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子的科舉路 第25節(jié)
他在看陳竹的反應。 雖說無論如何,何似飛都不會讓陳云尚他們幾人把陳竹帶到青樓去, 但這會兒,面對陳云尚的詰問與呵斥, 何似飛更想看陳竹會如何表現。 幸好,陳竹只是晃了一瞬,就扶在旁邊的影壁上站直了身體——他沒有依言跪下,也沒有走過去。 好像渾然未曾聽到陳云尚的吩咐。 今兒個是端午, 木滄縣城異常熱鬧,他們這院落所在的偏僻小巷里也不復往日冷清, 有人來來往往的百姓。 何似飛跟在陳竹身后進來, 卻并未關門, 放任街上那些歡聲傳進來。 陳云尚到底還是好面子, 見院門未關,這會兒縱然再氣,也不會對陳竹動手。 他的朋友們倒是笑起來:“云尚養(yǎng)的這哥兒倒是有骨氣,嘖, 配著這身段,想必在床上別有一番滋味。” “此前老聽云尚兄說這哥兒脾氣綿軟, 在床上跟死魚一樣不知反應, 才一直沒對他產生興趣。沒想到今日一看,完全不似云尚兄所言嘛。這樣的脾性多帶勁兒啊, 成安,你說是不是?” 院子不大,陳竹與何似飛又站在影壁處,距離在院中納涼等候的眾人不過兩丈距離,借著半暗的天光,被點了名的高成安能清楚的看到何似飛。 高成安能清楚的感覺到何似飛聽完這句話后,落在他身上的視線。 方才在外面還能跟著眾人一起開玩笑的高成安啞了聲,沒說話。 不過,大家都知道高成安面皮薄,剛來縣城時還是個雉,見他不做聲,便笑得更暢快。 笑完后,大家不自覺地把目光落在何似飛身上。 年僅十二歲的少年身形單薄,頭上扎著雙髻,稚嫩之余,又因為優(yōu)越的面部骨相,以及頰邊少許的嬰兒肥,讓人看了第一眼后,就再也挪不開視線。 “嘖,”有人驚艷出聲,“這是誰家哥兒,如此標致?不會是成安家養(yǎng)的童養(yǎng)媳吧?” 居然沒往通房這方面猜,直接上升到了‘童養(yǎng)媳’。 這年頭,雖然哥兒身份低下,但容貌出色的哥兒依然會被眾人抬高身價。其實不只是哥兒,女子,男子亦是同樣,潘安出門還被擲果盈車呢。 “這就是成安的不是了,怎么還玩起了金屋藏嬌?!?/br> 高成安面色泛紅,被這群人說得臊得慌,連聲道:“那是我表弟,哥哥們莫要再開玩笑?!?/br> 大家顯然不信高成安的話,還要讓陳云尚給他作證。 但陳云尚現在幾乎要被陳竹氣得肝疼——這還是陳竹跟他以來,第一次不聽他的話。 陳云尚聲音里多了幾分嚴苛:“陳竹,是我最近太給你臉了嗎?” 何似飛輕笑出聲:“陳大哥,你不會以為一個月四百文錢,就能雇一個人不僅為你把衣食住行伺候的面面俱到,還能供你排解欲望吧?” 輕慢的語調,配合著唇齒間的笑意,讓陳云尚的臉倏然脹紅。 何似飛這么說是有原因的,陳云尚的這些朋友,雖然嘴上說著沒錢在畫舫里過夜,但身上衣服的面料明顯比陳云尚的好上一等。何似飛估計他們家底應當比陳家要好一些。 在縣城生活這么久,何似飛對這里的物價行情心里有數——四百文錢是可以雇傭一個丫鬟或者哥兒當下人,但這些下人是有最基本的‘人權’的,那就是晚上不陪過夜。即便是天子,也不能隨便拉一位宮女寵幸,不然定然要被言官彈劾。 而如果陳云尚要狡辯說陳竹是他的通房,伺候他天經地義,那就更有得談——白日里通房可是有大把時間休息的,甚至有的富裕人家,還會給通房安排一個下人伺候。 陳云尚給陳竹一份工錢,把陳竹當成兩個人用,本就不合情理。 雖說家里不那么富庶的人家經常會不把通房當人看,但這種事只能私下里做,拉扯到臺面上來,誰的臉能掛得??? 