何兄確實頗有大俠風(fēng)范——他的俠氣不僅表現(xiàn)在出手救人,還表現(xiàn)在不吝惜學(xué)識,毫不藏私的同自己辯論、分析。 得一知交如此,實乃人生之幸。 只是,何似飛萬萬沒想到,俠客亦有柔情之時。 他答應(yīng)道:“小弟卻之不恭?!?/br> 兩人腳程不慢,趕在傍晚考生離開之際便回到了客棧。 何似飛是因為此前經(jīng)常跑步,走路速度才不慢;喬影身為哥兒,走路從不像世俗管教下的哥兒那樣注意儀態(tài),是因為他自小習(xí)武,即便力量方面天生弱于男子,他還是在敏捷和技巧方面下了狠功夫,因此在加快速度時不會顯得忸怩。 無論是待人接物、還是行為處事,都看不出一點哥兒姿態(tài)的喬影,任誰一眼都難以猜出他的哥兒身份。 府試結(jié)束后的悅來客??梢哉f是熱鬧非凡。 這客棧雖然貴,位置卻距離學(xué)道街尤其近,再加上飯食好吃,服務(wù)周到,還是有不少外來學(xué)子喜歡住在這里的。 何似飛同喬影剛踏入悅來客棧,便有人眼尖的認(rèn)出了何似飛—— “何兄!” “何案首!” “真的是何兄,何兄交答卷好快啊,我等心中佩服至極?!?/br> “何兄昨日那首詩文做得如何?” 書生們都是好意,何似飛回頭看了晏知何一眼,見他也跟上來,便同他一起加入眾人的討論。 這時候的討論主題無非是‘對答案’和相約去喝酒游玩兩種。 何似飛以自己年紀(jì)尚小,不易沾酒婉拒了大家的好意。有人笑著起哄:“何兄,十四歲不小啦,明年就該相看媳婦了。不會喝酒怎么成?” 在場大部分書生都比何似飛要大個兩三歲,基本上是屬于已經(jīng)定親或者是成親的狀態(tài),對這些話題頗為感興趣。 “就是啊,何兄,我在你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定親了,現(xiàn)在就等我考中府試成親呢。這年紀(jì)不小了,可以喝酒的?!?/br> 何似飛心想這個年紀(jì)身體還未發(fā)育完成,過早沾酒精可能會影響發(fā)育,他自然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大家既然同考了府試,便算作同窗,更別提現(xiàn)在又同住一間客棧,關(guān)系自然緊密了一些。考前他們不能把何似飛這個名字與長相對上,現(xiàn)下好不容易混了個臉熟,自然要多說幾句話。 “只是喝酒,咱們都還沒成親,不去那些腌臢地方,只是找個巷子里的小酒館,嘗嘗這行山府的佳釀。何兄,一道去唄?” “何兄詩文寫得那么好,喝了酒指不定更有靈感了!” 說到興奮處,有人甚至自來熟的上前攔住何似飛的肩膀。 喬影目光落在那人的手上,眼神中帶著自己未曾察覺的……忿忿。他作為似飛賢弟的兄長,還沒這么搭過何似飛的肩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