何似飛說完,靜等了一瞬,只見小院內安靜異常,再次莞爾,“抱歉,小子說話唐突了。陳大哥莫怪?!?/br> 天光已經大暗,月亮掛上梢頭,月華傾瀉而下,趁得少年人眸光璀璨,配著誠懇的道歉,似乎方才那句真是無心之失。 可話已經說出去,陳云尚那些好友們全都聽到了,一個個震驚的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他們是知曉陳竹是陳云尚的書童的,但他們一般都會有好些人伺候,書童只是負責接送他們上學下學,基本上可以當做半個同窗。其他衣食住行,都有仆從伺候。可聽何似飛的意思,陳云尚是要這陳竹白天伺候他生活起居,晚上還要暖床? 富庶人家沒有這么用下人的! 陳云尚自覺自己給陳竹安排的活計不累——不過是讓他早晨給自己打水,伺候自己梳洗,送自己上學,隨后回來整理屋子,打掃院落,再把衣服送去漿洗,偶爾為他逢些新的鞋襪,午間再給他送飯,接他下學,下午熱的時候給他打扇,傍晚再給他買飯,伺候他洗腳睡覺…… 哦,這個睡覺偶爾還要帶上其他朋友。 陳云尚目光直直的看向何似飛,何似飛不閃不避。 他冷笑道:“陳竹是我家的下人,既然似飛表弟說我累著陳竹,不然,你把陳竹買下,讓他伺候你,你看如何?” 這么快就上鉤了。 何似飛感覺自己還沒開啟嘲諷大招。 這個時代的書生還真是死要面子。 方才對外界一直沒多少反應的陳竹嘴唇顫抖,指尖在影壁邊緣崩得毫無血色,下唇已經被他咬的出血。 陳云尚他怎么、他怎么還要用自己來侮辱何似飛! 腥甜逐漸漫入口舌,陳竹幾乎感覺不到痛,他只是惦記著自己沒做完的那雙鞋,眼中淚水迷朦,他早早就準備著要給何似飛做一雙千層底的布鞋,可他還沒做完啊。 在一片恍惚中,陳竹聽到何似飛說了兩個字:“好啊?!?/br> 在場眾人,無論是心存死志的陳竹,還是那些覺得陳云尚把人用得太過的朋友,亦或者是完全在狀況外只顧著自己臊得慌的高成安,聽到這兩個字,全都愣了愣。 何似飛又說:“既然如此,陳大哥開個價,我買下阿竹哥的賣身契?!?/br> 他說的是賣身契,不是買下陳竹。 陳云尚目眥盡裂,鼻孔排氣,當著好友的面,不好出爾反爾,道:“五十兩?!?/br> ——即便是在縣城,這個價格都足以買下兩個容貌姣好的通房了。 “成交?!焙嗡骑w想也不想的答應。 他前些日子買書,正好去錢莊兌開了那百兩銀票,現下徑直掏出五十兩的銀票來,說,“還請陳大哥將賣身契給我。” 陳云尚騎虎難下,他的好友們則一個個目光呆滯——別說,就算是他們這樣的出身,能一次性拿出五十兩銀票的都不多。 漆黑天幕上的星子隨著天色逐漸趨于明顯,門外行人不知何時各自歸家,院內眾書生簇擁著身懷五十兩巨款的陳云尚出門,小院里重新歸于寂靜。 何似飛將陳竹的賣身契還給他,準備回屋清點行囊。 經此一役,他是跟陳云尚再也住不到一個院子里了,打算在外面先住幾天客棧,湊時間給趙麥掌柜雕刻好那答應了他的東陽木雕。 第39章 對于買賣小廝而言, 一般的莊家戶就算有些閑錢,也不大敢買。不是因為舍不得錢,而是因為自己就是泥腿子, 還要買人來伺候,會在村里惹人非議。 因此,以何似飛現在的身份而言,買賣小廝是會被人說道的。 不過, 這也僅僅是非議罷了。 再說,要是他能正式啟蒙, 這些‘說道’自然會迅速消弭。 陳竹今兒個肯定是睡不著的,他拿著何似飛給自己的賣身契,整個人如在夢里,不真實的感覺一層一層從心頭向上翻涌。 可這賣身契又是如此的真實。 他不識字, 但他認識自己和陳云尚少爺的名字,更別說, 幾個月前父母將他送到陳家時, 陳管家就是拿著這張紙讓他按手印的。這上面還有他的手印, 真的是他的賣身契。 上面有一層新墨, 劃掉了‘陳云尚’,改寫了另外三個字。 這是方才陳云尚自己在氣頭上寫下的。 那三個字陳竹不認識,想來應該是何似飛的名字。 陳竹呆呆地想,似飛將他的身份文書交還給他, 是讓他恢復自由身么? 對于如何贖身,陳竹以前在陳家伺候陳云尚的時候, 聽府里的丫鬟提到過, 好像是拿到自己的賣身契后,要去官府重新辦一張身份文書。 畢竟, 他現在的身份文書上寫了一個‘奴’字,這倒不是打入奴籍,僅僅代表他是別人的家奴。 陳竹眼淚不受控制的滑出眼眶,順著清瘦的面頰,最后從下頜處一滴滴落下。 他哭了好一會兒,還是帶著這張賣身契敲響了何似飛的房門,少年人青澀的嗓音傳出,“門沒鎖,進來?!?/br> 此前陳竹不曾進過何似飛的屋子,即便他把何似飛當弟弟看待,但到底男子和哥兒有別,這一點他一直注意著。 現在,聽到何似飛的聲音,陳竹心里擂鼓一般劇烈跳動著,緩緩踏入。 何似飛背對著他在收拾行囊。 陳竹呆楞住,一腔話語全被堵在嗓子眼兒,到口邊只剩下一句:“似、何少爺,你、你這是要出門?” 何似飛轉身,他方才將陳竹一個人留在院子里,是給他冷靜和沉默的時間。 畢竟,不管是誰,經歷過陳竹這樣的事情,心里都不會平靜。有人陪著的話估計會更加拘束。 不過,何似飛并沒有給陳竹很多時間,如果等他收拾好行李,陳竹還在外面哭,他就會讓陳竹先去收拾行囊,等會兒到了客棧再哀傷。 陳竹這個人是非常柔軟,但他的堅韌顯然超過了何似飛的預期。 他在何似飛收拾到一半時,就止住了哭泣。 “少爺,這賣身契……” 即便知曉陳云尚他們今晚不會回來,但何似飛到底年紀小,這會兒精神已經不濟,沒有悉心一字一頓的引導陳竹,只是說:“阿竹哥,賣身契就放在你那兒。但我建議你暫時不要去官府給自己更改身份文書,現在時機還不大成熟。我這么說可能會傷害到你,但我覺得你心里是明白的。你既是爹娘賣給陳家的,那他們能賣你一次,就能賣第二次。我暫時應該會留在縣城,你如果愿意,便跟在我身邊,你現在名義上雖是我的仆從,可我不會真將你視作下人。只要你身份文書上不是自由之身,你爹娘的手就伸不過來。等到日后你……等你之后想明白,不會輕易被人傷害時,便是時機成熟之時。” 說到后面,何似飛原本想說“等你自己之后能獨當一面”,但這句話說出來,可能會引得陳竹恐慌。 畢竟這世道從來不讓女子和哥兒去獨當一面,所有人都教他們當男人的附庸品。 陳竹聽完他說這么長一句話,眼淚幾乎又要下來,他原本只是隨意用袖口一抹,才發(fā)現自己眼淚越流越多,只能繼續(xù)擦。 他明白何似飛少爺的意思,何似飛少爺是想要護著他,不被爹娘二次賣給別人。 何似飛少爺怎么這么好啊。 可何似飛越好,陳竹就覺得手里這賣身契越燙,他的手甚至都顫抖起來,他很想將這賣身契交給何似飛,他不要自己拿著,他不要再恢復自由之身…… 但陳竹又不敢不遵從何似飛的話。 陳竹這輩子沒有忤逆過誰,唯一一次還是因為陳云尚要帶他進青樓。 可對于何似飛少爺,他的任何一個要求,自己都不想忤逆,都想順從聽話。 何似飛見陳竹捧著賣身契不說話,整個人微微有些詫異,他盯著陳竹看了一會兒,才明白陳竹的想法。 說到底,還是何似飛的思維和想法與這時代人格格不入。 他自己喜歡自由,便想將賣身契給陳竹,還他自由;可對于陳竹而言,好像不大向往自由。 思想的轉變不可一撮而就,還是得慢慢來。